15 ☆、十三
徐青山今年已三十有九,在徐家村做了将有二十幾年的先生,在徐先生三十歲那年,一位游方郎中來到此地因與徐先生一見如故,又喜愛徐家村所處的地界,考慮二三,便定居在了徐家村,同至今還未娶妻的徐先生結拜成了異性兄弟,住在一處,這一晃到如今,衆人似乎都忘記李大夫的來處。
村口玩鬧的孩童換了幾換,村長的胡子發了白,村中的學堂在今年年初時尋了工匠翻修了新,又如往常一般。
日子雖不能說是古井無波,卻也沒什麽新奇,沒什麽新奇,便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李往之這段時日裏忽然發現,自己比前些年醒的可謂是越發的早,有時候天還暗着,他就已經從周公處回神,糊裏糊塗的就醒了,腦子裏就浮現了許多年輕時候的事。
有一天徐青山忽然問他,問他來徐家村已經多久?李往之在心中算了算,同徐青山說:“約有七八年了。”
此時徐青山正收拾被褥,一聽到這回答不由一愣,李往之看到便問他:“怎麽了?”
徐青山道:“覺得怎麽才過去這點時候。”
李往之不明,一般人看待時間,總是覺得急促,十年二十年轉眼即過,而徐青山的意思卻是說這時間過得慢。李往之又問到:“怎麽這樣說,六七年也不算短了。”
徐青山将被子理好放好,從李往之身邊走過去。
他道:“我天天看着你,看着看着覺得至少得十幾年過去了吧。”
李往之聽後笑道:“這是嫌我不新鮮了。”
徐青山走到門口,又往後偏了偏身子同李往之道:“我去學堂了。”
李往之擺擺手:“去吧。”
徐青山保持着姿勢又道:“日日都有李大夫等我回家。”遂而停頓,李往之等着下文,徐青山看了會李往之才接着道:“便覺得這樣的時日天荒地老也不能終結。”說罷,就正身去學堂了。
李往之留在家中,細細的回味着這句話,他想了一想,最終才肯定他大約是聽到了徐青山的一句情話。
徐先生的口中是極少,不,幾乎是不曾吐露出什麽情話的。李往之和他相處的這些年來,即使是在情深時候,也只能得到些只言碎語的零碎,而且大多數是屬于問答式的。他們在白日中各自有各自的事,太陽落山之後相聚在一處,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需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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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睜眼閉眼都是對方,每日離家歸家都是對方,每日柴米油鹽依然是對方。這樣的日子若是覺得天荒地老也不能終結,不會厭倦,難道還不是一句至深至情的情話嗎?
李往之走到床邊坐下,他看了一眼徐青山規整好的被褥,伸出手将被褥上的一處折痕撫平。這一刻李往之忽然想象出了他和徐青山往後的模樣。這想象裏的他們往後還有很多的年歲,他們要拿出餘生的耐性和對方周旋,他們會看着對方在自己眼前徹底的被歲月磨砺出痕跡,在這些想象裏,李往之看見徐青山的眉眼溫柔,始終如一。
李往之是大夫,他太知道世人的耐心有多少了。生死前的人總是最為真摯也最為開懷的。他能看到人心的急迫在病榻前蠢蠢欲動,也能看到長久的靜默被離別遠遠的抛卻。每個人都有自己所謂的苦衷,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立場,沒有人不苦。善和惡,好同壞,是與非,李往之已經學會不去在意這些了。因為看的多了,他便知道了人其實活到最後很難留住什麽東西,他看着那些從病榻上伸出來的手,無論是豐潤綿軟的,還是枯瘦蒼白的,無論是精細柔滑的,還是粗粝僵硬的,那些手伸出來,伸向一個方向,無力卻又用力想抓住些什麽,可最後都是重重落下,什麽也抓不住。空空如也,亦如他們來時。盡管如今的李往之已經看慣了這些歸去,可是下一次再下一次再看時,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一絲悲哀。他站在那些将要離去人的面前,他很想替他們留住些什麽,可是他也不知道什麽能留得住。他看着這些人的時候自然也會想到将來的自己,那時的他把手伸出去,會想要留住什麽呢?
以前的李往之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而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他知曉了他想抓在手中的東西。
徐青山每日的‘我去學堂’和‘我回來了’是答案;
徐青山走到門口卻又轉過身時對他說的話語是答案;
徐青山在被褥上留下的那道被他撫平的折痕是答案;
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溫柔,亦如他想象中徐青山的眉眼,這就是他想抓住的東西。
他知道人會老會死,年歲消融骨肉乃至腐朽直到最後被遺忘,可年歲固然能摧毀骨肉之美,同時卻也能化煉出了歲月沉澱之後的一點溫柔,只是化煉的難得,如同美一樣,并非誰都能留存與擁有。所以大概這世間的溫柔也算是一種美,留得住便能經久不衰,不受骨肉年歲的制約,可以溫柔的長久,美的長久。
李往之想,人若是從未見識過溫柔,大概就不會有那麽多伸出去的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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