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面對這觸手可及的進度條, 鶴鳴還不死心的念了一回《往生經》, 結果那群餓鬼壓根不鳥她。

災民生前被迫背井離鄉流離失所,中間又不乏人禍,恐怕他們生前早已将知道的不知道的神佛都求遍了, 奈何還是死不瞑目。

生前的絕望全都在死後化作沖天怨氣, 哪裏是輕易感化得了的?

若有個三年五載,分而治之, 或許還有可能, 但現在?

餓,餓,餓, 餓,餓,餓……

想吃飯,想吃活物!

那些鬼魂兩眼無數目光呆滞, 無聲地吶喊着, 搖搖擺擺,雖然緩慢卻堅定地縮小着包圍圈。

蘇清風拔劍出鞘, 微微抿了下唇, “戰吧。”

鶴鳴迅速看了下一眼望不到頭的蠕動的鬼魂大軍, 頭一次如此切身實地的感受到何謂“人海戰術”,就這個數量對比,把他們倆累死也不成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瞬間作出取舍, “都退後!”

先保命要緊!

“乾天坤地震雷巽風,雷公在上,引我之勢,雷霆萬鈞!”

一聽熟悉的字眼,瑩娘和黑貓壓根兒不用特意囑咐,直接就提溜着王雲生鑽到槐木牌裏去了。

漆黑的夜空眨眼功夫風起雲湧,無數道銀龍蜿蜒着撕裂長空,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滾滾雷聲不斷逼近,鬼魂們的腳步猛地停住,第一次流露出名為恐懼的情緒。

明亮的雷電乘風而來,照亮了這一方土地,之前在少林寺後山天雷降世毀天滅地的情景重現,原本的凹地瞬間擴出去幾倍大,周遭的高樹、巨石都被炸得粉碎。

已經有了準備的鶴鳴和蘇清風借着沖擊波的勁兒向後撤出去十幾丈遠,也顧不得什麽形象了,雙雙抱頭蹲在一株幸存的大樹後躲避劈頭蓋臉落下來的樹杈、碎石和土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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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有蘇清風幫忙遮擋,鶴鳴露在外頭的脊背還是被砸得火辣辣的疼,然後一擡頭,就見蘇清風腦門兒上緩緩鼓起來一個包。

任他武功蓋世,面對暴雨一樣鋪天蓋地的雜物襲擊也是無可奈何。

鶴鳴:“……噗。”

雖然明知道氣氛不合适,但她還是忍不住笑了。

見她還笑得出來,蘇清風心裏倒覺得松快了些,擡手把她頭發裏插着的一根樹枝拽下來,“沒事吧?”

親身經歷了之後,他才明白少林寺後山地龍翻身一樣的慘烈場景是怎麽來的了。這麽看的話,當初在碧潭州時,鶴姑娘對王友德當真手下留情了。

再次耳鳴的鶴鳴趕緊把笑憋回去,搖了搖頭,順手替他擦了擦臉上被雜物刮出來的血道子,又伸出兩根手指,扯着嗓子喊道:“頭暈嗎?這是幾?”

蘇清風耳朵裏嗡嗡作響,聽不太清她說話,不過還是看懂了嘴型,疑惑卻配合的道:“二。”

鶴鳴松了口氣,還好還好,沒腦震蕩。

天雷對陰魂有着天然壓制,鶴鳴和蘇清風扒着大樹露出腦袋去一瞧,果然見它們中間憑空蒸發了一大塊,剩下的都跟沒頭蒼蠅似的亂作一團,還有個幹脆就縮在原地瑟瑟發抖起來。

鶴鳴眯着眼往前挪了一步,腳底下就踩了個東西,低頭去看時,赫然是一截被炸斷的腿骨。

再往四周瞧,果然到處都是被炸碎的慘白骨骼。

她倒吸一口涼氣,腦袋裏嗡的一聲,壞了,這算是無意中順手把人家墳給刨了吧?

生前絕戶,死後挖墳,此仇不共戴天!

她突然就覺得後頸一陣發涼,嘎巴嘎巴擡頭往前一看,就見那些從雷電中幸存下來的鬼魂再一次齊刷刷望了過來。

最近的一只低頭看了看她腳下的碎骨,眼眶中突的升起來兩點綠色鬼火。

緊接着,就跟開了信號燈似的,一對對綠色鬼火以驚人的速度迅速蔓延,很快就變成夜幕下綠油油的一片!

都是一片綠,螢火蟲有多美多夢幻,眼前這一幕就有多毛骨悚然。

“卧槽!”鶴鳴喃喃道,如墜冰窟。

話音未落,成百上千的鬼魂便整齊地仰起頭,朝着空中不知什麽時候變成血紅色的月亮咆哮起來。

怨氣沖天!

沖天的怨氣化為實質,猶如無形的聲波朝外猛地蕩開,站在前面的鶴鳴首當其沖。

危急時刻,她手腕上的小五帝錢手串迸發出燦爛的金光,将那怨氣阻擋在外。

“太極無相!”蘇清風手持長劍跨上前一步,單手結印,劍尖朝上猛地刺出。

但五帝錢的僵持只持續了很短時間,手串上的幾枚銅錢便在鶴鳴的注視下浮現出一道道細小的裂紋,然後咔嚓一聲碎成無數碎片!

跟了她那麽多年,經歷過無數風雨的小五帝錢串終究不情不願的退出歷史舞臺。

一輪巨大的八卦圖案憑空出現在上空,并且不斷擴大,威風凜凜不可侵犯,期間被籠罩到的鬼魂無一不是哀嚎連連,然後扭曲着魂飛魄散。

五帝錢串被毀,被鬼號餘波沖到的鶴鳴只覺得腦袋、胸口都跟被人掄了一錘似的鈍痛起來,當即悶哼一聲,一張嘴,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鶴姑娘!”

鶴鳴又吐了口唾沫,也來了狠勁兒,直接用袖子狠狠地一抹嘴,露出滿口被血染紅的牙,“小事兒。”

太極圖出現後,壓在她身上的陰冷便消失于無形,她惡狠狠地瞪着那些不肯散去的陰魂,又從背包格子裏把桃木劍抽出來了。

“出來幹活兒!”鶴鳴拍了拍槐木牌,将瑩娘他們揪了出來。

不必她催促,瑩娘等剛一冒頭就被上方的太極圖壓得直冒黑煙,立刻飛撲到陰魂堆兒裏厮殺起來,壓力頓時一松。

鶴鳴再看那些陰魂時,心裏已經沒了一點兒慈悲,你們不仁,別怪我不義!

說來都是一場誤會,他們若渡得亡魂,一來自己有功德,二來死者可重入輪回道,着實是兩得益的事情。可誰知陰差陽錯,好比那陽間敲錯了門,本來解釋一句也就罷了。誰知主人蠻不講理,上來就要把他們趕盡殺絕!

剛才那一下讓鶴鳴着實不好受,她用內力調了下息,雖然肉/體沒有什麽大礙,但三魂六魄方面卻還是受了創傷,非得花時間慢慢調養不可。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越想越氣,鶴鳴擡手甩出去兩張獄火符,吊着一口氣念完咒語,眼前便炸開一大片綠油油的沖天火海。

黑貓走位風騷無法預測,差點被獄火燒到,吓得嗷嗷怪叫,踩着一衆陰魂的腦袋連滾帶爬跑出去老遠,中間還不忘順嘴啃兩口,見縫插嘴的本事連餓死鬼都難以望其項背。

一口氣用了兩張符咒,又受了傷,鶴鳴念完後只覺精力像被十臺同時開啓的抽水泵抽癟了一樣,頓時眼前一陣陣發黑,原地晃了兩下才重新站穩。

以前在現代社會捉鬼鬥邪,對手要麽單打獨鬥,要麽只有三兩個幫手,一兩張符咒也就完活兒了,她還是頭一回遇到對陣數量差距如此懸殊的戰鬥,更是第一次在十二個小時之內使用兩張以上的符咒。

“你先歇一歇,”蘇清風忙道,“這裏有我。”

鶴鳴閉着眼略緩了緩神,看着新一批陰魂如漲潮海水一樣将被天雷和獄火消滅的空缺填補上,心急如焚,“這麽幹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咱們須得把聚陰陣撤了。”

災民數以萬計,殺到什麽時候是個頭?而且現在聚陰陣剛開始發揮作用,如果不盡快停下來,要不了多久,方圓幾十裏的陰魂都要聞訊趕來開大會了。

這他媽的,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再将西北角的那兩棵大槐樹砍斷,毀掉這裏原本的風水格局!”蘇清風神色冷靜卻語速飛快地補充道。

兩人一前一後說完,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後悔:

早知如此,就該先砍樹!

“老黑!”鶴鳴搶到太極圖邊緣,舉起桃木劍,穩準狠地刺入一只蠢蠢欲動的陰魂的胸口,“亮爪子的時候到了!砍了那槐木!”

黑貓最喜歡這種搞破壞的任務,聞言喵嗚一聲,爪子在幾只陰魂身體上輾轉騰挪,眼看就要跳出包圍圈,誰知斜地裏卻又插過來一只手,一把攥住了它的尾巴。

貓尾巴拽不得,黑貓嗷的叫了一嗓子,頓時從半空跌落,四周幾十只陰魂瞬間如潮水般将它淹沒。

平時打架歸打架,關鍵時候還是自家鬼,瑩娘一見黑貓吃了暗虧,登時怒不可遏,一頭長發鋼針一般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将無數只陰魂穿成刺猬。

絲絲縷縷的長發好像有了生命,将從陰魂上汲取到的能量一波一波輸送給瑩娘,造成一種飲水般“咕嘟咕嘟”的假象。

瑩娘發出一聲悠長而滿足的嘆息,再睜開眼時,兇光暴漲,“給老娘死!”

無數陰魂灰飛煙滅。

王雲生看得呆了,眼中異彩連連,喃喃道:“瑩娘,真棒。”

他也要變得像瑩娘一樣厲害!

此時他雖然依舊沒有恢複記憶,但靈魂深處的殺戮本能卻已漸漸蘇醒,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肉眼看見的淩厲和狠辣。

等這對鬼夫妻合夥救出黑貓時,它已經又死了一遍,九條命又少了一條,懊惱之餘下手更狠,撐得肚皮都圓了。

接連用了三張大威力的符咒,鶴鳴自覺有點精力不濟,便将枭桃揣在兜裏,使出追雲逐月步穿梭在魂山魂海中,能躲過去的就躲,躲不過去就砍,竭力向東邊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顆槐木釘沖去。

聚陰陣狀若六芒星,至少要破壞掉一半才能使其威力全失,鶴鳴跟蘇清風兵分兩路,争取在最短時間內達成目标。

蘇清風自身道法修行之深厚,遠非鶴鳴這位氪金選手可比。他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持劍,頭頂太極圖如影随形;左手持八卦鏡,時不時給自己照一下,給遠處的鶴鳴照一下,遠攻、近攻一步到位,威力驚人。

被八卦鏡照到的陰魂無一例外都被收了進去,而那八卦鏡也漸漸明亮起來,背面的四神獸身上更是流光溢彩,仿佛随時都會活過來一樣。

也是他藝高人膽大,同時祭出太極圖和八卦鏡,口中甚至還會分神念幾段《道德經》,如此一心三用竟然還沒落得神志癫狂……

近戰方面,鶴鳴更擅長一對一,此時深入敵軍難免有點狼狽,什麽懶驢打滾、鯉魚打挺、前後滾翻都沒少用,才從蘇清風身邊離開沒多大功夫,已經把自己折騰得披頭散發鼻青臉腫跟個叫花子似的。

如果不是一虛一實,她簡直比那些亡魂更像災民。

她狠狠喘了幾口氣,精力稍有恢複便又往外丢了一張獄火符。

四張,她再次刷新了自己的單日符咒使用記錄。

天雷符動靜太大了,而且此時敵我不分忽大混戰情況下,很容易誤傷到自己和蘇清風。

有一只漏網之鬼被燒掉一條腿,從地上爬過來,一把摟住了鶴鳴的腰!

言語難以形容的陰冷從她腰背上迅速蔓延開來,與此同時,一股陌生的情緒漸漸充斥了她的腦海:

“好餓,爺爺我好餓啊,為什麽,大人為什麽不開城門?我們難道不是您的百姓嗎?”

“老天爺,救救我們吧,給口吃的吧!”

“為什麽沒人來救我們?滿天的神佛啊,官老爺啊,我們燒了那麽多香火,繳了那麽多稅和租子,為什麽沒人管我們的死活!”

“別,別吃我啊啊啊!”

時年大旱,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地方官員生怕影響到自己的政績,先對下面報上來的預警不以為意,災禍發生後竟不在第一時間赈災,反而搶先封鎖城門、嚴禁消息傳遞……

等百姓們意識到自己被愚弄後早已走投無路,揭竿而起,殺入縣衙,原本淳樸的人化為野獸,相互厮殺搶奪,易子而食……

鶴鳴回過神來時已然淚流滿面,渾身顫抖,仿佛親眼看到了當年的慘象,親身經歷過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模糊的視線中,一道鬼影沖她張開大嘴。

鶴鳴吸了吸鼻子,深情悲憫,“都過去了,今生受苦,保不齊來世享福,不如我助你轉世投胎。”

那鬼充耳不聞,咧到耳根的大嘴轉瞬即至,眼看就要将鶴鳴整個吞入腹中。

好餓,活物,活物!

它要吃活物!

“吃吃吃,吃你爹的吃!”誰知剛還充滿悲憫和同情的姑娘突然暴躁,臉上挂滿晶瑩的淚水,手中卻已多了一顆皺巴巴的桃子,下一刻,便一手掐住鬼魂的脖子,另一只手強行将桃子塞進它的嘴巴。

“敬酒不吃吃罰酒,吃,給老娘吃!”

枭桃接觸到鬼影的瞬間,那鬼便凄厲慘叫起來,一陣陣黑煙從它口中冒出,生生演繹出被潑了濃硫酸的效果。

鶴鳴身負雷擊木,倒不怕被咬,依舊做出惡霸的模樣強行喂食,口中兀自惡狠狠罵道:“你死了固然可憐,但那又關老娘什麽事?你們在這裏徘徊不去,老老實實聽我渡你多好!”

“不許吐!姑奶奶覺得你還能吃!”

那鬼被枭桃折磨得奄奄一息,已經鬼影暗淡到幾乎看不見,掙紮都顯得那樣無力。

鶴鳴抓着它的脖子拼命搖晃幾下,還沒來得及再罵,那鬼便噗嗤一聲散了,自此徹底消失在天地間。

完美完成任務的枭桃啪嗒掉落在地,衆鬼慌忙四散而去,竟眨眼散開一片真空地帶,都遲疑地盯着中間的鶴鳴,既貪婪卻又出于畏懼的本能而不敢上前。

它們早已沒了神志,只剩下食欲支配一切,但本能還在,總覺得這個女人突然變得好可怕。

“鶴姑娘!”蘇清風先一步到達第一根槐木釘處,用劍尖一挑一劈,那一指粗細的木條便碎成兩半,聚陰陣就此缺了一角,如同漏了氣的氣球,陰氣迅速流失,聚在一起的陰魂們行動也遲緩許多。

他扭頭看時,卻見鶴鳴正一手舉着桃木劍,另一只手不斷向外丢一顆皺巴巴的不知道什麽玩意兒,拼命追趕着陰魂。

那些陰魂本是将她視為食物的,可往往不等靠近便被桃木劍刺穿,被那怪東西砸中的地方立刻消融,便又不敢靠近了。

于是,鶴鳴身邊便出現了很詭異的一幕:

陰魂們在食欲和怨念的催動下包圍鶴鳴,然而枭桃劃過的軌跡卻又令它們避之不及,又憑借本能紛紛逃散,枭桃落地後再次重新聚攏……

蘇清風:“……”好像并不是特別需要貧道支援的樣子。

話說回來,鶴姑娘身上奇奇怪怪的東西真的好多!

鶴鳴憑借兒時丢沙包、成年後打網球的絕佳手感一路勢如破竹,也很快拔掉了第二根槐木釘。

此時聚陰陣六缺二,威力大不如前,剩下的那些陰魂行動明顯遲緩,鬼影也暗淡許多,想再像之前那樣大殺四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鶴鳴一邊調息,一邊抽空擡頭看了眼月亮,見上面血色已經褪的差不多,剛要高興卻又一陣心慌:

子時将至!鬼門大開!

那邊黑貓和瑩娘他們已經合力砍斷一棵百年槐木,此地極陰極兇的風水就此破了,雖然數百年來積攢的陰氣猶在,但必然會随着時間流逝日益淡薄,早晚有一天會變成尋常地界。

“蘇道長!”她顧不上許多,聲嘶力竭的大喊道,“第三根,拔掉第三根!”

話音未落,子時已到,天空中不知從哪裏飄來一朵烏雲,突然将淡紅色的月亮遮住。

一股空前龐大的煞氣自地底深處傳來,令鶴鳴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意從後脊骨一路通到腳底板。

就連剛還嚣張到不行的災民陰魂們也都變了個模樣,瑟瑟發抖着想要四處逃散。

能讓兇鬼害怕的,必然是更兇的鬼!

蘇清風的劍鋒還沒碰上第三根槐木釘,虛空突然一陣激蕩,他像被無形的屏障擋住了一樣,原地倒飛出去,一直懸在他上方的太極圖也轟然碎裂。

一層又一層的鬼影從地下冒出,它們排着整齊的陣列,或持/槍,或騎馬,或舉刀,威勢驚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作者有話要說:  蘇清風:“鶴姑娘當真宅心仁厚,當初在碧潭州對王友德何等仁慈!”

鶴鳴:“……都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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