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舊朝俠士

夏日的寅時,天色已有幾分亮了,帳子裏燈燭如豆,寧慧就着燈光細細看着流景的臉,呼吸相聞,流景覺得臉上又癢又暖,不由伸手摟了一把寧慧的腰,寧慧怕癢似的喲了一聲,躲開了半尺。

“不妨事,沒人輕易拿燈燭照着我臉看得。”

寧慧美眸含嗔,“可見你這打挨得心甘情願!美人玉手,你何不叫她再來一下!”

流景辯不過她,便握了她的手:“早不疼了,你別懊惱,再睡些時候吧,天色還早。”

寧慧微微側身,斜靠在她肩頭,如瀑的青絲垂下來,流景便取一縷學着她往前的樣子在指尖纏繞。秋紅捏着一把梳子,心想,再不分開,将你兩個的頭發綁在一起,叫你們一整日形影難離!

“你從前管她叫什麽?”

“卷耳。”

“她管你叫什麽?”

“姐姐。”

寧慧蹙眉,這可不成,她叫你姐姐,秋紅也叫你流景姐姐,我便叫你景兒,你要叫我阿慧、慧兒,或者慧慧。

秋紅聽得手軟,梳子啪地掉到地上,一想起流景這個竹竿一樣的大杆子要被人柔柔軟軟叫“景兒”,而流景這個很多時候說話連一個調子,連抑揚頓挫都沒有的人要叫出“慧慧”這兩個個字,她胳膊上汗毛都要豎起來了。不過也是難怪,流景探個大獄,竟被那個卷耳打了一記耳光,半邊臉頰上幾個指印鮮亮,半層脂粉才勉強遮住。挨打竟不知道躲得,她都氣惱,何況是公主。

流景微垂了眼睑,臉上一層薄薄的紅色,她知道寧慧是戲弄,可是,阿慧、慧兒、慧慧,這些字眼遠比公主二字來的親切。只是這兩個字,竟也可以出自她口中,千轉百回,纏綿悱恻麽?寧慧就算如今風沙滿面,與她擱在西北之地,終究是不同的。

她太想如此親昵自然了,反而開不了口。

秋紅手裏捏着流景一捧秀發,看着眼前一段白膩的頸子漸次紅了起來,再看自家公主除了臉上帶笑,那臉色照舊是略有些蒼白的白,心裏很是贊嘆寧慧不動神色的功夫,她也不甚想站在這兩人背後看他們膩歪:“不如奴婢先去收拾些東西再來伺候。”腳步利索地退到了外間。

秋紅走了,寧慧便接過梳子,冰涼的手指穿梭在流景的發間,不一時也挽出發髻來,玉冠輕束,端端正正是個俊俏的青年。寧慧冰涼的手指還留在她臉上,她伸手握住了,順勢将她拉到自己的懷抱裏,她抱緊她,埋首在寧慧肩窩,喃喃念道:“公主,公主,寧慧,慧慧,慧兒,阿慧……”

寧慧覺得癢,心滿意足笑了,在她臉色吻了一下,“罷了,你今日第一天在雷乾跟前當值,萬事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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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景微微颔首應了,手指在寧慧手臂上來回輕輕撫着,不情不願:“大将軍叫我搬到別的帳子裏去。”

寧慧氣地怔了一下,一時竟找不到詞來洩憤,只狠狠哼了一聲,流景忙安撫她,“他看不住我,我得空就來看你。”寧慧又氣又笑,“罷了,被他捉住又是一通編排,不如我來看你。他縱然有氣,也不敢打我。”眼看時間流的極快,便坐起來吩咐道:“秋紅,進來,你先跟着流景,看他安排在哪一處,你伺候妥當”

送走流景,外頭還未透亮,寧慧吃過半碗粥,勁裝束身,先去找了弓馬娴熟的親兵來,教自己騎射之術,直到晌午才歇,西北夏日太陽極大,她被烤出一身汗來,秋紅早已回來,一邊伺候她沐浴,一邊彙報流景境況,頭一日,雷乾并未刻意為難,倒是秋紅心心念念的雷大哥今日瘸了一條腿,臉色也蒼白,雙目紅腫,叫人十分挂心。

寧慧自知這個丫頭一顆心都放在了雷越身上,聽她說雷大哥一準三日也說不完,還不如派她幹點正事,差她去探薄言消息了。

薄言昨日半夜已醒了,身負傷痛,家國之憂折騰地他漏液難眠,清早便顯得臉色極其憔悴。他此時卧病在床,暫無用處,外面的士卒見他醒來,竟叫卷耳來伺候他,貼心之處叫人贊嘆,可惜再怎麽也是做出來的惺惺之态,上不得臺面。

卷耳已從豆蔻之貌長得亭亭玉立,風吹日曬使得她白皙的臉頰上有兩點淡淡的輕紅,點了胭脂般惹人憐愛。牢獄之災叫她瘦了許多,但她和薄言一般自有一股孤高的氣韻在,竟看不出半點委頓消沉。

父女二人才就新舊朝之事略有争執,便聽門外士卒通報:“先生,公主前來探望,可方便一見?”

聞言父女兩人臉上神色各異,薄言眉心聚起怒氣,冰冷嚴厲的語氣也不加掩飾,“我朝公主端莊持重,此刻該在驸馬府中,怎會來此邊陲苦地?!”卷耳聞言,不禁有些擔憂地望向父親。

“你……”大約是那傳說中的公主約束,那憤怒的士卒頃刻又謙恭禮敬起來:“若先生衣冠整齊,公主便要進來了。”

薄言倒被噎地說不出話來。他雖對寧慧早有耳聞,知她心機深沉,陰鹜難測,卻不料她這等深宮後宅裏教出來的女子還能如此……如此潑辣輕薄,竟然說得出“若衣冠整齊,就要硬闖男子卧房”這等輕浮之語來,他一時不由自主,竟暗自打量起自己的衣着來。

“哪家公主能如此輕狂,你們可別這等……這等人給騙了!”卷耳終究是終日在薄言跟前,再過分的話她也說不出口了。

話音才落,便聽吱呀一聲,門已經開了,一個勁裝束身的少年站在門口,豔陽從她身後照過來,模糊了她臉上的神情,只依稀看得他身形瘦削,身量不過中等,那少年透過屏風,往裏望了一眼,便自顧自走了進來,見了薄言抱拳行禮:“久仰先生之名,寧慧多有失禮,還請勿怪。”

薄言第一次見這位他曾數度聽聞的公主,她此刻未施脂粉,衣裝簡便,看起來秀美文弱,蒼白的臉色裏還帶着幾分病态,唯有一雙眼眸清隽動人,目光坦蕩赤誠,憑他閱人無數,竟也看不出半點心思陰鹜的痕跡來。

寧慧恭敬周到,薄言卻連客套也不來半分,冷笑一聲:“薄言舊朝俘虜,豈敢怪罪!安定縣已在新朝掌控,新朝公主豈有不能踏足之理!”

“先生既非舊朝官吏,又非舊朝軍士,何來俘虜一說。”寧慧踱到窗前,伸手推開一扇窗子,乍然湧進來的熱氣迎面撲去,薄言不由咳了一聲,卷耳忙着給他端茶撫背,薄言擋了一下,看着卷耳臉上怒氣難掩,便輕拍她肩頭安慰:“你去透透氣罷。”寧慧有何手段,他都不懼,只是卷耳……寧慧玩弄心術,小人之量,若拿卷耳脅迫他,他終究難辦。

寧慧并不阻攔,她只是轉身看着薄言,臉上有三分笑意:“先生雖無官無職,卻是忠義之人,流景飄落在外多時,回來時只對先生多有贊譽,寧慧亦是敬服,只可惜舊朝竟不知敬重,徒費了先生苦心,更令先生蒙冤受屈……”

流景?薄言心裏已清明過來,流景身在邊陲時諸事不問,卻獨對那新朝公主之事牽挂良多,她不願示人姓名,更化姓為丁,無室之寧便為丁!照他這幾日所見所聞說來,袁措統領一案,那伺候新朝公主的魏姑姑所言竟是屬實!只可狠磨鏡之癖天下少聞,更有幾人能敞開叫人知道?一時之間竟是真做了假,蒙混了過去!

他早知這二人必有牽涉,不想竟是如此關系!而那袁措統領……想到此處他義憤填膺,冷冷駁斥道:“貪官污吏,無能守備,并非我朝獨有。這等酷吏不過為禍一方,不若王府之禍,殃及天下!”

寧慧卻只一笑,“王府之禍……追本溯源,這等事與先生辯駁三日也辨不清。舊朝皇帝酷虐,上至卿相,下至黎民,無有不怨,欲揭竿舉旗而起者不獨寧王府……不過天道如此,恰寧王府被逼無奈罷了!”

“天道?聖上天之驕子,神靈庇佑,自然國祚綿長,若非爾等為禍……”

寧慧聞言擡眸,徑直迎上薄言憤懑地目光:“先生此言差矣,舊朝之頹,不過人禍,是舊朝皇帝自斷手足,作繭自縛,不然袁措一案該從何說起?”

袁措治軍有方,骁勇善戰,且深得民心,冤死一案本是舊朝民衆心頭之痛,寧慧一介罪魁禍首這樣出來,縱是薄言多有忍耐,此時也按捺不住,重重一掌落在木桌上,登時桌面開裂,茶盞蹦着跳着落到地上來。只是他內傷未愈,才醒不久,動怒動氣之下胸悶氣短,竟是一口氣提不上來,徑直往地上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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