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白首按劍(八)

過了幾日,冉長星和于雨澤一起去了将軍府。

林一羽奇道:“你們怎麽晚上來了?”

“白天有事,便晚上來了。”冉長星提着一壇酒,“上次将軍說要和我還有于大人一起喝酒,于是我約上了于大人。”

林一羽接過酒壇,開了泥封,聞了聞,“好酒!”

仆人上了些小菜,又将酒倒好,然後下去了。

林一羽率先坐下,冉長星坐在了他左手邊,于雨澤坐在了他右手邊。他看了看冉長星,又看了看于雨澤,“酒是好酒,友是好友,今天我們一定要不醉不休。”說完,他便喝了一杯。

于雨澤笑道:“說得好,不醉不休!”他也喝了一杯。

冉長星也喝了一杯酒,“酒雖好,還是适量為宜,否則傷了身體,就得不償失了。”

“你這話太掃興了。”于雨澤搖了搖頭。

三人一邊喝酒一邊說笑,好不熱鬧。

酒過三巡,冉長星忽然開口道:“将軍有什麽願望嗎?”

“你有什麽願望嗎?”林一羽反問道。

冉長星沉默片刻,說:“我的願望是将軍能夠喜樂平安,可是将軍親手打下了楚國的疆土,楚國卻沒有将軍的容身之處。”

林一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将軍府,不就是我的容身之處嗎?”

“可是楚王容不下将軍!”冉長星提高了聲音。

林一羽沉下了臉,“你在說什麽傻話。”

“将軍的命令,我一直聽從,可是要我眼睜睜看着将軍去死,我做不到。”說完,冉長星擡起頭想要憋住眼淚,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淚痕。

看到冉長星哭了,林一羽嘆了口氣,目光變得柔和。他用袖子擦了擦冉長星的眼淚,“哭什麽,生死自有命,你在戰場上那麽多年,還看不開嗎。”

“但你不一樣,你是楚國戰神,你死了,楚國怎麽辦,楚軍怎麽辦,我……怎麽辦?”冉長星問。

“這世上,死了誰,太陽都會照常升起,我并沒有你想的那麽重要。”林一羽摸了摸冉長星的頭。

冉長星抱住了林一羽,“你很重要……非常重要,哪怕我賠上性命,也要你活着。”

林一羽拍了拍冉長星的後背,“你現在年紀還太小了,你以後會遇上許多人,其中一定會有比我更重要的人……”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感覺眼皮非常沉重,然後閉上了眼睛,暈倒在了冉長星的懷中。

冉長星知道放在酒裏的藥起了效果,雖然林一羽聽不到了,但他還是在林一羽的耳邊說:“不會了,不會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他和于雨澤事先服過解藥,所以不受影響。

“我們走吧。”于雨澤站了起來。

冉長星讓林一羽趴在桌子上,然後站了起來,“好。”

冉長星和于雨澤走後,林一羽睜開了眼睛。

他努力告訴自己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

他的眼睛睜開又閉上,閉上又睜開。他想要移動身體,然而身體好似有千斤重一般。過了許久,他才移動了一寸,然後摔倒在了地上。

桌子椅子都翻了,器皿破碎,酒菜撒了一地。

他在地上極其緩慢地爬着,連爬到了碎瓷片上也沒有感覺,瓷片割開他的皮膚,流出血來。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只有一股信念支撐着他——要告訴楚明熙,告訴楚明熙什麽呢?他不知道,只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楚明熙有危險。

如果他現在是清醒的,那麽他自然能分析出于雨澤和冉長星要弑君。

他爬了很長一段時間,可只移動了一段極短的距離,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夜深了,仆人都睡了,沒人能看見他幫助他。若在高門大戶,通常是有仆人守夜的,然而他太體恤下人了。

忽然,他的眼前出現一雙淺紅色的繡鞋。

繡鞋的主人在他身邊蹲了下來,說了句話,但是他聽不清。

林一羽用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這個人的胳膊。他以為自己很用力,但其實這力氣非常的輕,就像他的聲音一樣的微弱,“告……告訴楚王……小心……”說完,他的意識沉入了黑暗之中。

等林一羽醒來,他發現自己在卧室的床上,不僅換了身衣服,身上的傷口也包紮好了。

他頭痛欲裂,竭力回想自己暈倒之前發生了什麽。

他暈倒之前,看見一雙繡鞋,而将軍府中只有一個女人,就是朱槿。想必是朱槿叫醒仆人,把他抱上了床。

對了,楚明熙……

他下了床,出了卧室,看到一個仆人神色慌張地跑過來。他一邊扶着額頭一邊問:“發生了什麽?”

“将軍,大事不好了,将軍府被人包圍起來了!”仆人驚慌地說。

林一羽皺起了眉,包圍将軍府的到底是哪方的人馬呢?是冉長星,還是楚明熙。雖然心事重重,但他還是不鹹不淡地說:“知道了,我出去看一下。”

将軍府的大門打開,林一羽走了出去。他的态度太坦然太自若,竟然讓外面的人一時不敢上前。

林一羽看到旗幟,知道是楚明熙的人馬,松了口氣。楚明熙既然包圍了将軍府,那就是于雨澤和冉長星逼宮失敗。

而他,身為于雨澤的好友,冉長星的上司,如今是百口莫辯了。

不過,他早就料到有這麽一天了,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他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将軍府。這是楚明熙賜給他的府邸,在這點上楚明熙還是沒有薄待他,不過他邊關待的多,将軍府待的少,倒是浪費了。不知這府邸,日後又會被賜給哪個人。

他沒有反抗,任由自己被押入了天牢。

上一次來天牢,他還是座上賓;這一次來天牢,他就成了階下囚。而且他的牢房隔壁,還是一位熟人——于雨澤,只是不知冉長星被關在了哪裏。

他笑道:“雨澤,你害得我好苦啊。”

“做兄弟,當然要同甘共苦。若是我成功了,就賜你九錫;如今我失敗了,只好讓你同我一起坐牢了。”于雨澤也笑着回應。

這兩個人互開玩笑,渾然不似死劫在前。

林一羽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很多人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既然我快死了,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于雨澤頓了頓,“其實我和楚明熙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林一羽沉默良久,才說:“這可是個令人大吃一驚的秘密,楚明熙知道嗎?我想他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于雨澤看向了面前的一根稻草,他神情專注,仿佛稻草上開出花來,“以前他無憂無慮的時候,我就很嫉妒他;後來他當了楚王,我就更嫉妒他了。既然他可以,我為什麽不行呢。”

林一羽沉吟片刻,問:“朱槿是你的人?”

“是。”死到臨頭,于雨澤也沒有隐瞞。

“你不該拉上長星。”林一羽沉聲道。

“不拉上冉長星,我如何有兵力。”于雨澤笑了笑,仿佛聽了個笑話,“你還是這麽天真。”

林一羽看向于雨澤,“那你又為何拉上我?”

若只是于雨澤和冉長星弑君,雖然他們和林一羽都有一定的關系,但也未必會波及到林一羽。林一羽一句話未說就被打入天牢,必是有人說出了對他不利的供詞,冉長星不可能,那就是于雨澤了。

“我雖然輸了,但有一點我沒輸。”于雨澤做了個“一”的手勢。

“哪一點?”林一羽問。

“我要讓他終、身、痛、苦。”有那麽一瞬間,于雨澤的表情竟顯得有些猙獰。

林一羽挑了挑眉,“這你要如何辦到呢?”

“我已經辦到了。”于雨澤神秘地笑了。

“啓禀陛下,已将林一羽押入天牢。”

楚明熙沉默了好一會,說:“知道了,退下吧。”

等來人退下,他自語道:“你說,我該不該殺你呢?”

他知道林一羽是無辜的,但事已至此,已經無法證明林一羽的清白了。勸他殺掉林一羽的奏折,已經堆成了小山。

他不可能在群臣面前說,因為他知道林一羽的性格,林一羽不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但是,真的殺了林一羽嗎?

讓他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說不會動,成為棺材中一具冰冷的屍體。

當初跟着楚明熙從清河縣出來的舊人,除了于雨澤,就只剩下林一羽了。這些人中,有的自殺了,有的背叛了他,有的死在了戰場上……

楚明熙一向自诩果斷,卻總在林一羽的問題上左右為難。他厭惡這樣的自己,而且這樣的自己讓他覺得十分陌生,不像自己。

自己莫非是中了林一羽的蠱嗎?

還是因為自己一直放不下林槿,所以才看在林槿的情分上,對林槿的同胞兄長一直留情呢?

若是林槿還在世,勸他不要殺掉自己的哥哥,他說不定會聽,但是林槿已經不在了。

他想了一會,心中有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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