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這日休息,肖騰特意帶了一家人來馬場。

冬日的馬場,早已已褪去綠色,顯出一片蕭瑟,但恰逢下過一場大雪,四處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無邊無際,有種波瀾壯闊的美。

小孩子們比大人雀躍,腳着馬靴,頭戴護盔,争先恐後上了馬。連肖紫都騎上一匹英國設特蘭小矮馬,在教練的看護下,有模有樣地小跑起來。

嚴冬裏清新冷冽的空氣,口鼻中呼出的白霧,駿馬的嘶鳴,馬蹄在雪地裏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響。肖騰站在寒風裏,看着他的子女們。

不說肖隐,連肖霖的騎術在同齡人中也已經算得上十分老練了。十五歲的少女很純熟地駕馭馬匹朝他們跑來,身姿挺拔優美,英氣逼人。

氣定神閑地勒住馬,馬背上短發的少女身形看起來猶如一位少年,肖霖說:“我要做一名頂級的騎師!”

肖騰看看容光煥發的二女兒,又看看身邊的容六,

他覺得容六有點悶,才專程想帶他出來走走。畢竟上次容六低落之時,還自己跑來馬場散心了。騎馬的确是個不錯的排解壓力的方式,他想,應該能有點用。

容六近來狀态不好,愛困怕冷,精神也一般,但若問他吧,又總回複說沒什麽,無非因為天冷才犯的懶。

既然他說犯懶,肖騰就不再把他往狠裏使喚,沒什麽事就不叫他去公司,那些操心的事也不讓他摻和了。

姑且把這理解成他少有的憐香惜

玉吧。

而不知是真的因為天冷,還是什麽緣故,容六顯得沒什麽興致。沒有以往那種躍躍欲試,只把半張臉藏在在那蓬軟的毛領裏,充滿了懶洋洋的倦怠。

肖騰看着他,問:“你不舒服嗎?”

容六笑道:“沒有啊。”

面對他的慵懶,肖騰難得主動地:“要來賽一把嗎?你騎GL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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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六笑笑,道:“不了吧。”

“怎麽?”肖騰有些意外,“你不是對GLORY很有興趣?”

GLORY是各方面都非常優秀的賽馬,從初次見面開始,容六就對它表現出了厚顏無恥的死纏爛打,偷着摸着也要騎上一騎,現在有了主人的邀約許可,按理應該求之不得才對。

容六笑一笑,道:“也還好啦。”

肖騰看着他,青年對上他的眼神,就掉轉了視線。

肖騰道:“怎麽,是不敢和我比試?還是怕它把你掀下去?”

容六沒有為他的激将之法所動,懶懶地微笑道:“反正它現在也沒有不讓我騎了。我不需要再證明什麽吧。”

“……”

是的,馴服成功了,也就沒有了初期那種狂熱。

人對烈馬,的确是如此的。

肖騰這晚在臨睡之前,對着鏡子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模樣。

他依舊是高大挺拔英俊的,成熟鋒利,但并無老相。

歲月對他不算薄情。

年少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穩重漠然,少年老成的長相,不似肖玄那般生嫩新鮮的少年氣息,而如今多年過去,他依舊是那副模樣。

但這副皮囊,真的有那樣的吸引力嗎?

或者,對他有興趣的人,也只是為了馴服呢?

他對容六,容六對他,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對此他心中始終是一團迷霧。而此刻,他透過那迷霧,隐約能見得一點頭緒,但立刻就避開了。

很多事情無法多想,不可深思。

年關将至,公司大廈的一樓大廳裏,招財樹上已挂滿紅包,四處都充滿了春假來臨之前的喜氣洋洋。

保安經理陪同着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走過,男人面色如死灰,步伐拖沓。來往的員工們都停了下來,無聲地觀望這異樣的一幕。

這是公司一個元老級的大陸地區銷售總經理,是肖騰父親當年的得力幹将之一,在這公司經營多年,資歷深,輩分高,誰都記得他平常的走路帶風,笑容可掬,而現在那種意氣風發則蕩然無存。

衆人滿心好奇,但又不敢多言,都只豎起耳朵,小心看戲。

男人進了肖騰的辦公室裏,過了一陣,便從其中出來,臉色煞白,立刻有幾名保安陪同他,或者說押着他去了辦公室收拾東西,而後請出大門。

這一切發生得非常的迅速,安靜。

目睹這一切的公司上下,一時鴉雀無聲,衆人在極度的震撼,驚疑之間,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目瞪口呆的沉默。

這太突然了,對于并非核心管理層的普羅大衆而言,更是全然的莫名其妙。沒有任何預兆地,這位元老級重臣就被掃地出門,成為這家公司歷史上被無情翻過的一頁。

不用說,那位總經理嫡系的親信們,也是難以自保了。雖然還沒開始大清掃,但心明眼亮的都明白那是遲早的事。

在人人自危的死寂過後,公司裏開始壓抑不了地有了竊竊的讨論。

“劉總經理到底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

“不是有公司的郵件通知嗎……”

“那個上面就是套話,一句有用的都沒有吧。”

“聽說是得罪了董事長?”

“那也不至于做得這麽絕啊……”

總經理一貫作風豪爽,笑臉迎人,在公司上下人緣是相當好的。比起肖騰的冷面冷心,手段狠辣,人心所向是自然而然,顯而易見的。

“太無情了。”

“是啊,都做了這麽多年了,也沒出過什麽錯……”

“是不是內部權力争鬥的犧牲品啊?”

“還是……董事長在找理由清算那些老功臣?”

“唉,太有資歷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啊……”

“功高蓋主呗……”

“誰知道呢……”

終于有人小聲說:“哎,算了,別聊了,聊得太多對誰都不好。”

不想被牽連的都明哲保身,在這風尖浪頭上都該奉行沉默是金,而敢于大聲讨論的,就是不想幹的,或者自知留不住的了。

肖騰下了樓,往來的員工們見了他都噤若寒蟬,謹慎又別扭地朝他點頭招呼。

他衣冠楚楚,步履從容。公司發生這樣地震般的變動,從他臉上卻完全看不出端倪來。在偷偷看熱鬧的衆人異樣複雜的注視裏,他鎮定自若地擡手看了看表。他約了容六要去和人面談,差不多到時間了。

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男人,肖騰看了他一眼。

有人跟那人打招呼:“羅總監……”男人面色陰沉,視若無睹。

羅琛是剛被清理出去的劉總經理的得力手下,也是親外甥。所謂唇亡齒寒,現在他固然還能站在這裏,但誰都猜得到過了幾日情勢會如何。

他和肖騰在這裏碰上,一時氣氛有些微妙,旁人都屏神靜氣,用耳朵和眼角餘光來留意這一幕。

羅琛陰鸷地盯着肖騰,走近過來,肖騰和他四目相對,淡然問:“有什麽事?”

羅琛并不回答,而後突然揚手,狠狠潑了他一臉的液體。

旁邊幾個女職員拉了警報一般尖叫起來。為她們的聲響所驚動,大廳裏頓時亂成一團。

肖騰冷靜下來,立即抹了一把臉,幸而只是熱茶,不是什麽腐蝕性液體。

羅琛破口大罵:“姓肖的,你這樣,對得起良心嗎?”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記得我舅舅當年怎麽幫你們的嗎?他這大半輩子都給你們肖家了!”

保安過來抓住他,他還在聲嘶力竭地喊:“看看你現在是怎麽對他的!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聲音之大,無人不為之側目。

肖騰漠然地掏出手帕,擦幹自己缺乏表情的臉:“從現在起,你也不再是公司的員工了。”

羅琛電腦賬戶會在最短時間內被封鎖,門卡權限也會被取消,像那剛剛離開的劉罡一樣,掃地出門,不留痕跡。

處理完這短小的意外,肖騰轉過頭,看見容六站在門口。

青年有些遲疑地望着他,道:“你沒事吧?”

“沒事,”肖騰說,“不過我需要要換一套衣服。”領口上的茶水痕跡會令他有些尴尬。

浪費了時間令他很是不悅。

容六突然道:“你何必這樣對他們呢。”

容六有些遲疑:“不論怎麽說也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吧。就算他犯了錯,看在這麽多年的份上。起碼給他留條活路。免得……其他人心寒,說你閑話。”

肖騰道:“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容六并不了解,不是笑臉相迎的就是良善之輩。劉罡就是那種人。時間長了,求而不得的貪念會腐蝕一個人,劉罡已經從利齒變成一顆毒牙了,幸而他在被反咬一口之前來得及将其連根拔起。

至于輿論,他從不在意,人對八卦的記憶是很短暫的。浸淫于寫字樓生涯的職場精英們都見多了人來人往,只要不威脅到自身利益,都會選擇冷眼旁觀。即使現在公司上下議論紛紛,不出幾天大家就會淡忘了這件事。

“仁慈一些不好嗎?”

肖騰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并不需要這個。”

商場如戰場,有誰會對敵人仁慈嗎?他還以為容六懂這個基本的粗淺道理呢。

容六對

着他,臉上沒有笑容,那是種他從沒見過的的低沉的嚴肅。青年突然說:“你非得這麽鐵石心腸嗎?”

“……”

他在容六眼中看到了一絲陌生的,接近于嫌惡的神色。

這神色驀然刺痛了他。

肖騰冷漠地回應:“我一直都是這種人,你才知道嗎?”

容六說:“我會幫他請律師。”

一瞬間肖騰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迅速回過神來,知道這真的是容六的發言。

這是容六第一次,明确地站到他對面來。

肖騰冷冷道:“拭目以待。”

肖騰關上車門,冷酷又粗魯地發動了車子。

這算什麽事?

容六能為了一個根本沒交情的人,而讨伐他?

這還是容六嗎?

他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

在被觸了逆鱗的躁怒之餘,又覺得隐隐的痛感。外面天寒地凍,他心裏像有火在燒着一樣,不是溫暖,而是皮綻肉開的灼痛。

容六很晚才回家,肖騰在書房裏能聽見外面輕微的,不屬于孩子們的動靜。

他之前并不打算去找容六,現在當然也并沒有在等什麽。容六如果真的要忤逆他,他是絕對不會放下身段讓步的。

有人輕輕叩響了書房那敞開的房門。

肖騰并不回頭。

“對不起,我今天不該說那種話。”

肖騰沒出聲。

“你就當我是胡言亂語吧。”

肖騰有種略微發酸的輕松。他心想,這就對了,知錯就對了,但他還是不會這麽輕易原諒頂撞了他的人。

他……

未及多想

,又聽得容六說:“我永遠也不該站到你的敵人那一邊去。”

肖騰點點頭,他心裏那塊別扭的皺褶幾乎要被這麽一句話就熨平了:“嗯。”

“就算我并不站在你旁邊。”

“……”

容六告了辭,就去睡覺了。

肖騰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書房裏。他不是很明白容六的意思。

那種怒氣又回來了,甚至以更洶湧的失控之勢,沖得他頭昏腦漲,一團亂麻。

至于嗎?解雇個員工,這事情能有那麽嚴重,以至于到了影響他們兩人交情的地步?

容六果然是養不熟的一匹狼。他想,他再也不會對容六掏心掏肺,推心置腹!所有給予過容六的,他都要惡狠狠地收回來。

次日早晨,肖騰帶着惡劣的心情和疲乏的精神下了樓,卻見得這幾日一直慵懶遲起的容六,竟然已經在大廳呆着了,正衣冠楚楚地用着早餐。

肖騰略微一愣。

這是要主動求和,以彌補昨天失言的意思?

容六擡頭見了他,就微笑道:“對了,我今天得出門一趟,就不去公司了。那個會,你自己去開吧。”

“……行。”

肖騰按捺着一口氣,他本想表現得雲淡風輕,無關痛癢,但終于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是有什麽事?”

“約了個朋友,看個畫展。”

“……”

容六表現得很坦然,平淡,沒有絲毫得罪了他的自覺,更沒有半分要來讨好他,将功抵過的意思。

肖騰早飯也沒吃,就出門了

他胃裏堵得厲害,有什麽東西翻騰的,像要滿到喉嚨口,令他一點食欲也沒有。

相比起容六淡然的若無其事,他那些澎湃的情緒波動就顯得非常愚蠢。

他昨晚失眠到半夜,所憋着的那一股殺氣騰騰的鬥志,其實并沒有對手。他醞釀的力氣,也根本沒有機會打得出去。

因為容六全然沒有接招的意思。

容六那麽了解他,自然預想得到,也領會得到他所有的憤怒,不滿。

但容六一點都無所謂。

這說明了很多事情。警醒如他,自然不會不明白。

青年這是在無聲地告訴他,要鬥氣的話,他其實并沒有籌碼。

因為他所給過容六的那些,大部分容六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在乎。

容家的少爺,難道還真的千裏迢迢跑來就為當他的幕僚,讨他一點賞識麽?圖什麽,等他分股份給他嗎?

至于另外那一部分,他本來以為容六會在乎。至少容六曾經表現得非常在乎。

然而現實并非如此。

這讓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就像,旗鼓喧天地要開戰了,才發現自己手裏握着的武器僅僅是紙糊的一樣。

肖騰這一天,直到下班回了家,果然也都沒再見着容六。容六和自己的朋友玩樂去了,似乎十分樂不思蜀,一天下來都沒出現在他眼前,也沒給他發過任何消息。

淩晨的時候,肖騰在書房裏隐隐聽得外面的動靜,令他心跳緊了兩拍——終于是容六回來了。

然而青

年的腳步聲徑自去往卧室,而後便是關門的輕微響動。

“……”

容六當然看得到書房透出的亮光,也會知道他還醒着,但顯然容六并不在意。

當然了,他也并非在等容六就是了。

肖騰伸出僵硬的手指,又翻開一本書,他覺得內裏有許多情緒在橫沖直撞,幸而外殼還能維持寒冬一般的冷硬。

這日又是早出晚歸的工作。容六過上自己充實的社交生活,不再陪他去公司了,肖騰就恢複以往的生活節奏,孤狼一樣獨來獨往。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餐時間,只有容六和肖紫還在桌前。

肖紫應該是學琴回來得太晚,容六在陪着她吃飯,也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碗碟稀稀拉拉的,多是些殘羹冷炙。這不稀奇,他一貫不要求大家等他,廚房随意留個飯就行了。

肖紫抱着碗筷努力在扒拉一道貴妃蝦球,容六笑道:“這個別都吃完了,留點給你爸爸啊。”

肖紫小臉圓鼓鼓的:“爸爸喜歡吃這個嗎?”

“當然了,他可喜歡了。”

肖紫擡頭,看見他,就說:“爸爸!”

容六回過頭來,恰逢四目相對,肖騰突然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失速。

青年平淡地打招呼:“回來了?”

“嗯……”

不等他再說什麽,青年已經轉過頭去,給肖紫夾了筷子青菜:“蔬菜要記得吃哦。”

肖騰有點摸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人,青年流露的那一絲關切,和随即的冷淡,其實都很細小,不值一提,而竟然讓他在短短一分鐘裏,冷不防地就體驗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他很讨厭這種捉摸不定,忽冷忽熱的感覺。

最令他煩惱的是,他居然還很在意那一丁點的關切。

晚飯過後,肖紫也回樓上去等家教老師了,容六在客廳邊玩平板電腦邊看電視,有種年輕人的百無聊賴。

肖騰猶豫了一下,信手拿了本書,抓在手裏走過去,在他附近坐下。

容六專心于自己平板上的游戲,似乎并未覺察他的靠近。

肖騰咳了一聲,青年略微将頭擡了一擡,不以為意。

肖騰開口了:“今天回來得比較早?”

“是啊,”容六懶懶的,“申奕家裏有事,晚上聚不成了。”

沉默了一下,肖騰又問:“最近比較忙?”

容六道:“還好吧。”

一時又無話。當然了,他倆都知道這話題的無聊,因為真正忙的人是肖騰自己。

這強行開啓話題的做法令肖騰全身上下都不好受,以他的自尊自傲,生來從未做過這種事,他幾時會是多言的那個人呢?

但他覺得有必要跟容六說點什麽,進行一次認真的談話,以打開目前這樣氣氛詭異的僵局。

回想起來他們的關系急轉直下,無非是從劉罡那個事件開始的。他不喜歡解釋。但如果這事情上他的處理令容六對他很有意見,那拿出來談清楚,也未嘗不可。

肖騰斟酌着又開了口:“劉罡那個人

,他是有問題的……”

從他記事起,劉罡就已經在父親手下做事了。年少氣盛的劉罡的确是一名得力幹将,和父親之間的淵源也深,他時常記得他們的挑燈夜談,一壺清酒兩人對酌,能喝到夜深風涼。

豪門內的明争暗鬥波濤洶湧,父親最終能以勝者的姿态脫穎而出,劉罡的功勞是毋庸置疑的。他們那時候對着劉罡恭恭敬敬地一口一個叔叔,劉罡也是相當客氣和氣。

但父親因病去世之後,事情就有點不一樣了。

某一天他突然意識到,劉罡的忠誠其實是給父親的,而不是給他的。效忠父親,和效忠肖家,完全是兩回事。

劉罡至今未婚。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劉罡恨他,或者說恨肖家。

他能覺察得到這種微妙的惡意,盡管不清楚原因。因此他有心壓制劉罡的權限,劉罡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更靈敏地嗅到他的用意。

他們在暗地裏你來我往的較勁當中,維持了一種表象上的和平。而這搖搖欲墜的平衡終于在他抓住劉罡的反骨的時候崩塌了。

他有一堆鐵板釘釘的證據可以表明劉罡是如何吃裏扒外,如何和對手集團勾結,如何謀劃着給他們裏應外合的致命一擊的。這也是劉罡走得那麽沉默那麽幹脆的原因。

其實這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知情的幾個董事都表示難以理解劉罡的動機。何至于這把年紀還不消停呢?他自問肖家并沒有多麽虧待過劉罡,父親更沒有,當年他們之間那種摯友般的深厚情誼是有目共睹的。

那麽何以至此呢?那種恨意與反意是從何而來呢?

他也不敢細想深究,只得歸結為,大概是貪念吧。也只能這麽對外宣稱了。

但這些要對容六細述的話,未免太過于長而曲折,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說不來這麽多的恩怨糾葛。

因此他只能盡量詳細地描述了一下劉罡犯下的惡行,而後說:“這些都是有證據的,所以……”

對于他難得的長篇發言,容六乏味地說:“我知道。”

“……”

“這樣的我見得多了,千年道行一朝喪,”容六道,“只不過,他為肖家做事,有三十幾年了吧,人生最好的時光全給你們了,你,就不能念點舊情嗎?”

“舊情”這兩個字讓肖騰一時為之語塞。劉罡不能在肖氏再呆下去了,撕破那層薄紙之後他們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但這其間的說來話長,實在不宜為外人道。

肖騰平靜地說:“不能。”

容六又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繼續低頭玩他的游戲。

室內恢複了那種夾雜着電視聲響的沉默,肖騰又有了一點點的煩躁,這種沒有任何進步的膠着和僵持,并不是他想要的談話結果。而他顯然并不知道要怎麽正确地主動和容六交談。

安靜了一陣,肖騰說:“其實我小時候,我跟我爸……”

“嗯?”容六漫不經心地,“什麽?我在通關呢。”

肖騰立刻道:“沒什麽。”

他原本有那麽一點點的,想試着向眼前的這個人,講述一些他難以回首的事情。

但只用了兩秒就放棄了。

因為他知道容六并不想聽。

當一個人對你關上耳朵的時候,也就表示那人的心早已經關上了。

他感覺得到,容六在一點點地,離他而去了。

這晚肖騰又難以成眠了。

差勁的睡眠令他心浮氣躁,心浮氣躁令他更難以入眠,如此惡性循環着,他焦躁得猶如心底起了火一樣。

他睡不着,不是因為容六的态度,而是因為覺察出自己的異樣。

一度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變了,變得些許軟弱,以至于還生出些可恥的多愁善感。但事實上并沒有,他在對着其他人的時候依舊一如既往地果斷決絕,冷酷狠辣。

只有容六不同。

他竟然想挽回容六。是的,在容六那樣大不敬地忤逆了他,還毫無悔改之意之後,他不僅不索性鏟除,竟然還想着要設法挽留容六。

在面對容六的時候,他有點不像自己了。好像他體內有一股弱者氣息溜出出來作祟了似的。

這讓他非常的不安,也有了些微的懼意。

然而說到挽留這二字,肖騰并不擅長。

像他這樣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通常只有他先把別人掃地出門的份。而需要加以争取的人才,最好的手段無非是金錢。

容六這個人,令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笨拙。

肖騰有些麻木地上完這

一天的班,他不會讓私人情緒影響自己的工作。這對他來說并不難,只要硬起心腸就行了。反正他一貫猶如鋼鐵。

深夜回到家的時候,發現游戲室裏燈還亮着,是容六在和申奕裏面下棋聊天。

肖騰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見他倆,便想轉身走開,卻聽得申奕說:“肖騰的脾性也真是,一折騰就是大動靜啊,底下那些人現在把他說的跟什麽似的,我要是他,估計得煩死了。”

容六回應:“其實沒什麽,他也不會在意的。過陣子大家就把這事忘了。輿論很快就會過去,每天都有新鮮八卦,誰還能閑着一直操心別人的事呢。”

“……”容六确實非常非常的了解他。

申奕一邊放了個白子上去,一邊說:“其實這事,你怎麽看?”

容六搖搖頭:“我沒怎麽看。他們自己裏頭的事,我只是個外人。不便評價。”

申奕道:“你這麽說,那也就是這回也對他不贊成喽?”

容六道:“我只是覺得他在這事上,太狠心了。有時候我簡直覺得,他是沒有心的。”

申奕說:“我還以為你就喜歡他這一點呢。”

容六笑道:“我看起來那麽像個受虐狂?”

“是有那麽點,哈哈哈。你不就是喜歡厲害角色嘛,能成大事的,又有哪幾個不狠啊?”

“他有時候無情得可怕。你想象不到,”容六又搖了搖頭,這是他第二次搖頭了,“狠勁這東西,有一點,還挺有意思的。但過頭了,就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受得了。”

青年放下一顆黑子,吃掉被圍在期間的白子,而後說:“其實我想,我到時候應該是受不了的。”

肖騰沒有打擾那二人,轉身離開,冷靜地回了自己房間。

他理清楚了這對話裏的含義。容六的冷漠疏遠,是因為不喜歡他那時候表現出來的兇狠無情。

在層層的新鮮好奇被褪去之後,他真實的內裏,終究還是令容六退卻了。

他一直覺得,這世界是倚靠實力說話的,只要夠強大,就可以博取一切,包括感情。

畢竟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都說明了這一點,誰不是因為他是強者而來呢。

但也許他錯了。

肖騰對着鏡子裏自己冷硬淩厲,顯不出絲毫良善的臉,冷冷地笑了一下。

作為一個惡人,大概他的優點,就在于從不懼于當惡人,也不懼于承認自己是惡人。

肖騰硬起心腸想,也許他是時候把容六趕走了。

住他的家,吃他的飯,還嫌惡他的人。這樣的客人不該被容忍,他不能這樣無原則地突破自己的底限。

但這要如何開口呢?

他自然不怕出言得罪。只是,僅僅想象親口讓容六離開自己的那一瞬間,居然就有種尖銳刺痛,閃電一般從胸口沁入四肢百骸,無法抑制。

這很不好,這會讓他到時候表現得失态。而失态于他來說,是不能被容許的。

肖騰在這一日終

于下定了決心。

在從車庫到主屋的那段路上,他反複在心中模拟排演着那個場景,以免自己開口的時候有失鎮定。

他想象着容六可能有的反應。他自己需要非常非常的冷漠,沉穩,哪怕一絲顫抖,猶豫,都會讓他顯得些許軟弱。而他不可能軟弱。

肖騰踏入大門,幾乎是立刻,他就意識到了一些異樣,于是他環視了一圈,而後高聲問:“容六呢?”

聞聲而來黃媽這回總算有了明确的答案:“大少爺,容六少爺中午收拾行李走了,說是要回去過個年,他交代我跟您說一聲……”

“……”

肖騰吸進去的一口涼氣噎在喉嚨裏,一時出不得,如同他心裏那反複了上百次的演練一樣。

他只能無聲地做了個深呼吸,片刻之後說:“我知道了。”

比上次好一些,至少容六對黃媽留了個交代,算是打了聲招呼。

但,真的好一些嗎?

容六真的太了解他了。如果容六成為他的敵人,那簡直清楚他所有的軟肋,全然明白要怎樣就輕輕松松地給他最有力的一擊。

像現在便是。

而他竟然全無還手之力。

容六從開始嫌惡他的那一刻起,就連一點讓他出手的機會都沒給過。

肖騰沒吃晚飯就上了樓,經過容六卧室門口的時候,他在那房門前停了一會兒,而後伸出僵硬的手指慢慢推開門。

和上次不同,屋內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他巡視了一圈,容六這回把屬于

自己的東西都帶走了,其他的恢複原樣。

沒有倉促,也算不上不辭而別。

所以容六是确實想清楚了,打算好了的。

容六上一次離開的時候,他曾想過,也許青年會走,是因為負氣,是因為他對他不好。他那時一遍遍地想,如果容六回來,如果他對他好一點,柔軟一點,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然而其實并沒有不同。

肖騰靜默地站了一會兒,方覺出一絲透心的冷意。原來有扇窗戶忘記鎖緊,被吹開了,灌進來的夜風挾着寒氣,令這屋子一時猶如冰谷。

肖騰擡手關上窗,咔噠一聲,隔斷了外面的夜深如水,天寒地凍。

距容六的離開,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肖騰從失眠,到變得有些厭惡,或者說恐懼睡眠。

因為那是一段他無法控制自己大腦的時間。

在那段時間裏,他反反複複地夢見容六。

人都已經辭別離開了,殘像還要這樣折磨他。這就像是,得過一場病,治愈了還留下不輕的後遺症一樣。

在用高濃度的咖啡努力保持清醒的時候,他疲倦的大腦不受控制地想過很多無意義的事。

他也想過,如果那天對劉罡,不那麽做,或者不那麽說,或者……

也許,容六還是會和以前一樣欣賞他。

但他自己也明白,容六在那段被荷爾蒙給蒙蔽雙眼的時期過後,遲早會意識到他是什麽樣的人。

這一天遲早都會來。

從兩人相遇開始,他就每天都在想,不

知道到底到什麽時候容六會離開他。

而現在,終于不用猜了。

事情從他所讨厭的未知變成了可知,終于塵埃落定,理應換得一身輕松。

然而肖騰知道現實和輕松沒有半點關系,他知道自己非常的痛苦。

雖然他并不想去細究那些原因。

肖騰在撐着傘經過那家電影院門口的時候,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裏是他曾經來過的。

他竟然還記得那天下着的雨,在這裏等着他的青年。

雖然後者已經不複存在了。

人類是多麽奇怪的生物啊,那麽短暫的時間,竟然足以完成那麽多的改變。

他出神的那麽幾秒裏,突然有人輕輕地,略帶調皮地拍了拍他的肩。

肖騰一震,忙轉過頭去。

他看見一張春花般明媚的笑臉。

“這麽巧,真的是你啊。”

“……”

柳凝笑眯眯地:“我剛一個人看完電影耶,你也是嗎?”

“……不是。”

“那你一個人來逛街嗎?”

“……我來買點東西。”

“年貨嗎?”

“……嗯。”

“哎?年貨的采買都有專人負責吧。”

肖騰有些無奈,但柳凝身上有點他所熟悉的東西,一種讓人很難不順着聊下去的話痨特質。

“給孩子們的。”這一年他終于開始意識到,給孩子們的禮物,作為父親,自己挑選可能會好一些。

“想好買什麽了嗎?你可是有三個女兒的人耶,應該說,你知道她們喜歡什麽嗎?”

肖騰無言以對:“……沒。”他的确不

知道。肖隐的禮物還好辦一點,女人這種生物他則無法揣測她們的喜好。

“這樣吧,等下我陪你去挑。”

肖騰确實感覺輕松了一些:“謝謝。”

“你也不用太感謝,要報答我的話就一起吃個飯吧。我正愁一個人不好點菜呢。”

“……”

肖騰沒有拒絕,他還是保留着紳士基本的品質,對女性的禮貌。

而且他其實有點懼怕獨自一人,又沒有工作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時間。有別人在場,他那胡思亂想的後遺症會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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