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來信
“來,多吃一點。瞧你,不過兩日功夫,人便消瘦了一圈。妹妹若是還在,瞧見了不知該多心疼。”
杜氏坐在唐小棠床畔,一只手端着藥膳,一只手拿着瓷勺,細致地将粥吹涼了,這才送入唐小棠的口中。
唐小棠重傷未愈,只能趴着。
這個姿勢已是非常尴尬,且他又非六歲孩童,杜氏亦非他的生母,如此坐在他的床畔,一口一口送入口中,足以令一般少年将藥膳打翻,發脾氣趕人。
唐小棠卻是笑盈盈地将嘴張開,含着藥膳,口齒含糊地道,“謝謝母親。”
婢女青鸾見了,眼露微忿之色。
論尊卑,夫人才姥爺八擡大轎,名門正娶之原配,杜氏不過是一個被扶正的妾。
無論夫人是否年紀比杜氏要小,杜氏理應尊稱一聲夫人姐姐。
妹妹?
杜氏也不怕折壽麽!
青鸾心疼自家小公子,此時也唯有拼命忍住,以免不小心在面上表現出來。
要是被杜氏瞧了去,她自己不打緊,要是連累了小公子她這罪過可就大了。
“你這孩子,跟母親這麽客氣做什麽。”
杜氏笑容慈和,嬌睨唐小棠一眼,又将粥吹涼,送入他的口中。
唐小棠配合地将嘴張開,放在被窩裏的一只手卻悄然握緊了拳頭。
杜氏的貼身婢女娉婷從外頭進來,看了眼床上的唐小棠欲言又止。
近日府中有風言風語傳出,說什麽小公子的傷根本就不是從馬上跌下的,而是……而是“得罪”了那位京都來的謝巡按,被打了板子。
杜氏早知曉唐小棠受傷的前因後果,她面上狠狠地責備了亂嚼舌根的仆婢,卻故意派了娉婷去打聽詳備。
娉婷自是不知杜氏心中計策,她只是不忍在重傷未愈的小公子面前說外頭那些糟心事,故而猶猶豫豫,她想拖到夫人回房後再禀報。
見狀,杜氏放下手中喂至一半的藥膳,精明的眉眼微擡,責備道,“這般吞吞吐吐做什麽?怎麽,這個家還有什麽話是小公子聽不得的不成?”
唐小棠擡起頭,神情茫然地瞧着娉婷。
娉婷面色更為難了,“不是,夫人。奴婢,奴婢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就說。把你剛才要跟我說的話,當着小公子的面直接說出來。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是我聽得,小公子聽不得的?”
青鸾眉頭微蹙,娉婷這般猶豫,先前又看了公子一眼,說明打聽的消息定然同公子有關,而且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青鸾想娉婷就此打住,莫要擾了公子養傷,可她也明白此事,怕是由不得娉婷做主。
果然,杜氏眼神愈發嚴厲。
娉婷小聲道,“這,此事事關小公子……”
杜氏故意将臉色一放,厲聲道,“有話就說!”
杜氏整治下人歷來很嚴厲,娉婷本能地身子一抖,她深提一口氣,将這兩日豐樂樓說出人口中的所謂的“前朝趣聞轶事”摘去細枝末節說了。
饒是如此,什麽言姓巡按,古小公子,一聽就知道是在影射那位謝巡按同小公子。
是有人故意在拿小公子同那位謝巡按的事情尋開心。
杜氏聽後,先是表現出一副震驚模樣,接着很是發了一通火,接着話鋒一轉,她壓低了音量,“你說那謝巡按同今聖上當真會是,會是……是那樣的關系麽?”
娉婷連連搖頭,“這……這奴婢不知……”
杜氏的另一個婢女清蓮一貫機靈,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讨主子歡心的機會。
早已猜出主母目的的她,适時地接口道,“這事奴婢也聽說了。其實,也不只奴婢聽說了,咱們城中這兩日都傳遍開了。都說那,那謝巡按之所以年紀輕輕便能夠代表聖上巡按地方,是因為獨得恩寵的緣故。要不,為何在咱們天啓國,男男婚嫁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怎麽小公子朝晖樓求娶,他若是不喜歡小公子,拒絕了也就是了。為何那般大動肝火?分明是……”
杜氏瞬間變卻了臉色,大聲地斥責清蓮道,“夠了!不許再往下說了!日後這種事情再不許提,你們誰都不許再議論同那位謝巡按有關的事情,知道了嗎?”
杜氏面色嚴厲地環視身邊幾個婢女、婆子。
下人們自然是唯唯稱是。
青蓮也動作十分迅速地跪在地上請罪。
杜氏少不得借機責備她幾句,不過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
青鸾如何不知,杜氏分明是故意安排的這一出,提什麽人不好,偏又提起那位謝巡按,往小公子傷口裏撒鹽,是成了心要公子受傷都不好過!
心思歹毒!
只見那杜氏複又重新在唐小棠的床畔坐了下來,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滿目愧色地道,“棠兒,你會不會怪罪于母親?”
杜氏這一刀,确是紮得極狠極深。
頭一回情窦初開,心便被鐘情之人搗碎,又被人拿刀刺爛。
原來,他的心裏早有了意中人……還是一個真龍天子。
難怪,那日那人會那般震怒。
他應該也在心底嘲笑過他的不自量力吧?
唐小棠面上那一點血色都給褪去,嘴唇顫抖。
他勉強擠出一抹笑,“母親亦非有意,孩兒又豈會見怪于母親?”
杜氏笑意溫柔,“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你千萬不要多想。眼下,你最重要的是,就是将身上的傷給養好,知道嗎?”
唐小棠仍是笑,“兒子曉得。”
杜氏目露欣慰,寬慰地拍了拍唐小棠的手背。
杜氏目的既已達到,便知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便帶着婢女、婆子離開了。
“欺負人,太欺負人了!”
青鸾氣得眼尾發紅。
倒是唐小棠雙手攥成拳,反過來安慰青鸾道,“不……不氣。咱們不,不氣。要是真氣壞了身子,就着了那女人的道了。青鸾,你……你把藥膳端給我吧。吃了這頓,還不知道下一頓什麽時候能吃上呢。”
唐小棠有輕微的磕巴。
不嚴重,一般說短句子,甚至稍長一點的句子都沒有問題,唯有在極度緊張,着急或者是生氣的情況下才會犯。
眼下這種情況,顯然也是被杜氏給氣着了,卻不忘安慰婢女青鸾。
杜氏一貫會做表面功夫,表面上衣食從未短缺過唐小棠,實際上經常瞞過府了人,送一些根本入不了口的殘羹冷炙過來。
今日杜氏是要在衆人面前表演“母子情深”的戲碼,才準備了這一碗藥膳,日常可沒有這待遇。
青鸾本就心疼自家公子,聞言,更想哭了。
不想影響了小主子心情,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附和道,“對!咱們不能着了那個女人的道!”
于是,青鸾在床畔坐下,端起碗勺,一口一口喂唐小棠把剩下的那一碗藥膳給吃了。
“主子,有您的信。”
這日,天剛剛擦黑,謝瑾白騎馬回到驿站,蕭子舒從裏面迎了出來。
謝瑾白每日都一大早就在随從蕭子舒的陪同下前來視察赤丈河的防汛情況,有時甚至連蕭子舒都不帶,一人只身騎馬來到城郊赤丈河口。
如果修護防水堤的河工們太忙,謝瑾白就會同赤丈河監丞蕭鳳鳴一起,親自動手參與其中。
這讓原本慣會多懶推诿的地方官們只得被迫變得盡職盡責起來,日日來到城郊,參與防水堤的修護與督促的工程當中來,以免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這位謝巡按,丢了頭上的那頂烏紗帽。
便是季雲緋聽說了謝瑾白日日都前去赤丈河督促水壩以及河岸防水堤修護一事,也湊熱鬧地來看過幾回,見對方當真認認真真地在督促防汛建堤一事,覺得甚為無趣,便怏怏回府了。
謝瑾白利落地自馬背上□□,将手中的缰繩交給蕭子舒。
蕭子舒從謝瑾白手中接過缰繩,少年老成的他難得流出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歡喜,“是京城來的信。”
謝瑾白淡淡地“嗯”了一聲,一邊往裏面走,一邊詢問道,“除了信,可還有別的東西?”
蕭子舒栓了馬,快步跟上前去,“噢,是有。有一個小瓷盒。”
只是瞧外形,瞧不出是什麽東西也便是了。
“東西給我。”
為了安全起見,京城寄來的信件同藥瓶蕭子舒都貼身藏着。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極為小巧的扁圓形青色流雲紋瓷盒,遞過去,“這個便是”
謝景白接過,打開瓷蓋,放在鼻尖輕嗅,确定是自己要的東西,便将其收入袖中。
“餓了,有什麽吃的嗎?”
謝景白轉過身問道。
蕭子舒剛要連同懷裏的信件一同交出去,聞言,拿信的動作頓了頓,本能地回話道,“嗯。飯菜都在廚房熱着。熱水也給您準備好了。”
謝瑾白好潔,每次外出而歸都得先沐浴更衣,再吩咐進食。
蕭子舒深知謝瑾白的習性,自是什麽都提前命人備好了。
謝景白點頭,往樓上房間走去。
蕭子舒望着主子的背影,滿眼疑惑。
主子這是怎麽了?
自從京都出發來淳安的路上,主子收到那位來的信,哪次不是第一時間命他将信給取來拆開來看的?
這次怎的只拿了東西,卻是問也不問信的事情?
是因為監辦堤壩一事身體太過疲累了的緣故麽?
謝瑾白沐浴更衣完畢,蕭子舒吩咐廚子将飯菜送進房間。
用過餐,蕭子舒遞上漱口的茶水。
謝瑾白漱了口,又用熱巾帕擦了手,“信呢?”
蕭子舒還在奇怪,是不是主子同那位鬧了什麽矛盾,否則何以主子這次對那位寄來的信這般不上心。
聽主子總算是問起那位的信來了,這才放下心來。
他立即笑道,“屬下一直貼身放着呢。”
蕭子舒将懷中的信箋取出,雙手恭敬地遞過去。
謝瑾白卻沒有伸手去接。
在蕭子舒疑惑的目光注視下,謝瑾白走到窗邊,推開窗。
窗外竹影清疏。
明月皎皎,一如前世他在刑部大牢裏,每一晚擡頭所能見到地那般皎潔出塵。
眼前月是天上月。
此魂已非此身魂。
世事變幻無常,波雲詭谲,莫過如是。
“把信給我。”
實是主子看起來有些不大對勁。
蕭子舒遲疑地,猶豫地,将信件遞過去。
謝瑾白拿了信,返身回到桌前,将未拆封的信件放在蠟燭的火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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