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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回，跑出好遠才停住，躲在長廊拐角處偷看老夫人。

只見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好久，确定蓮舟離開了，才重新汲了一桶水，提着水桶，慢慢向那三株沒有開花的山茶走去。

那三株沒有開花的山茶正是柳家既珍貴又禁忌的白山茶。

老夫人蹲在山茶樹邊，默默地給它們澆水。

『嘩啦』的水聲遠遠傳來，在這清晨的院子裏聽來格外清晰。

蓮舟奇怪地注視着老夫人的一舉一動，心想她一定非常喜歡這三株茶花才不想讓自己碰吧？但既然是喜歡的東西，又為什麽不準別人提這山茶的名字呢？

蓮舟皺眉正思索着，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吓了一跳，提了口氣才低聲念出來人的名字：「慕……慕風？」

慕風上前幾步，對蓮舟點點頭，但随即目光就盯在了偏遠處老夫人的背影上。

蓮舟輕輕問了一聲：「老夫人很喜歡那三株白山茶吧？」

不然也不會親自給它們澆水了。

誰料慕風卻搖了搖頭，深深蹙眉，不解道：「她不但不喜歡，而且很恨那三株白山茶。」

「啊？」蓮舟睜大眼睛，不懂了。

「她應該很恨那三株山茶的呀……」

慕風低聲自語，臉上的表情充滿疑惑，非常不理解自己母親的做法。記得小時候，母親讨厭那三株白山茶到連花園都不想來，更別提給花澆水了……真是奇怪。

☆、第 155 章

「花期比以往都遲呢……」望着老夫人的背影，蓮舟嘟哝着，見慕風回頭望着自己，又指了指那三株白山茶道，「以前不是和其他山茶同時開花嗎？怎麽今年冬天開得這麽遲？」

蓮舟一句話，似乎也提出了慕風心中同樣的問題。

是呀，今年冬天怪事真多。一是白山茶遲遲沒有開花，二是母親居然會親自給花澆水。

慕風思索着，向花園走去。

蓮舟急忙跟了兩步，但慕風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跟來。

蓮舟望了茶樹下的老夫人幾眼，剛才被石子砸的回憶清晰浮現，霎時不敢靠近了。

雖然不敢靠近，但也沒有離開，他站在原地看慕風向老夫人走去。

已經走得很近了，老夫人才聽到腳步聲回頭。

慕風在她身邊蹲下，問候道：「娘，你身體不宜操勞，我來吧。」

說着就從老夫人手中取走水瓢。

遠處的蓮舟急忙全神貫注側耳傾聽他們的對話。所幸他站在下風處，加之狐貍的聽覺本就敏銳，用心聽還是能聽得很清楚。

但老夫人沒有回話，只靜靜地注視着慕風。

『嘩啦』的澆水聲幹擾了蓮舟的聽覺，正在他焦急之時，又聽到了慕風的聲音。

「娘，你不是很讨厭這些山茶嗎？」

老夫人的身體驀然一抖，久久的沉默後，才咬牙說道：「是……我的确很讨厭這些山茶。因為你爹還想着那只狐貍精……他用那只狐貍精的名字給山茶命名，他就是為了那只狐貍精才種出這些白色的茶花……他，他愛的始終還是那只狐貍精……」

說到這裏就再也發不出聲音，老夫人捂臉痛哭。

「娘。」慕風把老夫人扶起來，安慰道，「爹已經死了。」

「但是這些茶花還在！」老夫人的幹啞聲音從似乎已經沁出血絲，「慕風，你爹已經被狐貍精害死了，你為什麽還要留那只狐貍在家裏？你也會被害死的……慕風，」使勁搖動着慕風的手臂，老夫人變得非常激動，「你忘了你爹是怎麽死的嗎？你也想和你爹一樣嗎？」

「娘，」慕風拉開老夫人拽緊他的手，「你冷靜點。」

但老夫人卻冷靜不下來，她揪緊慕風的衣服，嘶啞地吼道：「我不要冷靜！我害怕……這些山茶年年盛開，每當看到那些白色的花朵……我就想起那只害死你爹的狐貍精，我就想起那只狐貍精的名字……哈哈，那只害死你爹狐貍！我不要看到這些山茶！」

說着撲向茶樹，用袖子拼命抽打那些枝葉，用腳拼命踢踩根莖，發瘋似的哈哈大笑。

「娘，娘！」慕風緊緊抱住她，硬把她拖了出去。

「慕風，你是不是也被狐貍精迷住了？」老夫人渾身無力地滑倒在地，眼中理智所剩無幾，只有近乎瘋癫的恐懼和嘲諷，「那些狐貍精……哈哈，只會勾引男人的狐貍精！不行，不能讓他留在這裏……不能讓他留在這裏……」

木讷地念着這些話，老夫人呆滞地轉頭，向四周望去，最後竟發現站在遠處的蓮舟！

她的目光隔着重重花枝向蓮舟射來，突然變得兇狠不堪。

蓮舟吓得連連後退，轉身想逃，誰料剛轉頭就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啊！」蓮舟叫了一聲，鼻子又被撞痛，痛得直想流淚。

捂住鼻子緩緩擡頭，發現自己撞上的人——竟然是琴香。

「琴香姐……」蓮舟一邊捂住撞痛的鼻子，一邊輕喚。

但琴香卻沒有回話，隔着花園，呆呆望着另一面那三株沒有開花的山茶。

「琴香姐？」蓮舟奇怪琴香為什麽失神，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誰知琴香卻流出了眼淚，蓮舟頓時吓得手足無措，瞪大眼睛。

「原來……」

琴香突然一陣無力，坐在地上，但目光依舊直直望着對面的山茶花樹，不停抽氣，嘴角帶着自嘲而又痛心的微笑。

「原來那山茶的名字……的名字……」

眼淚一滴接着一滴，不停滾落，砸在地上，琴香抽氣的聲音和嘶啞的低笑交織在一起，顯得有些恐怖，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原來那山茶的名字……叫勝雪。」

「勝雪？」仿佛一個晴天霹靂，蓮舟倒抽一口涼氣，「那是我大哥的名字！」

如果那山茶的名字叫勝雪，那麽剛才老夫人口中的狐貍精，難道是……

「是。」琴香對蓮舟點點頭，取下系住頭發的發帶，長發倏忽散落下來，遮住她的面龐，低低的聲音從唇邊發出，「勝雪……不僅是那山茶的名字、是你大哥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當擋住面龐的發絲被掖往耳後，琴香的臉再次出現在蓮舟眼前時，蓮舟竟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節。他想叫一聲琴香姐，但卻怎麽也叫不出來。因為此時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容貌和前一刻的琴香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同時，卻和記憶深處那個幾百年沒有見面的大哥重疊了。

「勝雪哥！」蓮舟緊緊捂住自己的嘴，但卻沒能捂住自己的驚叫，「勝雪哥，怎麽是你？」

還記得以前自己問過琴香，為什麽不嫁人。琴香說她喜歡的人已經死了，而且是她害死的，她之所以留在柳家，就是為了替死者的家人做點什麽來補償她的罪孽。

當時的蓮舟不懂琴香的話。

但是現在，蓮舟終于明白。

終于明白琴香喜歡的人究竟是誰……是慕風的爹。

一個十二年前就已去世的人，一個種下白色山茶的人，一個讓勝雪追逐了數百年的人。

☆、第 156 章

隔着山茶花叢濃密的枝葉，對面的慕風和老夫人好像都沒有發現琴香的變化。

老夫人幹澀的哭聲和略帶神經質的低喃在寒風中斷斷續續傳來，慕風低聲安慰着她，将她扶回房去。

與此同時，蓮舟還沒有從琴香就是勝雪這個驚人的事實中恢複過來，瞪大眼睛望着勝雪，怎麽看都不敢相信……原來一直照顧着自己的琴香，竟然就是自己的大哥？

他已經幾百年沒有和勝雪見面。

因為幾百年前，勝雪有個深愛的人，後來為了把那人的魂魄從鬼差手中追回來，他觸犯天條，受到天火制裁。所以至今發絲依舊帶着一點焦黃，那就是被天火焚燒後留下的痕跡。此後幾百年，勝雪一直追随着愛人的轉世。但是每一世，他們都不能天長地久。他總是看着他死去，而自己無能為力。

慕風的父親，恐怕也是那個人的轉世。十二年前已經死去，進入下一個輪回。

也許二十年後，勝雪還會繼續去尋找他的轉世，繼續默默追随。

而再等待他的轉世長大成人的這期間，勝雪就默默照顧着他今世留在人世的家人。

幾百年來，一直如是。

「蓮舟。」輕輕摸摸蓮舟的臉，勝雪随手把散亂的長發系好，「難道認不出大哥了嗎？」

蓮舟急忙搖頭，拉住勝雪問道：「大哥，你怎麽會在柳家，怎麽會變成琴香？……慕風的爹……真的是被你害死的嗎？」

一提往事，勝雪的臉上就隐隐露出哀痛的神色，低聲道：「十二年前柳尚寒死，柳家家道中落，仆從多被辭退。為了替他照顧家人，我變為女兒身，以琴香這個名字進入柳家，成為婢女。因為我想為柳家的人做點什麽……」

柳尚寒就是慕風之父。

「大哥，慕風的父親真是被你害死的嗎？」蓮舟抓緊勝雪的衣袖又追問了一遍，他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問題。

聞言，勝雪垂下眼睫，微微停頓後，默默點下了頭。

「怎麽會？」蓮舟不敢相信，「大哥，你不是很愛他嗎？」

「小笨蛋，難道赤焰沒有告訴你，我們狐貍必須靠吸收人類的氣血，才能維持人形。我本無心害死尚寒，但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就一定要從他身上吸收精血……而這，大大折損了他的壽命，如果不是我……他不會那麽早死……所以是我害死了他……」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歸于沉默。

勝雪的每一句話，都在蓮舟腦海中重複了無數遍。不是赤焰沒有告訴過自己，而是自己忘了……長久以來自己就忘了赤焰哥很久以前說過的話。

狐貍要維持人形，必須吸收人類的精血。

那麽現在的自己，是怎樣維持了一個多月的人形？

難道自己，也在吸收慕風他們的精血嗎？

越想越慌亂，蓮舟緊緊抓住勝雪問道：「勝雪哥，你告訴我，我們怎麽吸收人類的精血？」

勝雪平靜地回答：「只要和他們在一起，從呼吸中就能吸收他們的生命力。」

「不……騙人！」蓮舟想起了慕風、想起了慕朝，想起了老夫人，難道這一個月以來，自己都在從他們身上吸收生命力，從而來維持自己的人形嗎？「騙人，不會是這樣的！……勝雪哥，我呢？我是不是也從人類身上吸收精血？」

勝雪輕輕撫摸着蓮舟痛苦的臉，雖然不想讓他知道這個殘忍的事實，但真相并不會因他們的意願而産生任何改變，「傻蓮舟，你也一樣……不然你以為慕朝今天為什麽遲遲未醒？……那就是因為最近你和慕朝走得太近，從他身上吸走了太多氣血……以後，他還會醒得更遲，直到有一天……再也不會醒來，就像他爹一樣。」

「不……」蓮舟緊緊咬牙也沒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這不是真的……

這一定不是真的，本以為自己可以幫助慕朝，可以陪他下山，可以陪他去城北……

但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奪取他生命力的元兇！

「別哭了，蓮舟。」勝雪心疼地為蓮舟揩去臉上的淚水，「這就是我們的宿命，誰讓我們是狐貍，而不是人類呢？而和狐貍親近的人類，注定會被我們奪走生命力，過早辭世……」

「不，我不要當狐貍！」蓮舟撲進勝雪懷裏，大哭起來，「我不要當狐貍，我不要吸走慕風他們的精血，我不要靠他們的生命力維持人形，我不想害他死他們，但是為什麽……為什麽我生下來就是狐貍？……我想當人……我想當人……」

勝雪把蓮舟抱在懷裏，輕輕摸着他柔軟的發絲，「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我們無力違抗。」

狐貍精本來就是妖怪，必須靠人類的精血才能維持人形。而被狐貍精迷上的人類，只能慢慢付出自己的生命。這個道理幾百年前勝雪就已明白，當他無法從鬼差手中追回愛人的魂魄，當他被天火炙烤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但是蓮舟……他要何時才會明白？

白雪輕輕降下，落在蓮舟和勝雪的身上，落在嫣紅的山茶花上。

院子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只有蓮舟低低的哭聲，很靜很靜……

☆、第 157 章

一整天，蓮舟都對着天空發呆。

他就坐在昨晚他和慕風看月亮的臺階上，看雪花飄飄落落，聽風聲時慢時緊。

不過一天而已，心境就已大變。他沒有勇氣去看柳慕朝醒了沒有，也沒有勇氣向慕風詢問老夫人的狀況。即使這兩個問題他都迫切想知道答案，但是……他沒有靠近慕風的勇氣，沒有靠近柳家任何人的勇氣。

因為自己的靠近，會讓那些人付出生命的代價。

終于明白愛一個人有多難，像勝雪那樣愛了幾百年，不知道是已經習慣了生離死別，還是內心早就麻木，感覺不到任何痛了。

蓮舟雙手托腮靜靜地望着天空，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甚至想過離開柳家，甚至想過忘掉慕風。

但只要這麽一想，心口就痛得好像開始滲血。難道自己要像勝雪哥那樣，一個輪回一個輪回地追逐自己喜歡的人嗎？雖然能一起共處短暫的時光，但最後卻必須面對他過早逝去的悲慘，那樣不會……太痛苦了嗎？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

蓮舟在臺階上坐了整整一天。

勝雪來勸過他，但怎麽也不能把蓮舟勸回房，最後只得放棄，自己悄然離開。

這一天中，蓮舟不僅望着飄雪，他還聽見過幾次腳步聲。

那腳步聲或許是慕風的，或許是柳慕朝的，更或許是老夫人的……

但是，蓮舟不敢回頭看，因為他不知道怎樣面對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

第二天，蓮舟早早醒來。

他已經打算離開柳家。

臨走時，他偷偷去了慕朝窗前，慕朝睡得很沉，他又偷偷去了慕風窗前，去了老夫人窗前。但奇怪的是，他沒有看見老夫人和慕風。

于是蓮舟又來到花園，他想慕風和老夫人可能在這裏給山茶澆水。

果然不出所料，他在一大片鮮紅的山茶中，發現了慕風和老夫人的背影。

老夫人還是蹲在那三株白山茶前，但是這次，她沒有澆水……只是發呆，她的身體擋住了蓮舟的視線，蓮舟無法看見那三株山茶的姿态。慕風扶着老夫人，他的背影看上去也很僵硬。

但就在這時，老夫人突然哭了……

「開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從慕風口中傳出，飄入他們身後蓮舟耳中，「終于開了……」

不停重複着着幾個字，慕風仿佛也和老夫人一樣崩潰。雙腿承受不起身體的重量，微微搖晃着，最後跪在雪地上。

慕風的身體驟然矮下，遠處的蓮舟這才看見那三株山茶。

終于開花了……

那三株一直沒有開花的山茶終于開花了……

它們年年開出白玉般的花朵，但是今年卻遲遲沒有綻放。終于等待它們盛開的這一天，然而沒想到，開出的卻是——紅花。

像血一樣鮮豔的花朵。

刺目的紅色仿佛凝固的血淚，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中顯得怵目驚心。

「呵呵……」老夫人低低的笑聲已經不再正常，她趴在雪地上，揪着自己的頭發，「是詛咒，是雪伊……慕風，這是你新娘的詛咒，是你新娘的血……你怎麽能讓害她慘死的妖怪留在我們柳家……你怎麽能……不為她報仇……」

蓮舟眼前是鮮紅的花朵，耳邊是老夫人的哭聲。

蓮舟不停後退、不停後退……恍惚中仿佛看見一只巨大的手将他拖進了無底的深淵。

「不……」蓮舟轉身拼命奔跑，他想逃開這一切。

☆、第 158 章

這一天過得真快，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黑了。

沒有月亮，一片漆黑。

蓮舟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挂上了兩行清澈的淚水。眼淚已經沒有溫度，和他的皮膚一樣，都被夜風吹冷，變得麻木，感覺不到。

是雪伊嗎？難道真的是雪伊嗎……

是她的血，讓本應開出白花的山茶，開出了鮮紅的花朵。

「蓮舟。」身後傳來一個好像幻覺般的聲音。

蓮舟不敢回頭。但頭頂卻撐開了一把紙傘，為蓮舟擋去不斷飄落的雪花。

「這麽晚了，還不睡？」

來人溫柔地問，在蓮舟身邊蹲下。

蓮舟擦去臉上的眼淚，咬了咬嘴唇，終于發出幾不可聞的一聲輕呼；「慕風……」

是慕風來看他了，是慕風在對他說話。如果是以前，蓮舟一定非常高興。但是現在，他只想哭，只想把慕風推開……是自己害死了雪伊，而且還會害死慕風，害死所有接近他的人……

無論怎樣努力，妖怪還是妖怪……

即使變成人又怎樣？即使能和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怎樣？最後……

自己不過還是一個害人的妖怪而已。

蓮舟在慕風的懷裏大哭一場，哭了很久，哭得失去意識，昏睡過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還是一只小狐貍的時候，被慕風從雪地救起……夢見了慕風第一次為他煮的雞蛋的味道……夢見了千葉堂，夢見了雪伊……夢見和慕風一起看荷花……夢見了自己在垃圾堆裏翻食物時，慕風遞過來的一只雞腿……還夢見了雪伊的死，雪地中那抹豔麗的鮮紅，夢見了被火球包圍的赤焰哥，還有他最後望着自己的眼神……夢見了他在柳家的點點滴滴，夢見了柳慕朝對他吼、對他笑，最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夢見了老夫人的哭叫『狐貍精，只會勾引男人的狐貍精』。

夢裏最深最深的地方，是一輪圓圓的月亮。

他和慕風一起坐在臺階上看到的月亮。

最美的月亮，最後的月亮。

◆◇◆◇◆◇◆◇◆◇

如果那盛開的血色山茶，真的是雪伊的咒怨，自己用什麽方法才能化解？

蓮舟想起很久以前，那個時候他還無法變成人形，于是借用了雪伊的容貌和慕風見面。後來被赤焰哥知道了，赤焰也變成雪伊的樣子，告訴慕風，如果他可以讓一個白色的花苞開出紅花，他就同意和他見面。後來慕風用紅墨浸泡了花莖，第二天那白色的花苞真的開出了紅色的花朵。

如果用紅墨可以讓原本的白花變成紅色，那麽用什麽……才能使原本的白花變成紅色呢？

蓮舟靜靜地在花園中漫步，天空還灰蒙蒙的，沒有完全明亮。

這個時候的花園很安靜，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緩慢的腳步聲。

他來到那最晚開花的山茶樹前，望着那鮮紅的花朵落淚。

模糊的淚光之中，仿佛又看見了雪伊的臉……十年前那個總是溫柔地微笑着，給他東西吃的雪伊……那個摔到在地，從頭部湧出鮮血的雪伊……以及一個月前，倒在血泊中的雪伊……

雪伊什麽也沒有做錯，錯的是慕風喜歡她，而蓮舟卻喜歡慕風。

蓮舟突然覺得雪伊才是最無辜的人，是自己的任性害她瘋，害她死……如果她恨自己，恨得讓白色的山茶變成了紅色。蓮舟也覺得她恨得很有道理，自己該被她恨。

低頭咬破自己的手腕處的大動脈，血液仿佛泉水般向外湧出。

蓮舟終于想出讓山茶恢複潔白的方法。

這世上最白的東西，就是他自己的血。

能夠變成人形的狐妖，擁有比雪還潔白的血液，這是法力的象征，是很久之前赤焰哥告訴他的……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多麽向往擁有白色的血液呀……為了得到白色的血，為了擁有幻化為人的能力，自己做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但是到頭來，才發現一切執著和努力都在這三株鮮紅的山茶花中失去了價值……

如果這白色的血液就是一切悲劇的開端，那麽現在，就用這最罪惡的潔白，為一切劃上一個句點吧……

白色的血液順着蓮舟的手腕，流過手指，再從指尖低落土壤，像泉水一樣滋潤着山茶花的根部。随着血液源源不斷地從體內流出，蓮舟的意識也漸漸模糊。

雪伊姐……不要恨我……

求你……不要恨我……

☆、第 159 章

輕輕閉上眼睛，蓮舟什麽也不敢多想。

慕風，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你，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了吧？

但是為什麽……還是不能忘記你，還是不能把你從記憶中抹去。雖然很痛苦，但是記憶中那些有你出現的那些片段，都是我這一生中，最珍貴的寶物。

不知道你的記憶中，關于我的片段，是否也能一直伴随着你？

即使我消失了，也許下雪的時候你還會想起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你從雪地中救起的那只蓮花色的小狐貍……只要能在你的記憶中擁有一點點的位置，我就再無所求。

「蓮舟！蓮舟……」

耳邊突然變得很吵，蓮舟睜開眼睛，但眼前依然還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有多少血液流出自己的身體，但卻聽見老夫人的聲音在耳邊在尖叫着『變白了，花變白了』。

也許自己成功了吧？

蓮舟笑了笑，再次阖上眼簾，眼角兩行淚水悄然無聲地滑過。

「蓮舟！」

喊聲更大，身體被緊緊抱住。

那聲音好像是慕風的……恍惚中又聞到了慕風熟悉的味道，肩膀傳來一點溫度，難道慕風正抱着自己嗎？蓮舟很想看看慕風，但是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漆黑一片……看到的只是越來越近的死亡……

「慕風……」蓮舟在慕風懷裏蜷縮起來，「花變白了嗎？真的變白了嗎？……是不是雪伊已經原諒我了？……那麽你呢？你原諒我了嗎？」

他已經不再奢求誰來愛他，只希望……在自己的生命消失之前……可以為曾經傷害的人，為曾經犯下的錯誤……做一點補償，只希望得到一點原諒……

「慕風……」用盡最後的力氣揪緊慕風的衣服，蓮舟為以前的一切忏悔着，「慕風，還記得十年前嗎？……十年前，雪伊說只要你能讓一個白色的花苞開出紅花，她就繼續和你見面……你用紅墨浸泡了花莖，第二天，花苞真的開出了紅花……但是我害怕你和雪伊見面，所以偷偷把花換走了……因為，那個雪伊不是真正的雪伊，而是我的二哥……」

慕風的身體突然一抖。

蓮舟拉緊慕風的衣服，氣息越來越微弱，「二哥是為了幫我才故意變成雪伊……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變成了雪伊……因為我喜歡你，才偷偷變成雪伊和你見面……」

慕風依舊沒有任何反應，蓮舟以為他生氣了，不停道歉：「對不起，慕風，我不是故意騙你的……因為那個時候我法力不夠，只能借助別人的容貌才能變成人形……摔下荷花池的雪伊是我，偷偷溜進千葉堂的雪伊是我……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二哥……慕風……」

然而慕風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懷裏的蓮舟變得很輕，好像随時都有可能消失。

「蓮舟！」慕風一把抱緊蓮舟，他突然有好多問題想問，好多問題想不明白，「蓮舟……」

然而他沒有問出任何一句話，蓮舟的身體突然變輕……縮小……

最後變成了一只小狐貍，閉着眼睛，安靜無聲地蜷縮在自己懷中。

「蓮舟……」

記憶飛速倒退，一副一副的畫面清晰浮現……

好像什麽弄錯了……

他想起了那件在樹洞中發現的衣服，難道那件衣服他不是送給雪伊……而是送給了蓮舟？

「蓮舟，蓮舟？……你醒醒，蓮舟，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你……你醒醒……」

但是無論怎樣呼喚，蓮舟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他靜靜蜷縮在慕風腿上，枕着自己的尾巴，安靜得就像睡着了一樣……

「蓮舟……蓮舟！」

慕風一陣目眩，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雪山中空寂的回聲。

如果當初跌下蓮花池的雪伊是蓮舟，如果當初那個溜入千葉堂的雪伊是蓮舟，如果當初那個硬拉他去看荷花的雪伊是蓮舟……那麽自己……究竟愛的是誰？

自己一直愛着的人，究竟是不是雪伊？

或者從一開始，自己愛的……就是這只小狐貍？

蓮舟，蓮舟……睜開眼睛呀，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蓮舟……

☆、第 160 章

尾聲

「爺爺，後來呢？」一個大眼睛的小男孩湊近問道。

「後來，小狐貍流盡了他白色的血液死去，但慕風卻把自己的血分給了一半給他，和他共享一個生命。幾年之後，小狐貍不但醒了，而且還變成了人。他和慕風擁有相同壽命，他們一同在南天山上生活了幾十年後，一同死去。」

講故事的老人在地上敲了敲煙杆。

孩子們沉默了，突然一個聲音爆發出來：「騙人，狐貍哪有那麽容易就變成人了？」

「是呀，而且還和慕風共享生命，一同死去，這根本不可能。」

「爺爺，你是不是在騙人呀？」

孩子們好像都不相信這個故事的結局，一起起哄，但講故事的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始終帶着溫柔而又懷念的笑容。

這時，一個小小的聲音從人群從傳來。

「我相信……」講話人是個可愛的小女孩，眼角已經挂上了幾滴淚珠，「如果不是這樣的結局，小狐貍和慕風就太可憐了。即使是騙人也好，我願意相信小狐貍後來變成了人，而且還和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直到最後幸福死去。」

老人笑着摸摸女孩的頭，不再說話。

又有孩子提問：「爺爺，白山茶變紅真的是雪伊的詛咒嗎？」

老人搖頭道：「那個時候柳家窮，白色的山茶很珍貴，老夫人偷偷挖走那三株山茶換錢，又從別處移來三株紅山茶充數，根本不是什麽詛咒。」

「哦，所以老夫人才會給山茶澆水。」孩子們立刻明白過來，嚷道，「她是怕山茶遲遲不開花，引起慕風懷疑呀？」

老人只是笑着，不說話。

這時，院子裏又傳來孩子的聲音：「爺爺，快看，山茶開花了。」

老人起身，拄着拐杖向院子走去。

身後孩子們小聲議論着：「爺爺年紀大了，走路越來越慢。」「我聽說爺爺生下來的時候有腿疾，根本沒發走路呢。」「胡說，爺爺每年冬天都去城北看臘梅，怎麽可能有腿疾？」「我沒有胡說，我聽我娘說的……」「哼，我娘還說這柳家院子裏以前住了兩只狐貍呢。」「騙人，騙人……」

孩子們的聲音漸漸聽不見，老人來到院子，望着滿園潔白如雪的山茶，靜靜矗立。

每當看到這些美麗的花朵，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孩。

原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麽？

山茶是開在冬日裏最堅強的花。

雖然花期只有短短一月，但卻在寒冬之中，拼命綻放出最美麗的花朵。

大哥，蓮舟，你們還好嗎？

第四部 天官賜福

☆、第 161 章

都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只要犯了錯誤，都要受到懲罰，就連妖精妖怪也不例外。

天庭專管凡間小妖犯罪的機構叫做「降妖府」，這個機構裏的仙官統稱「降妖君使」。兩個大本營分別設立在天界極南的「夜仙山」和極北的「日仙山」。本來這兩處大營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但誰料三日之前，夜仙山卻突然倒塌了。

原本居于夜仙山的小妖，有些落入凡塵，有些則轉移到了「日仙山」。

離夜仙山崩塌已經過去三天，但日仙山的入山口，還是排着長長的轉獄隊伍。小妖們一個接一個在這裏報名登記，辦理入山手續。有些受傷的小妖，還可以在這裏得到簡單的治療。

夜仙山倒塌後，原本在夜仙山辦公的降妖君使全都調來日仙山幫忙，九曜也是其中之一。

他颀長英挺，氣宇不凡，一襲藍白相間的仙服穿在他身上就像量身訂造的一般。他在執行公務的時候不常笑，嘴唇抿得很薄，頗具仙威，令人望一眼便不由心生敬畏。

妖怪們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所以看見仙氣凜然的九曜星君後，無不露出仰慕和崇拜的目光。

如果能和這位仙官說上一句話，便足以讓他們在妖群裏面炫耀整整一年。

「九曜！九曜！」這時只聽一聲高喊從什麽地方發出。

妖怪們齊齊轉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身着蓮色華服的年輕仙官向九曜跑去。

小妖們道行淺薄，不識這位蓮衣仙官的真實身份。

但被他喊住的九曜星君，卻是蓮衣仙官的老朋友。

看見他氣喘籲籲地跑來後，九曜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低吟道：「小三？」

「別叫我小三。」蓮衣仙官在九曜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叫得好像別人情婦似的。」

于是九曜改口道：「那請問『三太子』，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位蓮衣仙官可不是泛泛之輩，他是托塔天王李靖的第三子哪吒，太乙真人的徒弟。他小時候鬧東海，抽龍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