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肆虐的雪

有人不見面,是因為見不到。

也有人不見面,是因為沒有相見的理由。

祝以臨和陸嘉川就是後者,否則娛樂圈說大不大,碰頭的機會總能找到。

今天太冷了,窗外仍在下雪。

祝以臨從衣櫃裏翻出一件沒穿過的長款羽絨服,并一條厚圍巾,一個帽子,把自己裹得從頭到腳只剩一雙眼睛,才拿起手機出門。

他微信通知譚小清,不用準備晚餐了。

腦子不靈光的女助理茫然地回了一句:“啊?不吃晚飯不太好呀。”

祝以臨沒搭理她,快步走出酒店的後門,打開手機地圖,戴上耳機,跟着導航往前走。

他和陸嘉川約在附近一家飯店。

他在濱城待了将近兩個月,除了和劇組一起拍外景,一次門都沒出過。

出門很容易被拍到,麻煩。

今天可能也會被拍,不過,天氣這麽差,狗仔八成不幹活,祝以臨對鏡頭很敏感,盡可能地小心了。

路上行人稀少,堵車倒是厲害。

祝以臨被灌了一耳朵鬧哄哄的鳴笛聲,罕見地開始心煩意亂,直到導航裏冰冷的機械女聲提醒他走錯方向了,正在為他重新規劃路線。

祝以臨輕輕吐出口氣,隐隐覺得自己有點呼吸困難。

他故意将之忽略,照常跟着導航走。

不知是否天意安排,路不遠,陸嘉川原本所在的地方離這裏也不遠,他進門的時候,陸嘉川竟然比他先到,正坐在大廳角落的一個位置上,低頭看菜單。

祝以臨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走到陸嘉川對面,默然入座。

羽絨服發出的輕微摩擦聲終于驚醒了遲鈍的人,陸嘉川擡頭,摘掉墨鏡,一雙眼直直地望過來,張了張口,竟然沒說出話。

祝以臨解開遮臉的厚圍巾,清了清身上沾的雪,先打招呼:“好久不見。”

陸嘉川這才醞釀出一個很懂禮貌的笑容,學着他說:“好久不見。”

“……”

兩廂沉默,氣氛忽然有點微妙,陸嘉川盯着祝以臨看了半天,後知後覺地把菜單推給他:“你想吃點什麽?”

一句“随便”到了嘴邊,好像太敷衍了,祝以臨沒說出口,于是故作認真地随手畫了兩個菜,又把菜單還給陸嘉川。

最尴尬也不過如此了。

按理說,老朋友重逢,兩個人都應該熱情,寒暄敘舊,說點什麽都好。

但陸嘉川在祝以臨的心裏,不是普通的朋友,他想敘的那些舊,是年少歲月裏難愈的沉疴,自己不太願意提。

當慣了冷面花瓶,祝以臨不說話的模樣實在不太友好,陸嘉川的“禮貌”沒能維持多久,把菜單還給服務生,餐桌上只剩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就撐不住了。

“我……”陸嘉川猶豫了一下,“我沒想到你會突然給我打電話,我們好多年不聯系了,你為什麽……”

“抱歉,這些年太忙了。”祝以臨說。

“哦,這樣啊,我也是。”陸嘉川又沖他笑,笑容中透出一絲故作輕松的勉強,“那年我們分開之後,我就被我爸接回家了,然後——”

“我知道。”祝以臨打斷他。

陸嘉川一頓,被提醒了:“對,我跟你說過。”

“……”

又沉默了幾秒,陸嘉川續上話:“但你肯定不知道,我當時騙你來着。”

祝以臨一愣,陸嘉川輕聲笑道:“我回去之後,被我姐姐和後媽針對了,陸家的人都不喜歡我,我每天睡不好覺,吃不下飯,我怕你擔心,就在短信裏對你說,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和他們相處愉快,周圍都是溫和的人,對我很照顧……”

祝以臨的完美假面終于出現一道裂縫,神色複雜地看過來。

陸嘉川卻後悔提及了似的,局促地低下頭,改口:“不過後來就好了,只是一開始和他們有點矛盾。哎我不是故意跟你說這些的,都過去八百年的事了——對了,哥,你找我是要談什麽?”

“……”

祝以臨又覺得呼吸困難了,在敘舊的時候談工作未免顯得太薄情,仿佛人情只是鋪墊的工具,他有點說不出口。

而且,扪心自問,如果溫娴的目标不是陸嘉川,他還會親自跑這一趟嗎?

當然不會。

他的目的根本也不是純粹地為了工作。

“先吃飯吧。”菜陸續送了上來,服務生認出他們,謹慎地偷瞄了幾眼,但保持了禮節,沒有出聲打擾。

祝以臨見慣了這種目光,陸嘉川卻有點不自在,可能是怕再次連累他:“我們是不是有點太光明正大了?如果被拍到,會不會對你影響不好?”

“沒事。”祝以臨說,“我們只是吃個飯,又沒做別的。”

他這話不知讓對面的人聯想到哪裏去了,陸嘉川驀地閉了嘴,神情不太自然。

祝以臨沒注意,他一天沒怎麽吃東西,現在确實餓了。

但光吃飯不聊天也是一件尴尬的事,祝以臨絞盡腦汁想話題。

他和陸嘉川一樣,面上頗有幾分故作輕松的情緒,他想起陸嘉川在采訪視頻裏和微博上日天日地的樣子,腦中自動浮現出無數條有關“嚣張富二代”的負面新聞,而眼前這個人……和七年前一樣,是一個在他面前很乖的弟弟。

陸嘉川沒變,他不知該不該高興。

理智上似乎應該的,但很遺憾,他沒高興起來。

不過要說完全沒變也不可能,二十四五歲的成年男人,不再是當年那個幼稚的男孩了。

他不說,陸嘉川也很聰明,大約猜得出他的目的,很體貼地給他臺階下:“你找我是有正事要談吧?哥,你直說就好,沒關系的。”

“嗯。”祝以臨應了聲,依舊沒提,“你現在怎麽樣?家裏的情況不太好嗎?”

陸嘉川似乎不在意,很不以為然地說:“還好,我覺得跟我沒什麽關系。不知道這樣講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沒良心?我爸上個月去世,我基本沒感覺,我和他實在不熟,而且本來也沒打算要他的遺産,這方面沒什麽好遺憾的。”

“……”祝以臨語塞,到嘴邊的“節哀”被堵了回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由此可見,陸嘉川回家之後的日子,着實過得不好,否則何至于此?

一頓飯吃得不尴不尬,他們都不喝酒,很快就結束了。

祝以臨晚上要拍戲,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但整整一餐的時間,他什麽正事都沒說,這趟好像白來了。

陸嘉川果然成熟多了,會察言觀色,主動問他:“你有事要忙嗎?我送你回去?”

祝以臨點了點頭,重新穿上大衣,兩人結了賬,一前一後往外走。

雪下得更大了。

暮色深沉,天地間森冷昏黑,只有街邊成排的路燈下泛着一片片茫茫的白。

他們并肩走出飯店,祝以臨實在沒話好講,只好跟陸嘉川閑扯。

他說,今天暴雪,劇組在殺青前只剩外景要拍,這種天氣拍不了,導演不情不願地放了假,一個小時後又反悔,說剛好有一場雪夜戲沒拍,趁今晚有天然雪,此時不拍,更待何時?

所以他兩個月以來第一次假期泡湯了,還得被迫熬夜趕戲。

祝以臨說話的時候,陸嘉川靜靜地看着他。

夜色将他的輪廓隐得模糊,那雙好看的眼睛卻如晚星,在昏黃的路燈下微微一閃,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祝以臨瞥了陸嘉川一眼:“你看什麽?”

陸嘉川立刻低頭看路,嗓音也低低的,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說:“你要回去了。”

“嗯,下回再聯系。”祝以臨道,“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如果沒事呢?也能打嗎?”

“……”

祝以臨扯了扯嘴角:“可以。”

想想又補充道:“但我不一定有時間接,我太忙了,抱歉。”

“沒關系。”陸嘉川很高興,但他的高興似乎很脆弱,風一吹就消失了。

祝以臨發現,他的眉眼間隐約有一股沉沉的憂郁,默默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祝以臨心裏微微一動,自我控制失效,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出格的話:“你現在是一個人嗎?”

“嗯?”陸嘉川被他問愣了,很快反應過來,緊張得舌頭和牙齒打了絆,“是、是啊,我是單身,怎麽了?”

祝以臨自己也愣了,埋藏太久的感情經不起驚動,那封條貼得太死,他以為他已經忘了。

“沒什麽,我只是好奇,你還在喜歡她嗎?”祝以臨問,“後來有沒有聯系?”

“……”

可能是因為提起了不該提的人,陸嘉川的表情更憂郁了,放慢腳步,沉聲說:“是啊,我還在喜歡她,從十幾歲喜歡到現在,可我當年不敢表白,現在更不敢了,她……她比我過得好。七年前我想,等我以後功成名就,能給她一個好的未來,再回頭找她,可我直到今天還是一事無成,她卻站到了我夠不到的地方,七年沒有聯系我——她根本就不喜歡我。”

“……”

陸嘉川嗓音低啞,身上落了一層雪花也毫無知覺。

寒風一直在吹,肆虐的雪,暗戀的人,仿佛都是鋒利的刀,冰冷地插 進他的心髒,讓他的憂郁痛成了水光,又被風吹幹,在眼角凝成一道隐忍的淚痕。

這樣的表情,和七年前的某一天重疊了。

那天,陸嘉川親自送祝以臨去車站,道別的時候,他說了很多話,中心思想基本是“我好喜歡她”“我也要走了,我不想和她分開怎麽辦”,諸如此類。

祝以臨不知道“她”是誰,陸嘉川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黏着他,他從沒見陸嘉川和哪個女生走得近,他們學校似乎也沒有特別漂亮的女生,誰這麽有魅力,讓陸嘉川暗戀成這樣,小心翼翼不敢告白?

他心裏煩躁,不想聽陸嘉川講,但後者滔滔不絕,後來甚至對着他哭。

他清楚地記得,陸嘉川在高鐵站的安檢外,死死地拉住他,可憐巴巴地說:“哥,我想抱你一下,行嗎?”

祝以臨還沒來得及回答行不行,十七歲的陸嘉川就抱了上來,然後像個小姑娘似的,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把他的襯衫哭濕了一塊。

那種潮濕的感覺,祝以臨一直記到現在。

而他當時對陸嘉川說了什麽,卻不太記得了,似乎是“你別喜歡她了”,陸嘉川哭得很專注,根本沒聽見。

祝以臨也不想再提。

“就在前面,不用送了。”祝以臨忽然意興闌珊,他抿了抿唇,默然走遠幾步,和陸嘉川拉開距離,“這麽大雪,你早點回去吧。”

陸嘉川乖乖道:“好,我回頭給你打電話。”

“嗯。”祝以臨匆匆應了一聲,快步進了酒店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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