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
肖騰又是早早醒來,他總是先醒來的那個人,他慶幸于這一點。不至于在溫柔鄉裏理智全失。
人類的愉悅可以到那種境界,他也很意外。這原來是門如此深奧的學問,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他完全陌生,需要從頭學起的領域。
某種程度上,容六對他而言,是很“新”鮮的。他帶給他很多新的,陌生的東西。好也罷,壞也罷,但的确是開啓了新世界的大門。
被他起床穿衣梳洗的動靜所吵,青年的眼皮微微動了動,而後睜開來,略微迷糊了一下,而後終于在他臉上找到焦點,遂微笑道:“早啊。”
肖騰道:“早。”
兩人對視了幾秒,青年突然撐着臉頰,說:“昨晚那是獎賞嗎?”
肖騰皺眉道:“什麽?”
青年立刻笑道:“沒事,睡得好嗎?看你醒這麽早。”
肖騰回答:“還行。”
肖騰一絲不茍地穿好襯衫,整好袖扣,而後說:“今天你又想怎麽浪費時間?”
容六哈哈大笑:“我們去慢慢吃早餐,讓你好好學習下什麽叫浪費時間。”
容六選的餐廳沒什麽人, 肖騰滿意于這樣的清淨。隔着玻璃俯瞰這個城市,一切皆于腳底。
兩人一起吃早餐,對面有個人坐着,感覺也是十分微妙的,尤其對方看報紙的時候臉上表情各種無聲的嬉笑怒罵,就跟把報紙內容給印在他臉上了一樣。
因為被逼着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肖騰不用像平時一樣迅速高效地掃一遍有用的版面,而只能慢吞吞看着那些毫無營養但又魔性的娛樂新聞。
這種生活簡直堕落,肖騰心想,這是專門腐蝕人鬥志的惡魔吧。
看到有趣的地方,容六還推過來分享給他:“你看這個,好白癡哦,好好笑,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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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頓早餐吃成BRUNCH,然後又吃到将近午餐時間,就這麽在這裏奢侈地揮霍了一早上的大好光陰。
容六突然正色道:“我接個電話。”
出去講完電話,容六回來,坐下笑道:“親愛的,你樹敵還挺多的呀。”
肖騰說:“過獎。”
“……”容六噴了一口茶,“我這是誇獎嘛?”
“當然了,”肖騰很冷靜,“人生在世,敵人的數量是和你所在的高度成正比的。”
“……”
“你知道什麽樣的人最沒有敵人嗎?底層那些沒什麽用的庸民。身在高位的,哪個不是有人恨之入骨。”
容六笑出來:“這倒是沒錯的。”
而後容六又說:“親愛的,我們今天早點回去吧。”
肖騰知道他的意思,估計有人想對付自己,容六臨時得到消息,但又不确切,沒太大的把握。
雖然這種事肖騰見慣了,沒什麽好怕,但在外面無甚防備地留得太久,未免給人可乘之機。還是小心為上。畢竟他這不是在T城。
車子安穩地緩緩行進,司機開着車,保镖在前面一輛車裏,兩人在後座悠閑靠着,容六突然“哎”了一聲。
容六頗為興奮:“你看那邊,那個賣冰淇淋的。”
肖騰掃了一眼,不太起眼的一臺冰淇淋車。
“那個很好吃哦!小時候我最喜歡了,不過那時身體不行,一年也未必有機會真正吃到口一次。後來長大了,這種冰淇淋車就很少看見了。”
容六說:“我去買給你嘗嘗。”
肖騰:“……”
他又不喜歡甜食。
不過他也沒阻止容六,只看着青年輕快地下車。
容六特意回頭叮囑:“你在車上不要下來哦,等我去買回來給你。”
他往車窗外,看着容六的背影,青年只穿着簡單的襯衫長褲,有時候令他看起來簡直像個學生。讓人想起那些夏天午後,從學校裏溜出來,為戀人買冰淇淋的少年們。
馬路對面,容六舉着手裏的兩個冰淇淋,大大咧咧地笑着朝他揮了揮手,陽光燦爛。
肖騰想提醒他過馬路小心一點,忽然見得他臉色劇變,做了一個像要吶喊的口型。
那是肖騰看到的他最後的表情。
肖騰聽見轟然一聲巨響,在那聲響的同時,背後有種力量可怖的撞擊,來不及有任何感覺,他的記憶瞬間斷片了。
恢複意識的時候,他眼前還是一片漆黑。非常混亂,但他知道自己受傷了,脖子上有種濕漉漉的感覺,他第一個念頭是,傷到哪裏了?主動脈?主靜脈?
等他費力睜開眼睛,能勉強觀察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車外了,容六蹲在路邊抱着他,但地面感覺還是非常的冷。
肖騰覺得手腳冰涼,但反而沒有痛感,他不确定自己的傷勢,但失血是肯定的,也是要命的。容六拼命地在按壓着他的傷口,但鮮血還是汩汩而出,血液帶着他的力氣緩緩流失,意識漸漸在離他遠去。
他努力想抓住那一絲清明,竭盡全力。
青年的胳膊緊緊抱着他:“不要睡!肖騰,等救護車來!”
“……”
“求求你,不要睡啊!”
“……”
“求求你,肖騰!”
他奇怪于,自己這麽高大的身軀,被容六緊緊摟住的時候,感覺竟然如此渺小。
他模糊的殘餘的印象裏,覺得容六好像哭了,因為有溫熱的東西落在他臉上。
四周異常嘈雜,而後終歸寂靜,一片黑暗。
意識重回他大腦的時候,肖騰第一感受到的就是光。眼睛雖然閉着,但隔着眼皮能感覺到那明亮的光線,耳朵捕捉到隐隐有人說話的聲音,走動的細微聲響。
過了一陣,他終于能略微睜開眼睛。
視野模糊地,搖晃了一陣以後,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眸。那雙黑眸的瞳孔瞬間放大。
“啊!!!”
容六的尖叫震耳欲聾。
肖騰皺起眉,有氣無力道:“吵死了。”
青年緊緊地抓着他的手:“你醒了?你醒了!”
肖騰說:“你這不是,廢話嗎?!”
青年毫無形象地嚎叫道:“醫生,醫生!”
“……”肖騰說,“你閉嘴。”
醫生迅速帶着護士來了,一番緊
張檢查診斷。結果還是比較樂觀的,在醫生再三對容六保證他不會再昏過去,也不會暴斃之後,肖騰終于得以靜靜躺着,休養生息。
有人駕着卡車從後面撞上他所在的車子,要讓他車毀人亡。所幸沒有得逞。他運氣太好,只差一點點就傷到主動脈了。手術動了六個多小時,頭上和脖子縫了無數針,背部也受傷不輕,但內髒無大礙。
容六講述那過程的時候,愁雲慘淡,眼圈發紅,咬牙切齒的還帶着抖。
相比之下當事人就很平靜。肖騰說:“你太沒用了。不是應該像電影演的那樣,把我連車一起推開,然後自己被碾過去嗎?”
容六噗地一下笑出聲。
“是是是,小的救駕不力。”
肖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你那個時候,不會是哭了吧?”
“……”青年像是有些羞赧了,“我害怕啊。”
“怕什麽?”不會是因為沒見過車禍現場吧。
青年頓了一頓:“我很怕你真的出事。怕你在那種時候睡着,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肖騰看了他一會兒,道:“怕什麽,我當然不會有事。”
“好人才不長命。我這樣的必然遺千年。”
容六笑出來:“親愛的,你現在變得好幽默。”
“……”
他才不是開玩笑,他是說真心話。
他的命是很硬的,惡人通常都這樣。
容六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那時候,突然意識到,保護不了你,是件多可怕的事。”
他認真
地:“我要保護你。”
肖騰:“……”
肖騰說:“年輕人,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容六哈哈大笑:“這應該不會,我挺能吃的。”
容六問:“對了,要我回頭通知孩子們嗎?他們會立刻來看你吧。”
肖騰立刻說:“不用讓他們知道。只說我在這裏有公事要辦,需要晚一段時間回去。”
容六了然地:“是怕他們擔心嗎?”
“不是。通知了他們也不會來看我,徒增尴尬。”
容六笑噴了:“有沒有這麽慘啊。”
“我是講真的。”他才不是什麽父慈子孝的有愛家庭呢。
容六道:“親愛的,你好悲觀啊。”
“不是悲觀,這是清醒。”
在他而言,沒有什麽愛意是理所當然的,即使家人之間也一樣。
這件事的後續由容六替他出面處理,因為他這條壓不住地頭蛇的過江龍,只能粽子一樣地躺在醫院裏。
肇事司機被拘之後一副無辜茫然的樣子說是喝了酒,無意導致的後果,但裝傻顯然消不了事。這事是誰的私怨,誰出的主意,誰牽的線,誰找的人,誰下的命令,容六挨個清點了一遍,一個也沒放過。
肖騰自己都有點意外,他知道容六對他不一般,但終究覺得是小打小鬧,年輕人的玩心居多。
而容六這回比他自己動手報複還來得狠。加倍奉還,殺雞儆猴,鬧得滿城風雨。
也等于宣告天下他對肖騰的态度,容家的立場。
這樣就有點
太正經,太大動靜了。
更令肖騰有些微尴尬的是,容家對此并沒有任何不滿或者不同的聲音,也完全不認為容六是小題大做。
甚至于容老先生和容夫人還親自來醫院看他,熱切地表達了十二萬分的關懷,和照顧不周的歉意,以及希望他不要因為他們疏忽導致的這事件而影響了與容六的友情。
即使麻木如肖騰,也難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畢竟這是他自己結下的仇人,然而還順帶給容家惹了麻煩,差點令容六也身處危險之中。
容家根本沒必要這麽客氣,不僅替他擦屁股,更反過來讨好他。說到底還是為了容六。
看來他們對容六的寵溺已經無法無天,只要容六願意,怎麽都行,只要容六喜歡,什麽都好。容六大可以做一個有強大後臺的熊孩子。
熊孩子容六這麽一鬧,雖然有些人愈發恨他入骨,但他的路由此變得十分之寬廣了。
這算是因禍得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肖騰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發呆。空氣裏是青草和花葉的芬芳,兩只麻雀在他頭頂的樹枝上叽叽喳喳,而後拉下一坨鳥糞。
“……”
這回的假期變得簡直太長了,容六死活不肯他讓在這時候工作,醫生也的确有這方面的嚴厲囑咐。
作為病人,還不在自己地盤上,他的威嚴和反抗能力都大打折扣。
今天早上他沖着醫生噴火,大發雷霆的時候,對方居然能臨危不懼,大義凜然。畢竟後面有容六撐腰啊。
而容六對此,總是義正言辭地說:“親愛的,我是為你好。工作什麽的不必急于一時啊。你傷到頭了,如果不好好休養,以後怎麽辦?你不會想年紀輕輕就留下後遺症,腦袋不好使了吧?”
會不會導致以後腦袋不好使,肖騰是不知道,但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快懶散成一堆廢材,再這樣下去就要老年癡呆了。
正百無聊賴,昏昏欲睡,驀然眼前一黑,一雙手捂住他的眼睛。
“……”
“猜猜我是誰。”
肖騰冷冷道:“你是白癡嗎?!”
別的先不論,敢這麽對他的,世界上能找出第二個來嗎?
容六松了手,笑眯眯地,在他身邊坐下,伸手體貼地給他扇風:“出來很久了吧,熱不熱?”
肖騰覺得自己頭上快長出草來了:“我不想曬太陽了,回去吧。”
容六推着輪椅,一路在石板道上慢慢前行。肖騰其實可以憑自己力量試着站起來,但容六百般勸阻。容六看來是很喜歡這樣推着他滿地走的日子,令他有種自己行将就木的感覺。
容六說:“我時常想着,以後老了,你走不動了,我就可以這樣推着你……”
“……”
說到他老得需要輪椅的話題,能別用這麽輕快的語氣嗎?
肖騰道:“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比你先坐輪椅?!”
容六挺開心的:“那你來推我也可以呀!”
“……”這并不是重點好吧。
容六還沉浸在對
未來的憧憬裏:“以後萬一我先坐輪椅了,那你可以推着我,去看看夕陽什麽的……”
肖騰說:“然後下坡的時候我就松開手嗎?”
“哈哈哈哈……”
回到病房,肖騰回病床上靠坐着,開始看他的雜志,容六在旁邊十分賢惠地削着蘋果,剝着葡萄。
一粒晶瑩剔透的葡萄送到他嘴邊:“來~”
肖騰怒發沖冠:“我自己有手!”
他又不是高位截癱!
容六以一種投喂猛虎的姿勢趕緊縮手,笑道:“哎,平時都沒有機會,難得讓我喂一下也不會怎麽樣嘛。”
“不需要。”他就是真的手斷了,也會堅持自己吃的。
容六嘆氣道:“都這樣了,還是一點都不柔弱啊……”
肖騰說:“你喜歡我變成弱者?”
容六一愣,笑道:“這也倒不是。”
又想了一想,他說:“我只是喜歡那種,成為可以幫你獨擋一面,可以庇護你的強者的感覺吧。”
“……”
容六笑道:“你不是也只喜歡強者嗎?”
肖騰說:“當然。這個世界只有強者才有話語權。弱者又有何資格與我對話。”
容六突然問:“那如果是,曾經的強者,有朝一日因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變成弱者呢?”
肖騰不以為意地翻着雜志:“那他也只能被淘汰了。”
容六笑了笑,低頭再剝開一顆并無人吃的葡萄。
在醫院裏養了這陣子,肖騰都不知道怎麽形容了,一方面他覺得這種退休一般的生活簡直可怕,堕落,腐蝕,另一方面,他又隐隐覺察到自己差一點被腐蝕了。
惰性真的很恐怖!
安逸日子會消磨人的鬥志和氣場的!
因為不僅是那個有容六撐腰的主治醫生,連那幾個小護士也變得不怕他了,還時常聚起來對他評頭論足,臉頰緋紅地竊竊私語。
這樣下去的結果他不敢想,所以一從醫生那裏強行要到出院許可,肖騰就抓緊時間逃一樣地離院了。
離開T城一月有餘,這日肖騰終于得以歸家。
而後,他生平第一次,在踏進家門的時候得到熱烈的歡迎。
四個兒女居然都在家,連肖璞都沒出去鬼混。不僅如此,他們還聯手管家傭人,提前把家裏布置了一遍,做出十分花裏胡哨的wee home布景來。進門就先是砰砰砰地被彩炮噴了一臉紙條,倒把肖騰吓了一跳。
這搞得像過節一樣,肖騰不知所措了那麽幾秒,随即就鎮定了,他并不确定這熱情的迎接是全沖着容六的,還是也有對他的部分,也就不自作多情了。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頓晚飯,還破例在餐桌上開了瓶酒。在肖騰強調未成年人嚴禁酒精的時候氣氛有了略微的凝滞,不過整體而言還是很歡快。
他的腰背隐隐作痛,但這不影響筆挺他的坐姿和站姿。
吃過飯,肖騰上樓進了自己久違的書房。在這裏他能找到那種踏實的安全感,工作和充電令他覺得自己重返人間了一般。
看了會兒書,突然聽見敞開的房門被輕扣的聲響。
肖騰轉過頭,看見自己已長為少年的兒子站在門口。
肖隐說:“爸。”
“什麽事?”
“您在那邊,出意外了是嗎?”
“……”肖騰放下書, “容六告訴你的?!”
“不,我猜的。”
肖騰又拿起書,道:“不是什麽大事。不用跟她們說。”
少年說:“太危險了,您這樣四處樹敵。沒必要做得這麽絕的,您把其他人都逼到無路可走,他們遲早要反過來咬您一口的。”
肖騰沉下臉,每逢和兒子對話,他都有種恨鐵不成鋼,外加話不投機的怒氣:“有什麽奇怪,強者自然有自己的敵人!你想往上爬嗎?這就是代價!”
“我并不覺得我們肖家需要多強,多高。”
肖騰冷笑了一下。
少年說:“我只想您至少平安。”
“……”
肖騰過了半晌,吐出一句:“沒出息。”
少年對于這樣的斥責習以為常,只笑笑,說:“妹妹們也是這樣想的。晚安了,您也早點休息。”
“……”
肖騰回家的這第一晚,竟然失眠了。
躺在床上,他想了很多東西。
也許是他曾不以為意,也許是他還自以為是。
有些事和有些人,他可能不是那麽了解,也不是那麽正确。
“親愛的,你在發呆?!”
肖騰回過神來:“……”
容六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天了喽!你居然在發呆!”
“……”
肖騰沉下
臉來,正襟危坐。這一定是那段該死的養豬一般的生活留下的後遺症。
“你發呆的時候好可愛哦。”
肖騰說:“閉嘴。”
過了一陣,肖騰突然道:“我太狠了嗎?”
容六看看他,而後笑道:“是的。”
“……”
肖騰又道:“狠難道不好嗎?你看看那些人,背後那麽罵我,那麽恨我,還不是一樣要跪着爬着來求我跟他們做生意?我不狠,趴在地上的就是我了!你不對別人狠,別人就會對你狠,這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有什麽競争不是你有我無,你死我活?不把他們踩在腳下,如何讓他們臣服于你,靠感化嗎?!”
容六笑道:“不要激動嘛。這道理倒也沒錯的。只不過強極則辱,至剛易折嘛。有時候軟一點,退一點,是有好處的。”
“能有什麽好處?”肖騰冷冷地,“難道是會變得讨人喜歡嗎?”
“不不不,我不認為你需要為讨人喜歡而改變自己,”容六笑道,“只不過,這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的事,是要一群人配合才能做得好。你需要多一點的盟友,不止是靠利益結盟的那一種。利益關系有時候是很脆弱的……”
肖騰打斷他:“利益關系才是最穩固的!”
“利益當然是很重要的,只是,怎麽說呢,就像你得發薪水,員工才會為你做事。但如果想有更進一階的成功,就需要他們有更多的理由情願只為你賣命,這光靠發獎金可是不夠的啊。”
肖騰煩躁道:“不說這個了。”
容六又笑道:“不過親愛的,不管你什麽樣,我都是一樣欣賞你噠。”
“……”
容六拿走他眼前的杯子:“水冷啦,我幫你泡新茶。想喝什麽?”
肖騰近來有些暴躁,因為他也的确覺得自己現在遇到瓶頸了。他那種坦克一般碾壓式的策略,在推進到了一定地步之後,似乎沒有那麽容易奏效。
他當然始終不覺得自己是錯的,但他不由自主地,有了些輕微的動搖。
他會想找容六商談一下,雖然他肯定是完全不打算接受容六的任何意見。
但這哪怕是傾訴,或者說發洩都好。他需要容六。
總得有一個人承受他的炮火吧。
想來也真是神奇。
在不還是太久之前,他看到容六就跟看到一塊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樣,恨不得仰天長嘯,深感自己究竟造了什麽孽啊,要跟這家夥糾纏不清。
而如今,他幾乎有點慶幸于跟容六的相識了。
他想,也許是因為,他沒有遇到過比容六更适于留在身邊的人。
茶葉的清香熨平了他五腹六髒的躁火,肖騰看着青年的背影,突然說:“其實我很欣賞你。”
容六正在倒茶,聞言轉過頭來望着他,笑道:“哦?因為我長得帥嗎?”
“……”肖騰一時無語,半天才說,“因為你很有本事。”
青年安靜了一下,笑眼彎彎道:“這我知道。”
“嗯。”
“我要是
沒本事,你就不會理我了。”
肖騰看了他一眼。青年笑微微的,那表情,像是玩笑,又像認真,有那麽點不經意,但又似若有所指。
肖騰道:“你想多了。”
“說來,親愛的,”一份邀請函放在他面前,“我給你弄到這個東西。”
肖騰看了一眼,肩頭一震。
的确有很多憑他自己難以擠得進去的圈子,容六不僅有辦法,還知道他需要什麽。
容六笑道:“親愛的,我這麽好,你是不是舍不得離開我?”
“……”
容六願意這樣為他所用的話,他像掌握了一個取之不竭的寶庫。他膨脹的野心就如烈火烹油一般。
但,真的取之不竭嗎?
他竟然有了一絲遲疑和猶豫。
這天肖騰陪個長輩喝茶下棋,胡亂下了一陣,很快就被吃得七零八落。
對方說:“你的棋藝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肖騰無言以對:“……”
他本來這方面就沒什麽鑽研的閑情,純屬附庸風雅,配合一下需要配合的人。
張老又叫他:“肖騰。”
“是。”
張老輩分很高,對于比他有資歷的人,他還是恭敬的。
“你是否考慮續弦呢。”
肖騰愣了一愣。
“你一個人帶着孩子,也好些年了吧。家裏還是需要有個女主人的。”
“……”說出這種話,就表示對方是有人選的。
果然張老接着說:“我有個小外甥女,各方面都很不錯的,你有興趣的話,不妨去見見。”
“……是。”
傍晚
容六又打扮得玉樹臨風地來找他:“親愛的,晚上一起吃飯吧,有家新開的店……”
肖騰忙于埋首于文件之中,道:“晚上我有事,改天吧。”
“哦?今晚有飯局?”
肖騰頭也不擡:“對。”
容六笑嘻嘻地:“飯局能帶上我嘛,蹭個飯嘛。”
“你不能跟去。”
容六自然而然地在對面椅子裏坐下,拿起茶杯:“哎?為什麽,我這麽讨人喜歡,去當個裝飾品也好啊。”
肖騰擡起頭來:“我是去相親的。”
容六噗地噴了一口茶,頓時被嗆得咳嗽不住,直咳到滿臉通紅。
好容易容六才緩過氣來,說:“相親?!”
“對。”
青年瞧着他,沒有接過他遞來的紙巾,只問他:“你需要嗎?”
肖騰道:“這不是需要不需要的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
容六很少這麽咄咄逼人。肖騰皺起眉,放下紙巾,合上面前的文件。
“我單身很久,有人想為我介紹,這很正常。”
容六說:“你可以不接受。”
肖騰繼續皺眉:“我為什麽不接受?”
容六笑出來:“這倒也是。”
而後青年迅速收起臉上的笑容:“我不準你去。”
肖騰慢慢往椅背上一靠,沉下臉看着青年。
這所謂相親,對他而言只是應酬而已。
單身這些年了,他若有再組家庭的意願和需求,又何必等現在。
女人對他而言是太麻煩太複雜太難以理解的外星生物。
不管是那個跟情夫跑了的肖夫
人,還是離他而去的淩姨,還是家裏那三個性格全然不同但一樣弄得他頭大如鬥的小丫頭片子。
這些女人就已經夠嗆了,他的人生裏不想再有新的女性角色進駐了。
真的再娶一個進家門,先別說家裏頭四個女人不知道能唱出幾臺戲,光是繼母和叛逆期少女之間的關系他就搞不定。
所以他并沒有想過要續弦。
但容六這樣的态度,令他當即就被激怒了。
他活到這歲數,有幾個人敢對着他用“你不準”這樣的字眼?
這讓他覺得隐隐窺見了容六平日溫順外表之下的尖爪利牙。
肖騰冷冷地:“你又算是我什麽人?”
青年安靜了。
兩人在沉默中對視,青年突然微笑道:“我是一個,對你而言,非常有用的人。”
“……”
“這我沒說錯吧。”
窗外霞光褪去,天色漸暗,未開燈的辦公室內顯得有些陰沉。
肖騰推開座椅,站起身來,取下挂在一旁的西裝外套:“這個飯局我得去,張老安排的。”
他不會為小事而得罪那些不該得罪的人。
車窗外華燈初上,霓虹閃爍,這城市的夜景在流光溢彩地迅速後退。
在車內肖騰又走了會兒神。
當然了,容六能帶給他的,其實比張老先生要來得多。
但他敢賭容六并不會因為這個就和他鬧翻。
這只是一個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這一頓晚飯吃得甚是潦草,著名米其林餐廳的口味有時候也不是那麽讨人喜歡。
肖騰
沒記住這位名媛的樣貌,甚至名字,她可能是叫OO吧,或者XX,按理應該是挺美麗的。
也沒注意席間交談了些什麽話題,他不健談,對方內斂,盡了禮數就是了,反正一個紳士和淑女的聚會,大致就那樣了。
想必自己這樣的并不可能贏得對方歡心,他也沒任何多餘的想法。
只是他本來應該做到全神貫注的。人際交往中,專心是很重要的品質。若要表現得心不在焉,給對方留下惡感,那他何必來這一趟?
但他有點難以控制自己的思維,甚至無法集中于眼前的這頓飯。
這難道又是之前住院留下的後遺症?
其實有時候,他都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想什麽。
晚餐結束,肖騰利索地結了賬,表示有急事而無法送女士回家的歉意,對方表示無妨,自己有車有司機。肖騰也再不客套,立刻就上車叫司機驅車回程了。
容六并不在家,他的卧室裏也空蕩蕩的,窗戶忘了關,夜風湧入,把窗簾吹得獵獵作響。
肖騰站了一會兒,轉身大步下樓,問家裏人:“容六呢?”
肖紫仰起小腦袋:“不知道呢,容六叔叔沒回來。”
肖騰自己開車出門,憑直覺在城裏找了一圈,最後他去了馬場。
入夜了,風吹在身上有些寒意,馬場沒有比賽,這個時間便十分冷清,除了工作人員之外,活物基本也只有馬匹了。草地上的燈亮着,他看見青年蕭然的身影。
這是一種陌生的,微妙的感受。
并不是驚慌,他從來沒有慌張過,現在也不會。
即使在見到容六之前,他都還是有自信,容六并不會真的離開。
只是這有點像肖璞小時候,有一次一家人出去露營,結果他和前妻吵起來,大發雷霆,各自開車走了,把肖璞忘在原地。等發現的時候他驅車回頭去找她,她就在那裏,小小地,獨自坐着。
肖騰在他背後說:“你這是鬧離家出走嗎?”
青年頭也不回:“我只是來看看GLORY。”
馬從鼻孔裏急促噴着氣,略微暴躁地從容六手上吃着胡蘿蔔,身上濕漉漉的,看來容六又跟它較勁過了。
肖騰說:“回去吧。”
青年轉過頭來,看着他。
“你太貪心了,肖騰。”
“……”
“你是不是想兩手都不落空?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對吧?”
“……”
肖騰沒開口,兩人安靜地對視了一陣,青年又笑道:“不過,你是對的。我的确沒辦法因為這樣就離開你。”
“……”
肖騰沉默了一會兒,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肩上。
容六也出了一身汗,在夜風裏,他的脖頸觸感冰涼。
肖騰說:“這裏風大,換個地方說話。”
容六沒動,道:“你說的沒錯,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我拿你并沒有辦法。”
“……”
容六笑道:“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輸了啊。”
一場感情裏,先動心的那個,就是弱者,就是輸家。
“我想過
很多次,你來找我的時候,我要怎麽擺姿态,要用多少種辦法來為難你。”
“……”
“然而一看見你,我就原諒你了。”
“……”
“你說, 這樣我如何能贏呢?”
“……”
青年喃喃道:“這樣又有什麽意思。”
他看着青年的眼睛,那烏黑的瞳仁裏,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像。
肖騰說:“我們回去吧。你這樣要生病的。”
回去路上,容六就已經開始咳嗽了,噴嚏打得停不下來,鼻涕一把接一把的,把車載的紙巾都給用光了,肖騰十分無奈。
看他那陣勢,未到家肖騰就已先吩咐人去請蘇老醫生了。老醫生連夜趕來,正遇上他帶着容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進家門。問明來龍去脈以後,看起來溫文儒雅的和善老頭這回劈頭蓋臉把他們倆都罵了一頓。
“這就是作的,多大人了,知道自己身體是個什麽情況,還這麽任性!你若是不想好好活,又何必浪費我力氣?”
肖騰連帶被罵得狗血淋頭,也沒說什麽,只能一邊挨罵一邊賠不是。罵到第三遍的時候,總算把藥方開出來了。
充滿耐心地挨完罵,然後又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以肖騰的脾氣,能做到這份上,沒當場發作起來,簡直是逆天奇跡,于是一家人都用看見鬼上身的眼神瞧着他。
回去對着那個躺在床上的始作俑者,肖騰只有铿锵有力的兩個字:“吃藥。”
容六咳了一陣,喝下一海碗
惡意滿滿的藥湯,又縮回被窩裏。躺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以後你還去相親嗎?”
肖騰:“……”
“其實為什麽要去呢,我不覺得你能遇到合适的女人啊。”
“……”這話說的。
“我都想不出來你會喜歡什麽類型的,也想不出來什麽類型的會喜歡你。”
肖騰無言以為:“……”
“想要人陪着的話,不如選我喽,”容六說,“她們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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