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走過春秋(三十六)

小紅躺在草床上眨着眼, 羲和将糧草和水送到面前, 它才勉強的吃了兩口。

圓滾滾見此依葫蘆畫瓢的也如此,它手要短笨一些, 捧着一大堆到面前, 再輕輕地往前推去。

羲和坐在馬廄草地上,吉量與圓滾滾一左一右的陪着小紅。

她們耐心的陪着,勸着, 起初是有用的。

後來就不吃了。

羲和手心輕輕撫摸那一身紅, 顏色已經不像她記憶中那樣鮮亮如火了。她坐在一旁,看着抱着竹子呆望小紅的圓滾滾, 忽然想到好像在半年以前, 這小東西就幾乎是駐紮在馬廄和後院裏。

小紅也從那時, 幾乎不往後山裏跑。

“累了?”

濃密的紅色睫毛依舊俊俏, 眸子裏滿是溫柔的看她。

只是沒有哼聲或搖頭。

羲和忍不住想要抱它,又怕自己沒有輕重,心下不知怎的, 只能一下又一下的輕撫着安慰它。

“睡吧。”

小紅眨着眼看她, 羲和便耐心陪着, 很快它就熬不住的阖眸随了。

羲和看它喘吸清淺, 有些苦惱。

她大約知道是怎麽了,但她那點醫術放在馬身上, 術業不專攻自然心中難安。

思來想去,套上辇車駕着吉量,下山拐來個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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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颠簸着急, 醫者面色如土的被揭開障目布條,見到張牙舞爪的圓滾滾驚退一步,回首又是面如死水氣勢脅迫逼人的羲和。

醫者是醫獸的,他抖着腿醫診,最終搖了搖頭,“這馬太老了。”

丢他下山的時候,羲和重新數了日子。她雖然後來不再記數,但是每年年節村人上山祭拜,大雪紛飛見到一次則是一年。

她大約見了二十五年……還是二十八年……

羲和只能每天把馬廄打掃幹淨,割下新鮮糧草再換上幹淨的水。

但這都在半夜裏進了吉量的肚子。

小紅仍然不吃,有一日忽然起來要去後山。羲和當時不明,就見吉量跑上去阻攔。

如此三次,小紅徹底在馬廄裏柔順冬眠般。

圓滾滾把糧草和零食嫩竹都給它,結果仍舊便宜了吉量,氣的圓滾滾嚎叫的跑進山中不見蹤影。

許是看到心疼如親兒子的圓滾滾不高興,次日醒來時小紅竟然乖覺的吃着糧草,見到羲和還高興的圍着轉兩圈,習慣的伸出頭來蹭了蹭。

它精神很好,還在糧草土邊吃了幾口。

圓滾滾咬着一塊滿是血肉的大腿肉,丢到小紅面前,高興的抱它大腿,為它的康複而歡喜。

羲和在旁看着,落在地上的生肉被吉量的後蹄子撅走,這才讓圓滾滾眼神挪了一下,對着吉量呲牙張爪。

看似恢複的如初的小紅低頭,蹄子在地面上随意的踩了兩下。

生肉自然不可能給它吃,羲和放在竈房裏炖煮,小紅則是門前看着它。

“來。”

羲和坐在後院的石頭旁,她為了自己住的舒服,前後的樹林不是開荒就是挪動騰出來。她面向午後的朝日,沒有去睡樹上的吊床,看着着右側随風搖曳的糧草黍稻。

小紅睡在她的身側。

羲和将頭靠過去,手臂張攬那油亮的馬脖,溫柔的順着它的鬃毛輕撫,一下又一下。

她當年想要養馬,一是吉量的血統同類實在俊俏奪目,二是吉量的母親曾溫順的看着她,讓她近身撫摸過。

那修長俊俏的身形,精壯血肉下緊實的肌肉,觸手是微不可查的小絨毛。再靠近一點,還能梳理那漂亮的紅鬃。

馬兒若是精心飼養,不論品種高低都會成為百裏挑一的駿馬。

羲和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身後是圓滾滾的怒吼聲,不多時吉量甩開了它獨自睡在了一旁。貼着那油滑的脖子,感受着那微弱的脈搏氣息喘息。

小紅的喘息有些重,它指着長脖子看了四周後又回躺下來。

“謝謝你。”

嘴邊一聲呢喃低語,伴着夕陽黃昏時,氣息漸漸地放緩平靜,直到那精壯溫暖的感覺散去。

用馬的年齡算來,小紅是高壽離去,算是喜喪。

羲和沒什麽避諱的,就近挖開一處大坑,将小紅入土為安。那晦暗不再光鮮的毛發身形,在深色濕潤的泥土中漸漸淹沒。

回過神來的圓滾滾蹲在一旁,羲和每鏟一塊土,它就仰着脖子哭嚎一聲。

羲和從來沒見過熊貓哭嚎,既覺得好笑又有些心酸。倒是老氣橫秋的吉量在旁打着噴嚏,除了默不吭聲外,似乎和平常一樣。

生肉早在盆裏炖成軟爛的熟肉,夜色裏羲和在屋舍四周挂在白燈籠,将肉端在新墳前,伴着圓滾滾嘶啞的鬼哭狼嚎,驀地一笑。

她當初死的時候,耶娘雖然傷心,但應該不會像它那樣。

當年竭盡全力醒來,強忍困意。她看見的是一輩子有悲有喜,走過一路大風大浪後生死看淡的姬離春。但那只是她以為的,就如她以為可以親手送姬離春一程,也算是圓滿了兩人的緣分。

但最後也只是她以為。

所以她不知道耶娘的傷心,不确定姬離春的心事,更無法得知小紅臨終所想。

“我對不起你。”

堂堂一匹戰馬,出手幾次就莫名的跛腿失了大志。跟着她雖然衣食無憂,可許多時候也只是在馬廄裏默默地等她和吉量回來。

羲和捏着一塊新土,往後砸向吉量。

“你不哭?”

吉量濃密的睫毛眨了眨,夜色裏只看到裏面略有閃爍,平靜地看着她似乎也在問,“你不哭?”

她們兩個,誰都哭不出。

羲和早知生者必有死,留下小紅就是想着它有救命之恩,自然當養老送終為報。許是早知如此,心中難過卻哭不出來。

再看吉量這般沉穩,心頭只覺得堵得慌,眉頭也攏了起來。

何為人?

有血有肉才算人。

羲和惶恐心中的麻木,一時間怔在原地。

香嫩軟爛的炖肉白氣氤氲化在夜色中,漸漸地一抹涼意,炖湯上只凝着肉脂模樣。

這一夜,冷冷清清。

羲和靜不下心,兀自的拿起鋤具在土間穿梭,或是施肥或是摘草,閑餘着又開了一塊土。等到她放下手來,腹中饑腸辘辘的叫嚣着。

順勢将那盆炖肉架火熱上,羲和拿着衣裳在河邊沖洗後到後院竹林裏去。

一只圓滾滾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吊着一根長竹絲的大嘴張着,邊上毛色濕噠噠。

地面上除了它,還有掰下咬破的竹子,殘損的竹口裏淌着少餘的紅色酒水,多的灑在泥土上芳香四溢。

羲和用腳踢了一下,圓滾滾毫無知覺的繼續睡着。

仔細看那竹裏還有許多,羲和順勢将其拿回竈房裏,一口竹酒一口炖肉,鄭重其事的将其吃的幹淨。連最後的肉湯,都被她用黍飯泡着吃了。

醉酒之後的圓滾滾又掰了一根竹子,扛着大搖大擺的離去。

羲和看它搖搖擺擺的身影,沒有阻止。

一天過去。

三天過去。

一個月過去,圓滾滾再也沒有回來。

羲和将行李裝好,給屋舍扣上大鎖,拍着吉量的脖子,“老兄,你很沒魅力啊!”

小妹妹一走,一家三口就全散了。

吉量白了她一眼,前蹄不耐的踢了踢,默然的對她催促起來。

上了車,馬兒跑。

羲和早就準備了一籮筐的簡牌,上面刻着順風飛遞的字樣。

幾十年不出來跑江湖,原來的好名聲和生意基礎多半是毀于一旦。重頭再來要辛苦些,但他們恰好不怕辛苦。憊懶了這麽長,吉量似乎早存了一口氣,卷着黃土飛塵的下山狂奔而去。

羲和背着簡牌和石劍,差點坐不穩就要摔了出去。

一人一馬暫時沒有可信之人,只能先挑一些小活來送,路上的時候順道打聽如今世事。

早些年因為天下紛亂,幾國之間戰争不停,即便是晉楚也都喘不過氣來。于是有人達成協議,決定暫時歇戰,互相重振旗鼓,也讓百姓們留的一個後路。

天下一時安穩下來,許多士卒都在國中,少了悲慘哭聲後,人人過得歡暢得意。

羲和卻幾乎吃着老本錢,免不得愁眉苦臉起來。

好在她整日裏都在打轉,有對老人要走親去,因為長途跋涉又怕路上危險,就問可否坐車一程?

羲和見他們衣不兼采,面若黃土,聊勝于無的答應下來,收了一點小錢。

等到她走到楚國的時候,車上足有五人之多。下車時習慣性的發了簡牌,言說自己兩月會來回,若有飛遞或是人來往者,都可尋她。

因為将就吉量的身形,羲和在山上特意又打了一套更大的辇車。衆目睽睽之下,城中人不免多望兩眼。

在落腳處放置好吉量,就見一白須老兒問她,“姑娘可能送我小弟一程?”

羲和看過城門張貼懸賞,她指着身後抱劍者,“他?”

“是。”

“不行。”

羲和斬釘截鐵,兩人一怔,抱劍者往前一步,沉聲問道,“為何?”

“你若是給點錢,我幫你喬裝打扮一番興許還能夠。”羲和抱手在胸,眸子明亮的看他,“我總不能做搭上命的買賣,伍子胥。”

抱劍者愕然擡首。

作者有話要說:  某方面而言,其實吉量的故事比羲和更多。大概世上的人在羲和看來都是後生小子,而吉量看來,羲和是同伴和需要保護的少女,可惜他們語言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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