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何為天道,何為正道(三)
眼前場景無序變換, 高臺瓦解,宮殿又拔地而起,這個世界詭異而不符合常理, 再後來的場面,顏頌怎麽都不願意去看了。
無非就是梅且歌毀掉了重無極最珍貴的“收藏品”, 無知的女人終于惹怒了他,重無極陰恻恻地笑,決定處死這個心狠手辣的婦人。
瘋癫狀态的梅且歌根本不能稱之為“人”,沒了尊嚴, 她便滾落在泥潭裏, 昔日飄紅的衣擺被泥漿裹住,沉重又惡臭,墜得她起不了身,只能越陷越深, 在泥淖裏掙紮, 她甚至還想将稚子踩在腳下,以逃離困境。
“為何不看?”冷冷淡淡的聲音從耳邊飄來,顏頌悚然,他一雙眼睛瞪圓了,驚詫地看着身邊人, 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身旁人中衣領口大開, 露出了結實的胸膛,他随意地披了件玄黑外袍, 身形挺拔如松, 容貌英俊, 只是眉宇間發黑,透着陰鹜。
“程謀?”顏頌沉了嗓音, 眸中兩刃毫不留情,閃着霹靂寒芒,直朝程謀刺去。
567道:“宿主,你不必管,這是程謀留在幻境中的一個幻像,他沒有意識,只不過是當初程謀在進入幻境時心生感慨而留下的影子。”
聽見567的解釋,顏頌才松了口氣,可這一口氣還未舒順,他就明白——程謀什麽都知道了。
“慘慘蔽衣風雪夜,今生有子不如無*。”
程謀嗓音沙啞低沉,他的聲音向來低沉冷然,此時此景,字字句句竟像是在冰裏浸泡着,單拎出來時,像是能凝着所有的寒氣,逼進體內,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冷,顏頌還從程謀的聲音裏聽出幾許無措與悵然。
身居高位又怎樣,掌握無限權力又怎樣?生死離別,該經歷的,樣樣都要經歷。
顏頌咬着牙,擡眼去看幻境。
眼前所見早都發生了變化,他所看到的不再是恢宏的宮殿,而是慘慘的雪夜,無垠雪原反射着月亮冷白的光。
一位将死的母親抱着她的稚兒,在無人所至的荒原裏,嚎啕大哭,哭得心肝俱顫,她悔,她恨,她難得清明,她懷中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了母親的悲意,嗆咳兩聲,竟也哭了起來。
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嬰兒清脆響亮的哭啼聲叫人心煩氣躁,旁有一侍從滿臉不耐:“走了走了,快把那個掃把星放下,要是被魔君發現我帶你出來咱倆都要完蛋,你別磨磨蹭蹭,你想死我可還想活。”
人之将死,梅且歌竟沒再發瘋,她眼中含着淚跡,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只能徒勞地在他額頭輕輕親了一下,然後掏了許久,才将自己身上一塊稍值錢些的玉佩塞到程謀的襁褓裏,然後含着淚,任仆從粗魯地推搡着她,回了魔宮,等待第二天天明時分的行刑。
茫茫風雪夜,幼兒程謀,從那一瞬間起,沒了父親,也沒了母親,成了孤兒,而顏頌也不知梅且歌是否尋來了代替程謀去死的孩子,抑或者說,梅且歌根本不必尋找替身,重無極并不會在乎多死或少死個孩子。
顏頌下意識地去看身旁程謀幻像的表情。
親眼看着親生父母抛棄自己,不管怎樣,都不會是太好的滋味。而且魔宮裏一個死囚,竟能被仆從帶出,不用看前面,顏頌也知道梅且歌要與那個仆從進行什麽交易。
程謀還是那副冷漠的樣子,若不是顏頌足夠了解他,根本就會無視了寬大的炮袖下,程謀那一只發抖着的手。
傲視修真界怎樣?萬人之尊又怎樣?到頭來,無人伴身側,無人共枕眠,就連追憶往昔,都要靠着那點模糊可憐的記憶,追至細節處,都要仔細想一想——當年,我是這麽做的,還是那樣做的?
顏頌忽然很心疼,如果他沒回來,那程謀該怎麽辦?娘不疼,爹不愛,身邊無人,那餘下的十年,百年,他要怎麽過?
他不願再看眼前的畫面了,梅且歌已被極刑處死,死無全屍。
這種畫面,對母親的孩子來講,無疑如淩遲。
顏頌嘆息着,正猶豫該如何打破幻境出去,忽覺大地一陣顫動,眼前場景分崩離析,所有的場景幻化成點點熒光,蹿升向上,随風飄散。
顏頌愕然轉頭,如墨的發絲散亂在了風裏。
是程謀。
程謀站在他身後,氣喘籲籲,臉色透着不正常的蒼白,整個人似乎太過于孱弱了。
顏頌所有的話音都被淹沒在了身後銅鏡的碎裂聲裏。他想說:“程謀,辛苦了。”熬了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巨大的銅鏡受到外力撞擊,不堪重負,銳利的碎塊從後方落下,顏頌閃身躲開,匆忙間,卻瞧見程謀身後擺着一個巨大的冰棺。
顏頌悚然。
程謀只擡眼輕瞥顏頌,緩慢開口:“師兄怎麽想到,來這了?”
顏頌不理他,望向他身後的冰棺,開門見山:“那裏面的是什麽?”
程謀隐忍地低咳着,不動聲色地将嘴角的血跡擦幹淨,他退後兩步,守在冰棺前:“師兄你不必知道。”
說話間,顏頌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程謀之前磅礴如海的靈力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虧空的內裏,筋脈幹癟得再也壓榨不出半分靈氣來,恐怕,他現在的修為連引靈期都已經是勉強了。
整個屋子內的靈流走向十分不對勁,他仔細地感受了一下靈力流動,視線追逐着靈力軌跡,逐漸落在程謀身後的冰棺之內。
屋內所有的靈力,包括程謀他自己的,都以他身後的冰棺為彙聚點。
顏頌厲聲道:“程謀,你身後的到底是什麽!”
程謀幹咳兩聲,身體有些搖晃,他索性坐在地上,背倚冰棺,嘴角挂着抹笑:“師兄你不妨猜一猜。”
忽然間,顏頌雷霆出擊,長劍未出,僅憑格鬥之術就鬥得程謀毫無還手之力,顏頌看着被他一擊就撂倒在地,正搖晃着身體企圖站在他面前的程謀,默然了。
他看見躺在冰棺之內,皮膚紅潤,屍身完整,仿佛只是睡着了的“顏頌”。
那一瞬間,密密麻麻的恐懼毫不留情地轟擊上了他的大腦,那是……他的屍身?
程謀自廢魔脈之後,不惜毀掉前程,毀掉自己畢生修為,放棄自己吃盡苦頭才融合的魔帝傳承,重修靈脈,竟只為能有靈力來維持着這具已死之人的軀體嗎?
他想過他自己嗎?他想過他這麽長時間地超支靈力會有什麽後果嗎?他想過他帶着一身只有引靈期的修為,在偌大個吞人的魔域,能活下去嗎?
那一瞬間,顏頌百感交集,只覺暴怒無比,三個在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字也随着他這一聲爆喝而炸裂而出:
“程!靜!淵!”
程謀愣怔一瞬,臉上積久的陰霾也有短暫的消散,他勾了勾嘴角,像是回應着什麽等待了許久的話,道:“……是我。”
顏頌怒極攻心,閃身而上,他只覺心中怨氣無處發洩,故而不分青紅皂白地抓住了程謀的衣領,質問的話語還未出口,忽覺手中一片粘膩。
顏頌垂眸去看,發現正有血跡從程謀的衣襟那裏滲出,滲到他的手上,還是熱的。
二人挨得極盡,程謀低聲說着:“我……就知道,我……相信你會回來……”
顏頌腦子裏嗡嗡地響,眼前這張棱角分明的臉,忽然就變成了遙遠記憶裏,他下山的那天,蜷縮在宗門門口巨石上那個抱劍目送他怎麽都不肯回宗門裏的小少年委屈的臉。
稚嫩青澀的臉與俊美陰鹜的臉漸漸重合,少年與男人的嗓音混合到一起,雙聲重疊,振聾發聩:
“師兄,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顏頌驀然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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