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10.

到岳父家是下午一點多，高城的妻子紀柔正在午睡，岳父紀思賢便與高城在客廳閑聊，岳母李丹青連忙去超市采購，準備做一桌豐盛的晚餐款待女婿。

紀思賢和高城的父親是中學同學，一直在教育系統工作，李丹青是大學講師，他們的獨生女兒在工作上卻遠不如父母出色，只在一所普通中學的高中部教語文。

這是一個頗有文化底蘊的家庭。紀思賢十分喜歡軍人的鐵血風骨，紀柔被父親培養得從小就有英雄主義情結，所以當初得知女兒與高城談戀愛，紀思賢就十分高興，李丹青也十分喜歡這個高大英武的軍官女婿，經常說自家女兒，我們小柔做事一向糊塗，唯獨在交男朋友這件事上挺聰明。師偵營的工作一忙起來昏天黑地，高城有時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兩位老人也從沒怪過高城冷落自家女兒。

這時紀思賢對高城說：“小柔這孩子叫我寵壞了，懷個孕就嬌氣得不行，不上班天天在家耗病假算什麽事。”

高城說：“病假也好，都七個多月了，她挺着大肚子去學校我也不放心。”

“你看你，還替她說話。”紀思賢的語氣滿是略帶責備的寵溺。

“是我做丈夫的不夠格。太忙了，沒法天天接送她，就讓小柔在家養胎我看挺好。”

紀思賢輕輕嘆了口氣：“小城啊，那天小柔在電話裏跟你吵架我都聽見了，她不懂事你別往心裏去。”

高城笑了笑說：“本來就怪我，不夠關心她。爸，我部隊上的老領導都批評我了，說這個女人懷孕時最需要丈夫的關心，生孩子之前心情緊張所以脾氣不好，嚴重的還有得那個叫産前焦慮症的毛病。所以趁這次有幾天休假，我想把小柔接回家好好照顧。”

“産前焦慮症？那是驕縱得過了頭。你媽當年懷小柔的時候，班照上家務照做，家裏外頭的忙活，也沒見她焦慮。她呀，是忙得沒時間焦慮！哈哈……”紀思賢忍不住笑出聲來。

“對，媽是女強人，我們小輩都得向她學習呢！”

紀思賢聽了笑得更開心：“你媽要是知道你這麽說肯定更得誇你。”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在部隊這麽多年，最擅長帶兵。要說掌握的知識，也就是武器槍械還有演習實驗什麽的，脫離不開軍隊的範疇。跟從事教育事業的人相比，我這就太片面了，所以您和我媽都是我佩服的人。”

紀思賢看着自己的女婿心中感慨萬端，他能這樣想就注定要比同齡人優秀，女兒果然沒選錯人。于是欣慰地拍了拍高城肩膀：“小城，都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紀柔便從卧室走出來。高城笑道：“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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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看你睡着就沒吵你。小柔，晚上吃過飯咱們回家。”

紀柔因為前兩天在電話裏跟高城争吵的事本還有些別扭，這時見丈夫對自己微笑，眼中流露出深切關懷，不由心中一暖，先前的那點小別扭也就煙消雲散了。

晚飯十分豐盛，全家人圍坐一桌，其樂融融。紀柔主動給高城夾菜，看着丈夫的眼裏充滿溫柔情意。高城吃了不少，一邊吃還不忘稱贊岳母大人的廚藝，兩位老人家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吃過飯高城獨自到陽臺上點支煙抽。透過玻璃窗望出去，夜幕下的北京城格外美麗，萬家燈火連成一片橙黃色燈海。高城恍惚起來，眼前竟仿佛映現出史今的面容，那雙不大的眼睛蘊含了說不出的感情，深深凝視着自己。不僅是高城，任何人被這樣一雙眼睛看過都會難以忘懷，它能讓你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候也覺得還有希望。高城難過地想，今兒啊，你說每個人的心裏都得開朵花，你總是想盡辦法讓別人心裏的花開得越來越漂亮，留給自己的卻是一片荒蕪……是我對不住你。

紀柔輕輕來到丈夫身後，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打擾了他。高大的背影筆直挺拔，叫人不禁為之目眩，紀柔微微仰起頭，目光癡迷，她一直是仰慕他的。

高城轉過身，微笑說道：“這裏太涼，快進去，別凍着。”

那琥珀色的眸子裏星輝黯淡，折折疊疊散碎一片。他在微笑，瞳仁裏卻藏着憂傷；他在凝視她，可她卻覺得那種眼神是在看着另外一個人。

紀柔也轉頭看那萬家燈火：“事業成功，家庭美滿，這是很多人羨慕不來的，你為什麽還會難過？”

高城一陣恍惚，神色迷茫，聲音有些輕飄：“哪有難過，明明在笑啊。”

紀柔幽幽地說：“臉上在笑，眼睛沒笑。”

高城回過神來，心中一凜，立刻掩飾地笑了兩聲。“瞎說，我有什麽可難過的，媳婦兒馬上就要給我生個兒子，我連做夢都在笑呢。”

紀柔仍是不看高城，自顧說道：“你在自己心靈周圍豎起壁壘，那裏面關着一個人。他出不來，外人也進不去。”她嘆了口氣說，“我也進不去。”

晚上起風了，很冷。

史今在寒風中費力地走。那身影即使裹着厚厚的羽絨服也顯得削瘦，仿佛一片輕飄飄的葉子。

伍六一這個丢三落四的家夥上夜班忘了帶手機。忘了就忘了吧，本來可以不管的。可史今在家裏就是坐不住，鬼使神差地非要出趟門，于是就有了此刻這片忍受寒風摧殘的葉子。他知道見到伍六一之後肯定要挨罵，可是沒辦法，管不住自己挨罵也認了。他不願細想這是為什麽，即使答案已經明明白白擺在眼前。

高城和紀柔從電梯下來有說有笑。剛才陽臺上的對話讓兩人都有些不自在，這時便特意找些話題聊。出了樓門快到小區門口時一股寒風迎面撲來，高城立刻幫妻子把圍巾系緊一些。紀柔看着丈夫英俊眉目裏流露的那份認真，心中頓時一片柔軟，輕聲說：“高城，剛才的話當我沒說，我又胡思亂想了。”

高城的手指輕輕撫過妻子被風吹亂的頭發，無限溫柔地看着她。紀柔已經懷孕七個多月，穿着外套也能看出隆起的腹部。高城又靜靜看了一會兒說：“走，回家，我們自己的家。”

又一股寒流襲來，高城被激得偏了一下頭，卻猛地僵住。一道極其熟悉的身影自不遠處閃過，登時呼吸一窒，胸口竟是絞痛。

“你怎麽了？”紀柔眼見丈夫突然按住胸口，眉峰緊蹙，不由驚慌。

“沒事兒沒事兒……”深呼吸幾下，高城緩過勁來，對妻子歉意的笑笑，眼睛卻不禁飄向剛才那個方向......什麽都沒有。

眼花了吧……高城自嘲地牽了下嘴角。太想念了，竟似着了魔了。

“不舒服可別硬撐。”紀柔猶自不放心。

“真沒事兒。走吧，回家。”高城笑得一臉輕松。

高城的車就停在不遠處。兩人緊走幾步來到車邊，高城為妻子拉開車門，讓她坐到後邊，自己坐到駕駛位，一踩油門将車子開出小區。

史今躲在一棵樹後面，并不太粗的樹幹也能很好地掩藏他的身形。眼前不争氣地開始模糊，紛亂跳動的心裏一片苦澀。他這次出來，想的是給六一送手機，可內心深處那個不願承認卻真實存在的想法還是因為高城。他想見他，即使希望渺茫也要到他可能出現的地方看一看，卻未料到這樣巧就見到了人。

太突然了，電光火石之間竟只知道要逃，下意識地一閃身，便躲到就近的樹後。

他看到了。

那兩人從遠處慢慢走近，在最挑剔的人眼裏也稱得上般配。他連長無比溫柔地凝視着那個女人，為她系好圍巾，撫摸她的頭發，目光如此專注……

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勒出一道血痕，竭力阻止那逆喉而出的腥甜。胸口又開始疼，仿佛有一只無形利爪抓住自己的心髒，越收越緊……史今覺得自己一瞬間像是堕入地獄裏，捂住嘴拼命咳嗽，鮮血自指縫間溢出……

正在昏天黑地間，一只手臂狠狠将他摟住，史今軟倒在那人懷裏，他知道那是伍六一。

“看到了？看夠了嗎？你，你這是要幹什麽！不想活着了是嗎？”伍六一的語氣幾乎是兇狠的，紅着眼眶沖史今吼。

史今閉着眼睛，兩行淚水順着眼角潸然而落：“我想活着啊，可活一天少一天了，我想他啊……”

伍六一哪受得了他這樣，再也兇不起來，滿腔憤怒氣苦都化作了疼惜：“我求求你，求求你行嗎？別再折磨自己，班長，咱回家吧。”

“回家？”史今臉上現出迷茫。

“對，回家，回東北去。”

史今蒼白的雙頰透出一種病态潮紅，聲音很輕很輕：“倆人兒真般配，六一啊，你咋不告訴我呢，他都快當爸爸了。”

伍六一哽住，淚水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高城和紀柔回到他們自己的家。長時間沒人住使屋裏積了些灰塵，前幾天高城特意找人打掃過，這時已是裏裏外外纖塵不染。

晚上九點多，兩人均無睡意。高城便打開牆上的壁挂電視，與妻子一起靠在床頭看電影。他随意選了一部片子，畫面唯美，劇情也不錯，把男女主人公幾經波折的感情刻畫得十分細膩，連高城這種很少看電影的人都能看得投入，紀柔更是被感動得一邊抹眼淚一邊唏噓。

電影的最後，男女主角迫于家庭的壓力沒能在一起，分手前他們相約去看一次山上雪景。

純白色的琉璃世界，四周山巒樹木也都落滿白雪，晶瑩剔透遠絕塵嚣。世界一片寧靜，兩個年輕人深情擁吻，将影片推向□□。

紀柔倚在丈夫懷裏，微微擡眼看他，那琥珀色的眸子亮得驚人。高城直盯着電視屏幕，吻在一起的兩個人影漸漸模糊，他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某個冬天他和史今做過同樣的事，那是屬于他們倆的秘密，而高城從不曾忘記。

紀柔将唇湊上去，高城在恍惚中喘息着配合，兩人糾纏在一起。因為妻子懷孕，高城已經很久不曾做過，這時稍加撩撥便已忘情。他翻身将紀柔壓在身下，愈發用力地吻起來。紀柔摟住高城的腰，任灼熱的火焰燒遍全身，盡管有孕在身不太方便，但如果高城一定要的話，她也随他。可是高城似乎并沒有進一步的想法，只是吻她，她的睡衣仍是妥帖地穿在身上，連帶子都未曾解開。

紀柔開始迷惑，因為感覺不對。高城的吻炙熱而潮濕，舌頭伸進她嘴裏翻攪，奪取能吸吮到的一切溫度和氧氣，充滿熱情卻如此傷感。

不應該是這樣的，柔情蜜意都到哪兒去了？

吻仍在繼續。眼淚落下時，高城從胸腔裏發出一聲凄然呼喚。“今兒......”

一聲呼喚，一個名字。盡管模糊紀柔還是聽見了。她猛地推開高城，憤怒地看着他，渾身都已冷透。

“你，你，你在叫誰？”紀柔顫抖着，美麗的眼睛裏全是驚恐。

高城從意亂情迷中清醒過來，也是驚得一身冷汗：“我......我......”他不知所措地想要安慰妻子，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紀柔流淚道：“你把我當什麽？那個人的替代品？”

“不是，我沒那麽想......”高城急切地說，“對不起小柔，我，我只是太累了，你相信我。”

“如果你心裏真有別人，那就別解釋。高城，問問你自己的心。”紀柔擦掉淚水，直視高城的眼睛。

高城沉默半晌，終是心虛地別開目光。

紀柔無力地躺下，用被子蒙住頭，聲音悶悶傳出來：“我想靜一靜。”

高城站在床邊，靜靜看了妻子一會兒，輕聲說：“你休息吧，我去書房。”随機轉身離開。

紀柔聽到關門的聲音，郁積心頭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

史今這次沒有一病不起，甚至沒有過多的表現出傷心的情緒。雖然心裏的感覺只有他自己清楚，伍六一倒寧可看平靜的僞裝，也不願見他痛斷肝腸的模樣。大悲最是傷身，平靜雖假，也沒什麽不好。

只是史今沉默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伍六一又擔心他把什麽都憋在心裏會出事，就總是找些話題和他說話。史今是聰明人，豈會不知伍六一心思，盡管心情差到不想說話，可眼睜睜看着他班副變成一話痨，只好有一句沒一句陪着說。最後史今實在撐不住了，無奈地笑道，六一啊我真沒事兒，按說我該高興才對，他過得好我也走得放心。

“這什麽話！”伍六一忿忿地。

“實話。早晚那麽回事兒，有啥可避諱的。”史今毫不在意地說。

“真沒事兒？”伍六一審視着史今，越看越心疼。

史今笑，嘴微微翹起：“就是悶。”

“天天待在家裏不悶才怪。”

“那……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成，去哪兒啊？”

史今接着笑。

不出所料，史今果然說想去看長安街夜景。伍六一真心覺得他班長又在自虐，可是不忍拒絕，只好陪他。

他們打車到那附近，然後再沿着長安街慢慢地走。燈火輝煌，炫彩流光，沿途景物與記憶中的那個夜晚幾乎一模一樣。這次史今沒哭，看着街道兩側臉上帶着笑，直到tianan門前站定。

伍六一跟在旁邊靜靜看着他班長。史今的眼睛亮得驚人，煥發出璀璨神采，這一刻仿佛病容盡去，恢複了從前生機勃勃的模樣。就在伍六一以為史今會一直沉默的時候，史今說話了。他的聲音很輕，飄散在寒風裏，但每一個字伍六一都聽得清楚。

“六一，咱們回家。”史今說，“我決定了。”

“哦……那走吧。”伍六一覺得他班長的語氣過于鄭重，像是一個承諾或者一道命令。對他自己的，在心裏邊兒的。他班長一向喜歡做這樣的事。

“我是說，回東北去。”史今認真地說。

“……”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卡住了。先休息兩天，歇歇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