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前塵憶夢,半生煙雲(二)

沈漸之并沒有發現顏頌的異樣, 他将小團子送到顏頌懷裏,道:“你先看顧着他些,不知是誰家的父母這麽狠心, 孩子剛出生就抛棄到荒郊野嶺。”

顏頌低下頭,笨拙地捧着小團子, 團子軟軟的,肉肉的,一點重量都沒有,顏頌根本不敢用力氣, 他終于體會到什麽叫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沈漸之眼中帶笑, 一臉潇灑道:“謹辭啊,為師為他取名為‘謀’,表字就等他長大了些你取吧。”

顏頌心裏一揪,他忽然想起還在魔宮裏的時候, 那日是程謀生辰, 程謀非要逼問替他取字為何。

顏頌涼涼笑一聲,看着尚還在睡夢中的魔君幼崽,心中五味雜陳。

幹什麽,剛逃離苦海,就又想起那個苦主了。

顏頌還記着567的叮囑, 這裏是嚴格意義上的過去, 稍有動作就會對未來産生嚴重的影響,他必須謹慎再謹慎, 不能露出絲毫馬腳。

不多時, 程謀幼崽從睡夢裏醒了過來, 他水亮而黑漆漆的眼裏是對這個陌生世界的懵懂以及對眼前人的好奇。

顏頌沒帶過孩子,他看程謀醒來就擔心他哭, 手忙腳亂地輕輕晃着,想哄他入睡,但程謀幼崽從小就表現出了他的與衆不同。

程謀幼崽的眼睛在搖晃之下瞪得越來越大,嘴裏吸溜吸溜地嗦着自己的手指,然後,咧嘴彎眼,嘎嘎地笑了起來。

顏頌:“……”真難搞。

沈漸之只管往宗門裏領孩子,卻不管養,把團子扔給顏頌就自己閉關修煉去了。顏頌又要下山歷練,又要看顧着程謀,實在分身乏術,倒是真的應了567那句話,帶娃修煉。

他想着能輕松些,便朝外門要了兩個天資聰穎的弟子過來,當作近侍,他不在院子裏的時候,也能幫他看着一些程謀。

兩位由專人精挑細選過的弟子被送進來的時候,顏頌徹底愣住了。

這分明就是十五年後的流江和望月,連模樣都不帶變的。

——真是驚人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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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頌心中略有擔憂,擔憂自己此刻所做已經是在改變歷史了。

但很快,這種擔憂就被眼前所見沖淡了。

兩個小童都略有拘謹,他們皆仰頭看着顏頌,目光中帶着膽怯與不安。

顏頌的心一瞬間就軟了,在遙遠的十五年後,這兩個孩子,還在為他的“死”而苦苦煎熬着。

“你們兩個已經吃過辟谷丹了?”——吃過辟谷丹之後身體便停止生長,與修者的辟谷境界相似,只不過是沒有靈力且仍舊需要進食。

兩小童皆怯怯點頭。

顏頌又是心一軟,拼命保持着高冷的人設:“你們都叫什麽名字?”

流江守規矩,他先鎮靜了些,道:“師兄,我是流江,他是望月,他不懂事,還請大師兄莫要見怪。”

顏頌心道:沒事沒事我怎麽會見怪。

表面上卻一本正經:“那便先學習好基本的禮儀再來找我。”

流江望月均是瑟縮一下,不敢再吱聲。

最終顏頌還是不放心讓兩個半大孩子來照顧一個嬰兒,他直接便放棄了修煉,開始過上了一個人帶三個娃的生活。

期間還出了個小插曲,由于顏頌一心宅在淩斷峰上奶孩子,幾乎與世隔絕,當他知道自己在一個“世家公子美男榜”榜上有名的時候,徹底驚了。

顏頌的赫赫大名卡在了第十名,前九名皆是各大仙門泰鬥級的人物,哪一個不是仙氣缭繞,眉目生輝的,他一個不到百歲的小後輩,豈敢與那些大人物相提并論。

如果這還不算的話,緊緊墜在他後面的,第十一名,則是清元宗掌門沈漸之。

這!還!了!得!以前顏頌沒注意過,最近他才發現,沈漸之是個小心眼又愛記仇的老狐貍。

這要是讓老狐貍發現自己徒弟名次比自己還靠前,那豈不是要成天叫嚣找茬。

他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便提了長歌,氣勢洶洶地殺上了排榜人的家。一時之間,寒氣四溢,堅冰蔓延方圓百裏,排榜人吓得下身潮濕,不出一會就凍上了冰。

自那以後,顏頌便被“除名”了。

日子晃晃悠悠地過了一年,小程謀剛會說話的那天,在流江與望月的殷殷期盼下,小崽子咿咿呀呀了半天,大眼珠滴溜溜一轉,奶生生地喊了在遠處冷眼旁觀的顏頌一聲“師兄”。

流江和望月立即變成了哭喪臉,過了一年,他們倆早就不害怕大師兄了,除了必要的恭敬之外,他們總覺得,大師兄其實不是像外表那麽冷漠的人,但若是說外冷內熱也不準确,總之,他們覺得大師兄是很好的人。

顏頌的心早就在程謀喊出他那一聲的時候化成了一灘水,他見流江和望月哭喪着臉,沒忍住,将程謀抱在懷裏,在嘴角挂了個淺淡的笑。

程謀這個時候已經會爬了,他認人得厲害,看見是師兄來抱自己,就咧開小嘴笑,眼睛眯成一條縫,伸着手就要去抓顏頌的頭發。

顏頌任他胡鬧,眼中與嘴角都是溫柔的笑,卻非要藏住這個笑不被人看見,轉身進了內室。

小望月有些嫉妒地嘟着嘴說:“二師兄還真是喜歡大師兄啊。”

流江拆他的臺:“不然呢,喜歡你?”

望月:“……”

養一個孩子或許不會上瘾,但養一個又乖又可愛的孩子,是絕對會上瘾的。

顏頌神魂有損,他時常會頭痛,因此每到這個時候,他斜倚在軟塌上休息,小崽子就會爬到顏頌胸口上,使勁伸着脖子,用軟囔囔的小嘴唇親上顏頌的額頭,甚至還有意識地呼着氣。

若不是怕小崽子有記憶,顏頌現在就要把臉埋在程謀懷裏使勁吸。

吸到他哭為止。

按照常理來講,小孩子滿了一周就會走路了,但顏頌一連觀察許多天,發現程謀依然是四足落地的爬行前進方式。

顏頌奇怪得很,甚至因為這件事叫來了流江和望月。

一開始,顏頌不知道怎麽開口,只冷着臉将書托在掌心看,留流江和望月面面相觑。

半晌,直到他額頭的汗都滴下來,他才想好了心中的措辭,道:“你們兩個……”

說到這,他頓了一下,總覺得極難開口似的。

流江和望月殷切地看着他。

“你們兩個,幾歲會走路的?”

流江:“……”

望月:“……”

最終,流江和望月一齊給大師兄補了課,科普一個嬰兒從剛出生到十歲之前所有的注意事項。

母乳、胎發、走路、換牙等等,凡事小孩子可能會遇到的事情,兩小童全給顏頌講了個清楚。

顏頌也聽得認真,抿唇板臉做筆記,臉色嚴肅得就像是在書寫什麽絕世秘籍。

——實則是嬰幼兒成長日記。

程謀學走路學得很快,有顏頌親自陪着,靈氣護體,也避免了他摔倒磕到碰到。

可走路這種事情,學會了是一碼事,願不願意走又是一碼事。

當小兔崽子意識到自己一旦學會走路那麽被大師兄抱着的機會就少了之後,他立即做出了最優選擇。

不走,死也不走,師兄不抱抱就癱在地上不起來。

要師兄親親抱抱舉高高才會起來。

程謀拿他沒辦法,但修煉總是要修煉的,他一狠心,就直接在程謀還睡着的時候,披着深灰的夜色,下山歷練。

顏頌不知曉程謀會鬧成個什麽樣子,但他只知道,自己要是再耽擱修煉,恐怕十五年後,他連丹華期都難攻破。

當晚,顏頌回到清元宗的時候,讓他意外的是程謀沒哭也沒鬧,看他進屋,也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轉頭,繼續自己玩自己的。

顏頌詫異,用眼神詢問流江和望月是怎麽回事,流江支支吾吾,也不明白,只知道說“白天還好好的”。

顏頌小心地收了劍鋒與滿身的寒氣,把手搓熱了,去揉程謀的頭。

程謀的小身體僵了一瞬,然後不知道是哪委屈着了,撲進顏頌懷裏就哭。

顏頌被吓得不輕,小孩子身體軟得不像樣,顏頌虛攥着程謀肉呼呼的小手,将他往自己懷裏靠,聲音含在嗓子裏,溫柔至極:“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流江和望月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他們可沒見過這副模樣的大師兄。

淩斷峰上不顯歲月,程謀卻一點點長大了。

只有一點,程謀三歲了,他都還自己走不好路。

有一日,沈漸之得到突破,破關,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自己的小徒弟。大徒弟他欺負不了,小徒弟總還能逗着玩玩。

幸好沈漸之閉關的這些年也都在與程謀交流,因此師徒二人見面時也并不顯生分。

沈漸之極喜歡給程謀講故事。

而程謀見過顏頌舞劍,那飄逸潇灑的身影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痕跡。

“師尊,我想當劍修,我要成為大師兄那樣頂天立地的人。”

沈漸之忍俊不禁:“你這麽喜歡師兄,是不是就不喜歡師尊了?”

小程謀瘋狂補救:“我也特別喜歡師尊。”

可話音一落,師徒倆都聽見了一聲冷哼,沈漸之樂不得地看戲,小程謀卻覺得天都要塌了。

他的大師兄歷練歸來,身上的冰芒還未來得及褪下,眉宇間隐隐透着幾分殺氣,手上提着一個十分滑稽的花花綠綠的泥人,與他這般谪仙的模樣非常不搭。

顏頌深深掃一眼程謀,毫不憐惜地将泥人扔進他懷裏,飄出句冰冷的話語:“既然如此,以後莫要再糾纏我要這些東西。”

“好東西都去找你師尊要去。”

程謀急得快哭,邁着小短腿,掙紮半天才從沈漸之腿上跳下來,本來連路都不能走利索,看着大師兄越走越遠的背影,更是着急,想跑起來去追,哪料得左腳絆右腳,直接摔了個狗啃泥。

程謀一雙小手擦破了皮,眼淚含在眼裏,又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追大師兄。

顏頌終究還是不忍心,他停住腳,靜靜等着程謀,程謀抓住機會,直接環抱住顏頌的大腿,含淚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顏頌眉尖一抽,覆着冰雪似的面龐柔和下來,蹲下身,用靈力給他清理了傷口。

“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不像樣,你可知為何師尊為你取名為謀?”

小程謀懵懵懂懂,實話實說:“回師兄,我不知。”

顏頌輕輕捏了捏程謀的手,道:“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待你将來及冠,師兄為你取字靜淵,如何?”

程謀滿心歡喜,眼睛都亮了:“多謝師兄!”

顏頌心中無奈,心中卻忽然跳出一副場景。

在遙遠的以前,久遠得他都快要忘記了,有一個人抓着他的手,求他為他取一個表字。

驀然,顏頌心底抽痛,他看着欣喜不已的程謀,那些刻意被他遺忘的東西又海浪一般湧了上來。

靜淵——他知道了,程謀一直想要的,就是這兩個字。

顏頌知道程謀想做一名劍修,即使後來這個夢想會破滅。

他不知道567什麽時候會來接他,便打算把東西都提前準備好,他要為程謀親手煉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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