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皇都一影

北方雪早,不過冬初,北風一刮,如絮般的雪花已落了下來,只是半夜光景,皇都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冬日天遲,此時不到卯時,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昭華殿裏卻早已點起燭火,寧荼靠坐在那裏翻了一個時辰的奏章了。

內監端上滾熱的茶水,他酌了一口,揉一揉眉心,目光還留在奏折上,伸手去夠碟子裏的點心,卻摸了個空。

自有內監去添置點心,殿門一開,寒風湧進來撲地燭火晃了幾晃。

寧荼提朱筆在奏章上改了幾筆,不過換個點心的功夫,他已翻了好幾本奏章,再拿起一本時,是西南來的奏章,寧荼凝目看了一陣,才翻開奏章。

是寧慧的字跡,他愣了一下,寧慧從來不寫這些官樣文章的,怎麽這次卻又例外了?

但他只掃了一眼,滿篇只見流景二字,末尾更是密密麻麻題了十數個名字!寧荼瞬時明白過來,額角青筋跳動,狠狠把奏章合起來,丢在一邊,去翻下一本。

還是西南的折子,這次卻是雷乾親筆,是個請罪折子,他看了幾行,流景流景流景,全是流景!

寧荼幾乎要把折子捏碎了,忽見殿門開合,小內監帶着一身寒氣闖進來,咚的一聲跪在他面前,聲音都顫抖着,“陛下,楚昭院出事了!”

寧荼蹭地站了起來,“什麽事?”他問着,已撿起披風一抖,披在肩上要出門了。

“那人……那個莫先生昨夜爬到了院子裏,凍……”小內監沒說完,寧荼一腳踹在他肩頭,把人踢出去半尺。

莫琪殇的求死之心堅決到,即使爬,也要爬出去凍死!

小內監哪裏敢叫疼,掙紮着跪爬過來,“陛下饒命!醫者已去看了,只是凍傷。”他不敢說凍傷到什麽程度。

寧荼臉色比天色還黯,“去楚昭院!”他已推開了殿門,淩晨淩冽的寒風刮得臉疼。

門口候着的內監一等他在門口出現,立刻跪着行禮,“陛下,該是早朝時候了!”那跪地位置不偏不倚,在正門口,寧荼被堵在屋裏,出不去。

靜默裏只有寒風刮着樹梢的嗚咽聲,寧荼像被凍住的一大截冰碴子一樣,渾身散發着比寒風還冷的冷意。

但也只是頃刻,寧荼便轉回了殿內,他臉色如鐵,沉聲道,“更衣,上朝。”

候在外面的內監一擁而進,換朝服,戴金冠,蹬朝靴。

新朝尚黑,禮服都是墨色,整裝完畢的寧荼像要溶進夜色裏,只餘一張慘白的臉。

“召醫者過去,另外,楚昭院的人全部杖斃!”

那進來禀告楚昭院裏變故的小內監聽聞此言吓得跌在地上,半天都出不了聲,寧荼已被人簇擁着去上早朝了。

今日所奏之事都是好事,西北戰事有蕭将軍主持,已将疆土大半納入新朝囊中,西南處舊朝撤退有度,暫無進展,但似乎舊朝皇帝病危,靜待時機,或可有可乘之機……

寧荼與諸位大臣們商讨一項項事宜,待散朝已過去了一個時辰,雪還未停,厚雪掃過,地上覆着一層薄雪,滑的很,擡着駕辇的人都小心翼翼。

寧荼嫌太慢,叫了停,索性步行過去。

新朝建國以來戰事不斷,寧荼勤儉愛民,并未修葺宮殿,還住在舊朝的皇宮裏。

這裏屋宇森嚴,回廊屋瓦,磚石樹木,花草山石無不大氣而精簡,透着厚重的威嚴,卻也有幾分刻板周正。

楚昭院是舊朝皇子們讀書的地方,寧荼沒有皇嗣,那裏一度空置,抓了莫琪殇後才派上用場。

楚昭院裏的內監他早已下令處死,新人還未派來,院子裏積雪甚厚,踩上去咯吱作響,聞聲出來的只有醫者與助手,他叫了起,徑直進了屋子。

莫琪殇趴在榻上,別過了頭,也不知昏迷還是醒着,只見他閉着眼睛,兩道修眉掃過鬓角,睫毛在蒼白的眼睑上劃出微彎的弧度,屋裏暖意融融,他鼻頭帶了點汗,唇色與臉色比,紅潤地有些妖豔。

醫者的助手捧來積雪替莫琪殇搓身子,這樣處理凍傷,凍瘡會少些,莫琪殇後背已被搓成紅色,一片灼灼桃花的顏色。

寧荼也只看了一眼,便負手臨窗站着出神。

醫者已開好方子抓了藥過來,楚昭院裏此刻沒有下人,寧荼索性在廚房裏支着紅泥小爐熬藥,湯藥咕嘟咕嘟滾起來,微苦的藥味在楚昭院裏浮動。

這裏如此安靜。

寧荼不走,醫者也不敢走,一直耽擱到午時。

楚昭院裏伺候的新人已被人帶了過來,立在雪地裏等候寧荼指示,寧荼挑了幾個伺候莫琪殇吃藥,別的都打發了。

莫琪殇醒了,靠坐在榻上,身後墊着厚重的被子,他既有求死之心,自然不肯好好吃藥。

小內監端上湯藥時他推了一把,一碗藥倒了半碗,那端藥的小內監手腳靈敏,剩下的半碗死死護在懷裏,手燙掉了一層皮,愣是不敢松手。

寧荼就在一邊站着,他接過藥碗放在一邊,又踱到窗邊去了。

外面猶自是紛紛揚揚的雪天,寧荼的聲音淡到聽不出一點情緒,“若薛晟不是我着人殺死,他是老死,病死,橫死,你又如何?”

莫琪殇瞥了一眼窗外,雪地裏的亮光透進來,照出寧荼一個模糊的背影,這人也高,微有些瘦,肩膀都是窄窄一溜。

他不答反問,“你不殺我,也不放我,要關我到何時?”

莫琪殇刺殺寧荼,卻失手被抓,非但如此,連他在珪園時的主上薛晟,也遭了寧荼毒手。

莫琪殇當然在意珪園,但艱難隐匿,韬光養晦,出山刺殺,并不是他要珪園複起,而是薛晟想,薛晟想的,他都會做。

得知薛晟已死,莫琪殇本欲以死相殉,但寧荼卻橫加阻攔,他給他喂了藥,如今別說武藝內功,莫琪殇連尋常行動都成問題。

可這世上沒了薛晟,他困在這裏,倒不如死!

他試過懸梁,絕食,咬腕,咬舌,都沒有用的。

寧荼還背對着他站着,過了一陣才答他,“等你不尋死時便放了你。”他說罷便走,到了門口停住了,“薛晟葬在皇都外麒麟峰上,你再尋死,我将他開棺鞭屍!”

莫琪殇掙了一下,沒有力氣,順着摞在背後的被褥滑到在榻上,只聽着外面傳來寧荼冷如寒霜的聲音,“你等若再疏忽職守,他傷一份,你們便夷三族!”

這雪到這時還未停,寧荼頂風冒雪,一路疾走回去,熱出一身汗來,才覺心裏的郁悶稍微減些。

伺候他的內監們沒這等腿腳功夫,一路跑過來,幾乎累的趴在地上。

他這時再撿起寧慧的折子來,略過字裏行間裏的流景,他幾乎不知道這折子寫了些什麽,然而目光一掃,那最後一句如千斤之錘砸在心間——若流景殒命,黃天碧落,妹亦随之。

黃泉碧落,妹亦随之!

這句話幾乎成了他和寧慧兄妹兩人往來的暗號!從兩年前那個大雨傾盆的午後開始。

那時寧慧被寧敬一路追迫,困在徽州城外的荒野之地,流景帶着寧慧手書前來求救時,便有了這句話。

那時流景就在眼前,他卻沒能下手!

後來流景傷病交加,困在王府,寧慧也外出求醫,大好機會放在眼前,但他想起這幾個字,便只能設計叫流景遠離王府,遠離寧慧,卻也不能手刃了她。

如今也是一樣,他恨死流景,卻也不敢親手屠戮。

寧荼捏着那份奏章在大殿裏轉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外面天光暗淡。他立在大殿中央,昏暗裏只有一抹模糊的影子。

他站在陰影裏,平靜如常,“召傾戈衛首領!”

“是!”內監領命而去,不過一盞茶功夫,傾戈衛的人已經來了。

傾戈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地方,招徕江湖俠士,擇武藝卓絕者供養其中,以備驅策。

傾戈人數雖比舊日的珪園少,但實力卻也不弱。

來人行禮後在他面前站定,淵渟岳峙,氣度非凡,寧荼沉吟了一陣,終于道,“寡人命你擇定兩人,前去西南。”

“西南?”來人微微訝異。

前不久這位年輕的聖上怒發沖冠,命他親自帶足人馬趕往西南,取流景性命。

他們雖不知流景是誰,但聖上有令,也都磨刀霍霍,啓程去西南。

誰知他們走後不過一個時辰,又是一道聖旨下來,說召他們回去,西南也不用去了,什麽流景也不用管了。

他們都很摸不清頭緒,刻意打聽,才知道那天他們走後不到盞茶功夫,那位關在楚昭院裏的人就咬破手腕企圖自殺,驚動了寧荼。

楚昭院裏那人倒是個人物,竟帶了些人馬來刺殺聖上,他們傾戈衛衆人聯手才捉來了他,那人着實有幾分本事,他們為捉他折損了不少人。

只是不知聖上為什麽捉了還不殺!為了搏個寬和仁義之名?

據說那人尋死是為了舊日的主人,既是如此,也不知聖上為何還要救他!更不明白為何楚昭院的人鬧自殺,他們就不用去西南殺流景了!

總之皇命難違,聖意難測,皇上說什麽就是什麽,這人雖曾混跡江湖,這點為官之道卻也懂得。

現在又要去西南,難道陛下又要去殺流景?

寧荼似乎看透他的驚疑,“流景暫不必殺,你們去替寡人探望公主。切不要打草驚蛇,探視彙報即可。”

傾戈衛的首領顯然愣了一下,公主可是個女子,即便身在軍營多時,到底也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他們傾戈衛一幫大老爺們盯着公主的一舉一動似乎不太妥當。

寧荼也頓了一頓,“公主很好,你們看着她身邊的那個流景就好,不要輕易傷她性命,随時彙報。”

“是!”

那人領命去後并不急着出發,生怕寧荼像上次一般中途變卦,又派人将他追回來。

但他這次在傾戈衛等了兩日也未等到寧荼改變主意,于是便挑選人手,啓程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過渡章是不是?

就是解釋一下,寧荼一個連莫琪殇都能抓住的人為啥總是殺不了流景。嗯哼,就是這樣的,他怕流景死了自家妹妹殉情,尤其看到莫琪殇這樣後更不敢殺了。

寧荼這是妹控的悲慘人生啊~

啊啊啊~群裏有人說,“雖然這次榜單位置不好,但我收藏已到兩千+,下次停更一期緩一緩……”

我,“……”內心幾乎是崩潰的!我寫文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多抗冷……我透明到都不敢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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