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16.

離開,是該離開了,離開這座城市而不是離開高城。兩人從未開始過,又談何離開,這樣想的時候史今心裏有種鈍痛。

高城急匆匆回到家卻沒看見妻子,一下子就懵了。想到電話裏紀柔說肚子痛,驚慌失措之下半天才想起掏手機,撥號碼時手指不停地抖。

電話撥通了,高城的心提到嗓子眼,還好很快被人接起。

“喂。”

高城聽出是紀柔的聲音,稍稍放心,于是忽略了這一聲“喂”所傳遞出的冷意。“小柔,你在哪兒,不是不舒服嗎?”

“……我這就回家。”紀柔在沉默了幾秒之後說。

“啪”的一聲,電話挂斷,怔在當地的高城才隐隐覺出不對勁來。

二十分鐘後,紀柔踏進家門,除了臉色有點發白眼睛有點腫,倒也沒什麽異樣。高城趕緊扶着她,關切地說:“不舒服還出門,你哭了?”

紀柔搖搖頭:“沒有。昨晚自己在家沒睡好,早晨出門透透氣,現在好多了。”

“沒,沒事就好。”高城聽妻子提到昨晚,不由心裏發慌,與史今在一起的情景在腦中閃現,這讓他的思緒遲滞了幾秒,然後才返回當下,“那個,你電話裏說肚子疼……”

紀柔輕撫隆起的腹部:“嗯,現在不疼了。還有不到兩個月就生了,可能是我太緊張了。”她擡眼看着高城,目光中有幾絲委屈,“最近總是擔心,終有一天,會失去你。”

高城一怔,随即攬過妻子的肩安慰道:“別胡思亂想,沒有那一天。”

紀柔忽然眼眶泛紅,聲音哽咽地說:“高城,我知道他是誰了,一見到他我就知道了。”

高城僵住。紀柔明顯感到那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緊了又松,她嘆了口氣輕聲說:“我有點累了,去休息了。”随後在高城欲言又止的惶惑中慢慢走進卧室,“啪”地一下關門聲令高城的心忽悠一顫。與此同時,兜裏手機響起鈴音。

史今快要支持不住了。他開始出現幻覺,前方流動着大團大團的光暈異常炫亮,恍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史今努力地望出去,似乎看到一道穿着軍裝的偉岸背影,高大,挺拔,他帶着虔誠的信念走過去,伸出手,指尖幾乎觸及那寬闊的肩膀。那身影轉過來,突然一團光暈炸開,史今眨了一下眼睛,再凝目時那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連長……”他的呼喚凄楚而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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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要離開了。一直以來,史今都是個極具自控能力的人,唯獨在與高城相處的時候總是無法把握自己。盡管昨晚的事越過了理智的堤防,但是他真的沒有奢望過兩個人能長久地在一起。紀柔很愛高城,并且能夠帶給高城自己永遠無法給他的,所以離開吧,史今在心裏對自己說。

昏昏沉沉往前走,早已經辨不清方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離開……然而人可以離開,深陷的心又該怎麽辦……

伍六一到處找不見史今,在撥了十幾次電話之後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又打電話給高城。

“連長,班長跟你在一塊兒嗎?”伍六一幾乎是劈頭蓋臉地問,在他的記憶裏從沒對連長這樣說過話。

“六一?”高城先是一怔,随即心裏咯噔一下,“我,我有事先離開的,今兒沒回家嗎?你說什麽?……六一,六一!”

電話裏傳來嘟嘟的盲音。

伍六一徹底慌了,情急之下只好先報了警,之後他握着手機足足想了十分鐘。這是一個如此艱難的決定,在伍六一不長不短的半生之中,甚至比當初傷了腿選擇複員時還要難以抉擇。末了低低咒罵了一句,再一次撥了高城的電話。

高城被伍六一語氣中的傷痛震懾,很難想象那個曾有穿甲彈之稱的兵也有如此無助的時刻,聽筒裏的聲音十分沙啞,帶着明顯的哽咽。

“連長,班長他……”

“出什麽事了?伍六一你快說!”高城此時深刻體會到什麽叫做提心吊膽。

“……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了……”半晌,伍六一絕望的聲音傳來。

……

煙霧缭繞,整個房間裏充滿了嗆鼻的煙味,伍六一抽完一支又點燃一支,高城沉默地看着,臉色青白,眉心緊蹙。這裏是伍六一和史今租住的地方,作為房東兼好友,崔寧聽說了史今失蹤的消息後也第一時間趕過來,此刻陪坐在一邊。

一片安靜裏,伍六一幽幽說道:“是胃癌,四年前發現的。他的胃一直不好,那段時間幾乎吃不下飯,在俱樂部忙裏忙外的還要硬撐,我勸他去醫院他不肯聽,自己胡亂找些胃藥吃總不見好。那時候正好是連長結婚前那段日子,班長精神狀态很差,身體越來越不好,直到有一天他暈倒了。”

高城手指緊握成拳卻依然微微發抖,伍六一狠狠吸了口煙接着說:“我把班長送去醫院,他的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後來又化療,漸漸才控制住病情。本以為這場噩運就算過去了,可今年春天,他的病複發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裏,醫生說……最多一年的時間。”

高城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半天才啞聲道:“為什麽一直不跟我說?”

伍六一突然低頭狠狠抹了把臉,再擡頭時眼眶通紅。“班長那脾氣你知道的,他是多有主見的一個人,他不讓說我也沒辦法。”

高城痛悔萬分,回憶起史今胸前那道猙獰的傷口,自己在身心沉淪之際竟沒引起警覺。“怪不得今兒瘦成那個樣子,我……我要是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怎麽着我也不能那樣對他……我……”

“連長你對班長做了什麽?”早就想問的話瞬間沖口而出,高城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伍六一直愣愣看着高城,突然站起來,雙唇止不住顫抖,“你……你們……”

“六一,對不起。”高城輕聲說。

盡管有些事伍六一已經料到,但是高城的反應還是使他心裏很難受,一顆心仿佛被子彈擊中,窒息般悶痛。他最敬愛的連長和他深愛着的班長之間,顯然已經跨過了那條人類關系的底線,而他只能忍着心痛接受這個事實。

“連長,班長心裏的人是你,從在七連的時候到現在,這麽多年都沒有變過。心裏想又見不着人,又不能說,結果弄得一身是病,他一直不肯跟你說是怕拖累你,就連當年選擇退伍也有這個原因,班長……班長他太讓人心疼了。還有,我和他住在一起只是照顧他,其實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這些話在心裏壓抑了太久,此刻一股腦兒傾倒出來,仿佛一根緊繃的弦終于松弛下來,伍六一脫力般呼出一口氣,總算不用再隐瞞了,他覺得自己輕松了一點。

高城又驚又痛,龐大的悲傷籠罩了他的心。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目光筆直,似乎穿透空氣看向某個不知名的虛空。

兩個悲傷的男人散發出強烈的傷感氣息,擴散到這屋裏的每一個角落。

壓抑氛圍令崔寧快要無法忍受,他想了想說:“都已經報警了,你們着急也沒用,不如好好想想史今有可能去什麽地方,咱們試着找找。”

伍六一啞聲道:“班長要是存心不想被人找到,那誰也找不着他。”

高城仍是望着窗外,一動不動,眉心的豎紋愈發深刻,宛如一道經年無法褪去的傷痕。

接下來他們開始尋找,直至日暮黃昏也沒什麽頭緒。高城站在街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目光一片茫然。伍六一吸盡最後一口煙,把煙頭狠狠丢在地上碾碎。崔寧遞過兩個面包示意他們吃一點,伍六一倔強地撇開臉,崔寧嘆氣說多少吃一點,不然史今還沒找着你們先垮了。高城接過面包硬往嘴裏塞,咀嚼動作機械而僵硬。他的面孔呈現一種慘淡的青灰色,短短一天工夫,整個人便憔悴了許多。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音讓三個人同時緊張起來。伍六一接起,臉色由慘淡漸漸變得慘然,半晌直愣愣看着高城說:“人找到了。”

……

醫院搶救室外,一位民警向伍六一介紹史今的情況。

“我們在火車站候車室裏找到他,正好與你的報案吻合,當時已經深度昏迷,送來這裏直接搶救,情況很不好。”民警略帶責備地看着伍六一以及他身後的高城和崔寧,三人都是一臉焦急,民警嘆了口氣說,“他病得這麽重,以後別讓他一個人跑出來,多危險啊!”

高城覺得渾身冰冷,好像掉進了冰窟一般,他咬緊牙關竭力不讓自己失控。這時一名醫生從搶救室出來,急切地叫道:“誰是史今家屬?”

“大夫,我是。”伍六一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自從史今生病一直是如此,醫生找家屬都是伍六一出面,之後必然還要費一番唇舌解釋。這次也不例外,果然醫生用詫異的目光審視了伍六一兩秒,問道:“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戰友。”依舊是每次固定的回答模式,伍六一解釋道,“他在北京沒親人,家裏人不知道他生病,有什麽事您跟我說。”一般情況下,這番解釋十有八九都能過關,可這回醫生很堅決的搖頭。“不行,必須直系親屬。”

“啥事兒啊你就直系親屬,救人如救火懂不懂,等直系親屬來了人就沒命了!”伍六一沖那醫生一頓吼。

醫生顯然也特別着急,倒沒介意伍六一的态度,只是說:“病人心髒停跳,需要電擊,直系親屬簽字!”

伍六一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民警扶了伍六一一把,對醫生說:“救人要緊,他們事先報了案的,這字別簽了,”

醫生很為難的樣子:“不簽……恐怕不行。”

“你TMD渾蛋!”伍六一一把推開醫生就要往搶救室裏沖,突然肩上一痛,高城的手牢牢按住他,沉聲道:“大夫,屋裏搶救的是個退伍老兵,我是他以前的連長,我帶的兵訓練受傷送醫院做手術時都是我給簽字的,他雖然退伍了可現在情況緊急,你看讓民警同志作個證,我來簽這個字,行不行?”說着掏出□□遞上去。

醫生看了眼□□又看看眼前這臉色蒼白的男人,略一沉吟終于點點頭說:“好吧。”

簽好了字,醫生便重新回到搶救室裏,沒多久裏面傳出兩下沉悶的撞擊聲,高城猛地一抖,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得吓人,連嘴唇都褪盡了血色。

随後是漫長而焦急的等待。時間一分一秒流過,高城直愣愣看着門上紅燈閃爍不停,覺得仿佛是等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緊靠牆壁的身體一點一點往下滑,支撐不住似的坐到地上,他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裏。伍六一終于停止了煩躁的踱步,也挨着高城坐下。

“……想啥呢連長?”

高城把臉擡起來,繼續盯着閃爍的紅燈,啞聲說:“腦子裏亂極了。”

伍六一看着他連長布滿血絲的眼,忍不住問:“是不是特心疼?”

高城沉默半晌,緩緩道:“真希望裏面躺着的是我。”

……

搶救仍在進行中,每一秒都是煎熬。伍六一靠在樓梯的扶手上用抽煙打發時間,高城卻幾乎沒動過,其間崔寧過來跟他說話他也沒什麽反應,目光始終盯在搶救室的門上。崔寧無奈,轉而去跟伍六一低語。

“我看他挺難過的,你倒顯得鎮定。”

“之前每次搶救都是我陪着,早習慣了。”

“你不容易啊六一。”崔寧拍拍伍六一的肩膀。

伍六一牽了牽嘴角,嘆氣:“今後班長交給連長照顧,我清閑了。”

淩晨時分,紅燈停止閃爍,搶救室的門終于打開。高城站起來腳下突然一個踉跄。太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使得雙腿麻木,于是高城只好站在原地扶住牆看着醫護人員用推床把史今推過來,蒼白臉孔在眼前一晃而過。

“今兒!”高城想沖過去卻被一名醫生攔住。

“病人還很虛弱,現在送去重症監護室。”

“我就看他一下!讓我看一下!”高城顯得有些激動。

醫生以一種職業性的溫和口吻說:“對不起,我們有規定的探視制度,病人在重症監護室期間,每天只允許一名家屬探視一次,時間是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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