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

12.

由于高城的邀請,史今和伍六一只好推遲了行程。春節前車票不好買,史今嘆了口氣說,那就年後再回吧。伍六一心疼地看着他班長,史今的臉頰凹陷下去,顴骨突出,顯得愈發棱角分明。伍六一的眼神有些癡迷,半晌才說,別回了,人回去了魂兒也得留這兒。

這天是七連聚會的日子。下午刮起大風,幹冷幹冷的,走在路上就覺着臉像被刀子割一樣的生疼。史今的臉裹在羽絨服的帽子裏顯得特別小,伍六一擔心地問,沒事吧,可別硬撐。史今微笑了一下說還行,在伍六一眼裏那樣的笑容算得上真正的開懷,是打心裏笑出來的。果然,只有他才能讓你開懷。只有他。

天開始黑下來。聚會的地方是家很上檔次的酒樓,門口彩燈遍布裝點出過年的氛圍。迎賓小夥子精神抖擻笑得那叫一個燦爛,到處都是喜氣洋洋。進門之前伍六一鬼使神差地回頭仰望,陰霾的天空暮霭沉沉,史今異常蒼白的面孔湊過來,伍六一沒來由地一抖。

“咋啦?”史今疑惑地問。

“沒,沒事兒。”伍六一怔怔看着史今,心被巨大的恐慌填滿,從不迷信的他臉上出現了一種神情——不詳。

進了門,史今低聲問伍六一:“我臉色很難看嗎?”

“不難看,就是沒血色。”

“……待會兒不許提我的病。”

“就提,我全告訴他們。”伍六一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史今的五官霎時皺在一起,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想說我幼稚是吧,沒錯我幼稚。”伍六一自嘲地說,“沒你那瞞天過海的本事。”

“算我求你還不成嗎?”史今央求道。

“打住打住!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

高城訂的單間在二樓,下了電梯徑直對着那間就是。裏邊七嘴八舌的十分熱鬧,白鐵軍的唐山腔尤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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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伍六一走在前面,史今跟着進來,屋裏頓時安靜下來。老半天才聽見白鐵軍“嗷”一嗓子,沖過來直接往史今身上撲。

“哎呀班長,可想死我了!”如此生猛的動作加上尾音顫顫的唐山話,刺激得某只穿甲彈幾乎炸毛。

伍六一一把扯開粘在史今身上的“膏藥”,眼睛瞪得滾圓:“哎哎,幹啥幹啥,發情呢你!好的不學,學那許三多的臭毛病。”

被揪住脖領子的白鐵軍一臉谄媚的笑 :“嘿嘿,那個,班副言重了。”小眼睛又瞟了下史今,“班長現在是你的人,我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我也不敢吶。”

一句話噎得伍六一滿臉通紅。不用說,洩露機密的肯定是他連長。伍六一心說我冤吶,我倒是做夢都想,可人家不跟我啊。

“老白厲害,班副害臊喽!”座位裏傳來甘小寧不怕事大的調侃聲。

史今倒顯得坦然許多,目光在屋裏緩緩轉了一圈。兩桌人坐得滿滿的,三班的卻只來了老白和阿甘兩個。他微皺了眉問道:“三多咋沒來?”

白鐵軍說:“三多跟成才本來說好要來,這不臨時有任務嘛,沒來成。”

史今怔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失望。“……唉,真可惜。”他輕輕地說。

白鐵軍嘿嘿一笑:“班長你看你還傷感起來了,他們老A奏這樣兒,這回見不着那不還有下回嘛。”

“嗯。”史今點點頭,努力振作精神,沖白鐵軍笑了笑。

伍六一心裏發苦,那種不詳的預感又湧出來。他明白史今的失望,老白說得不對,沒有下回,這回見不着就再也見不着了。他輕輕拍了拍史今肩頭表示安慰。這個小動作看在白鐵軍眼裏自然別有一番暧昧,小眼睛不由眯成一條縫,那欠扁的誇張笑容看得伍六一直想抽他。本待發作,史今溫和澄淨的目光看過來,伍六一突然就什麽脾氣也沒有了,乖乖地跟他班長一起來到席間入座。

自伍史二人進門,高城雖然沒說話,卻把一切看在眼裏,于是笑着調侃:“你倆差不多夠了啊,同志們都在吶,得注意點兒這個……這個軍容風紀,注意點兒影響。”

白鐵軍不怕死地嘲道:“得了吧連長,這都啥年代了,您咋還死較真兒呢?再說班長班副在同志們眼裏那一直是……這個……多般配呀!”

甘小寧也在旁邊幫腔:“就是就是,看着叫人羨慕。”

高城眼一瞪:“怎麽着,你也想找一個?”

甘小寧嘿嘿笑兩聲:“這個也不是沒有可能。”

高城瞄向白鐵軍:“跟老白吧,你倆不一直挺好?”

“絕對不行。我可是阿甘同學的外語老師,做學生得懂得尊師重道。”白鐵軍一本正經地說。

“呸呸呸!”甘小寧嫌棄地啐了幾口,“你們誰見過給學生刷臭鞋的老師!”

“哈哈哈……”席間頓時爆出一片哄笑。

衆人你來我往的調侃愈發沒下限,說來說去又轉回伍史二人身上。白鐵軍不敢惹伍六一,就嬉皮笑臉地纏着史今問個沒完,弄得史今頭皮發木,強撐的鎮定已瀕臨崩潰邊緣。

白鐵軍顯然不肯就此放過史今:“班長,你是怎麽被班副拿下的,能具體說說細節不?那個,嘿嘿,那方面……挺和諧的?”

史今的臉騰地一下燒起來,紅暈由臉頰直漫到耳根,史今低了低頭,索性閉嘴不再理他。

紀柔推門進來,坐到高城身邊的空位上。剛才去洗手間,這時見屋裏多出兩個人來,便看向高城等着引薦。七連的活寶們見連長夫人回來,也就自覺停止了沒下限的葷段子。

“史今和伍六一,當年連裏的骨幹,我手下的尖子兵。咱倆的婚宴六一可是來參加了,當時人太多,興許你沒啥印象。”高城給紀柔介紹完,又對史今笑道,“這就是我媳婦兒紀柔,還不快叫嫂子!”

史今是見過紀柔的。在那一次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巧遇”之後,這個女人就會時不時地在他腦子裏冒出來,每次一想到高城看着她時眼中流露出的溫柔,史今就覺得自己仿佛被刀子捅穿了心髒。

身邊的伍六一已經在叫“嫂子”了。史今連忙收拾起失落心情,努力讓自己微笑:“嫂子你好。”

那麽蒼白的面孔,虛花般的笑容。

“你好,史今,常聽你們連長提起你。”

兩人都有點不自然。史今覺得紀柔的語氣透着古怪,紀柔覺得史今的笑容十分刺眼。最不自然的是高城,他正琢磨着妻子的話。自己的确時常提起七連的兵,但是史今這個名字卻從沒在妻子面前提過,一次也沒有。除了身心沉淪之際那一聲“今兒”……想到這兒高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臉色都變了。

聚餐在繼續。沒下限的葷段子沒有了,話題漸漸轉移到高城夫婦身上。——即将出世的小老虎,根正苗紅的好寶寶。多麽令人羨慕。

史今覺得頭有些暈,可能屋裏太熱了吧。出來透口氣,來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拍臉。伍六一很快跟進來,史今一擡頭正好在鏡子裏看見他。

“怎麽啦?不舒服咱走吧?”伍六一扶住史今雙肩,仔細端詳他的臉色。

“沒事兒。”史今搖搖頭,“太熱了,出來透透氣。”

伍六一目光凝注,一眨不眨,倔強的眼神。

史今抿嘴笑:“真沒事兒,真的。”

伍六一擡手看表:“我看他們也快散了,這就去說一聲,咱先回家。這都幾點了,你不能熬夜。”

“哎別……”

兩人正說着,就見一群人從他們剛才吃飯的單間裏出來,吵嚷着走近。“班長班副上哪兒去啦?”又是白鐵軍鮮明的唐山音。

伍史二人迎出來。“散了?”伍六一問。

“剛幾點啊就散?走,唱歌去!”高城頗為豪氣地一揮手,“鋼七連的兵都跟我走!”于是這些兵一個不落的跟上他們連長,興致十分高昂。

高城攬住史今肩膀:“一塊兒去。”

史今想說不去了,可被高城笑意盈盈的舒朗眉眼看着只覺心都快化了,實在不忍拒絕。史今偷偷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翻個白眼轉開目光。

“怎麽着,這也要向家屬請示?”高城的語氣有點酸酸的。

“不,不是……”史今嗫嚅。

“不是什麽呀?”高城忽然提高聲音,“伍六一!”

“到!”伍六一條件反射地繃直身體。

高城以連長訓話式的語氣和嗓門說道:“我們這些人不是洪水猛獸,不會把你家史今吃了,明白嗎?”

“是!”

“現在跟我們一塊兒去唱歌,這是命令!”

“是!”伍六一腳跟一磕,站得筆直。

周圍爆發出一片哄笑聲。

……

已經晚上九點多,風更大天也更冷。街道上人流還未散去,三三兩兩奔向消遣場所。車燈像一條流動的彩帶,蜿蜒直到天邊。白天的忙碌被夜晚的繁華替代,這就是北京的夜。

史今瘦削的臉帶些倦意,淡色的眉融進夜色裏不甚清晰,漆黑的眸愈發深幽,仿佛一汪潭水望不到底。而這汪潭水只凝聚了一點光,這一點光始終追逐着那個高大背影。伍六一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只有他能讓你眼裏有些活氣兒。

到了ktv,高城訂了個大包間,一群人便風風火火沖進去開始嚎。他們用軍營裏拉歌的調門和音準摧殘着音響設備,然後沒形象地笑作一團。白鐵軍因為唱了首超級跑調的歌被衆兄弟按在沙發上施以“酷刑”。“哎呀不帶這樣的……別咯吱我……嗚嗚嗚……我投降了饒了我吧……”已經聽不出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只能換來更加嚴酷的“刑罰”。“我活不了了我……”這次的聲音符合哀嚎的标準。

紀柔坐在角落裏靜靜看着這一切,一絲表情也沒有,這個世界完全不屬于她,無法融入只能冷漠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臉上帶着笑眼神卻充滿落寞,一語不發的坐在自己身邊。

甘小寧把遙控電腦點歌器遞到高城跟前:“連長點一首,您還沒唱呢。”

高城意興闌珊地說:“不唱了,我聽你們唱。”

“怎麽能不唱呢連長?明明您興致最高,拉着大夥兒來的。”甘小寧覺得高城有些不對勁兒。要知道他們連長唱歌那是相當有水準的,與跑調的破鑼嗓絕不可同日而語。

高城見甘小寧拿着遙控磨叽,沒有離開的意思,突然一瞪眼:“都說了不唱,一邊兒去。”抄起瓶啤酒用牙咬開瓶蓋,猛灌了幾口,這才壓下心頭的煩躁。甘小寧終于意識到連長大人心情不好,吐了吐舌頭,知趣地退開。心裏卻忍不住碎碎念——剛還興奮着呢,這會兒又玩兒憂郁,情緒波動也忒大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甘小寧蔫蔫的坐到被咯吱得差點背過氣的白鐵軍身邊,故作憂傷地感嘆:“連長是有啥別扭事兒吧,不唱歌光喝酒。我特愛聽咱連長那保留曲目《無地自容》,老白要不你唱個給我聽聽。”

“我跑調你又不是不知道。”

“跑掉也行。”

“得了吧,唱完我自己都該無地自容了。”

白鐵軍不遺餘力的自嘲引來甘小寧一記白眼,而甘小寧在一轉頭間恰好看見史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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