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黑白湮滅,混沌生變(一)

顏頌完全沒有想到靈力不足的程謀竟還能強到這種地步。他擡眼看着寒光凜冽的劍鋒, 輕輕擡起嘴角,程謀卻不管其他,欺身過來, 直接用體型優勢制住了他。

有靈力,有武器的顏頌都鬥不過沒有靈力的程謀, 更別提是被制住命門的顏頌了。

顏頌剛要反抗,想試探試探程謀究竟要幹什麽,至少他不能讓程謀做出傷害沈漸之和舒慈的事情來,但剛要開口, 567的聲音就傳來:

“顏頌, 崩壞值已達61,你不要再說那些刺激他的話了。”

顏頌适時閉緊了嘴,想着來日方長,至少此刻那兩人性命無憂。關心則亂, 顏頌知道自己剛才沖動了。

程謀察覺到顏頌的欲言又止, 冷然的目光又望向他這邊,整個人都像是從冰窟裏帶出來的一樣,寒氣缭繞。

“謹辭你大可放心,就算是為了牽制你,我也會留他們一命。”

程謀不知從哪尋來了法子, 徹底封住顏頌的靈力, 叫他沖也沖不破,只能整日在魔宮裏孤魂似的游蕩。

顏頌無意離開, 程謀更不會放他走, 兩廂心照不宣, 卻都達成了各自的目的。

顏頌雖未離開,但心中到底還是有疙瘩, 他知曉程謀對自己的心思,他心思玲珑,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可到兩人真正對上的時候,他又不知所措。

故而只能以冷言冷面來維持自己那點可笑的自尊心和不知從何而來的倔強。

他向來吝于表達自己的情感,仿佛覺得表達那些再正常不過的關心與自然而然的感情是一件多羞恥的事情。

故而那些好聽的,好說的體己話他從來都不說,只悶在心裏,在程謀幼時,他能做的,也只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最充實的行動來盡到自己該盡的責任。

當年栽的桃樹還在,顏頌整日在屋中也無樂趣,活動範圍又僅限自己所居住的小院子裏,他閑下來的時候,就會去桃樹下面靜坐。

以至于忽然在不知粗了幾輪的樹幹上看見了一排小字:

樹前花未敗,此生已不待。

顏頌默然良久,他認得那筆跡,是程謀的。

桃花早年得他靈力澆灌,常開不敗,若說它唯一有一次凋謝之時,便是桃樹枯死之刻。

此、生、已、不、待,顏頌目光在那行字上逡巡片刻,脊背下意識地繃直了。

他心中煩躁,洩憤似的在草地上踏過去,他煩悶沒有方向,不自覺地往小院之外走去。程謀對他的這份感情,他到底該不該接受?接受了,他又該以什麽樣的立場去面對程謀?

他對程謀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

這些全都是無解的難題,亂麻一樣在他腦子裏面纏來纏去。他走到小院門口,不出意外地就仆從被攔下了。

顏頌不欲理他,只想一股腦地向外走,那侍從卻是個橡皮糖屬性的,怎麽都甩不開,顏頌沒了辦法,只能擰着眉頭:“去叫你們君上來,就說我要見他。”

那侍從似乎是個啞的,聽了顏頌的話就小跑着去請他家君上了。

而顏頌看着侍從的背影,有點後悔。

後悔因為看見一句話就煩躁不止,然後腦子一熱,把程謀給叫過來。

程謀趕來時,黑袍尾端還有泥土的碎屑,墨發草草地挽起,發髻還有些歪,他眼中跳躍着欣喜的火苗,灼灼目光明亮而滾燙。

顏頌看着故作冷漠看向自己的程謀,腦海中的說辭已經換了千八百個,卻個個都不太合适。

最終,他只能輕咳一聲,道:“我有些想念師尊了,我何時能見他一面?”

顏頌親眼看見程謀眼中的火苗掙紮着跳了幾下,然後徹底熄滅在了一片死寂中。

“顏頌,崩壞值65了,你又跟男主說什麽了?”567最近仿佛很閑,時時刻刻都盯着他這邊。

顏頌無暇顧及567,程謀的目光讓他的心忽然有些揪緊。

程謀聲音泛着砭骨的寒意:“那我即刻便帶你去找他。”

顏頌有點心虛,他絕無他意,只是這個起頭的話題不太好。

他搖搖頭,道:“不必麻煩,改日我自行前去。”

567瘋狂咆哮:“66了!崩壞值66了!顏頌,你忘了你是來幹嘛的了?你這麽說意思就是要自己單獨離開魔宮,離開男主身邊,你忘了男主現在黑化值是滿的了嗎?黑化男主什麽事情幹不出來?你說話過一過腦子!”

567的聲音喊得顏頌腦子嗡嗡響,他知道自己現在狀态不佳,有意緩和他與男主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卻搞得更糟。

他觑了一眼程謀的表情,那黑沉的臉色吓得他直打突。

顏頌覺得自己再不說明目的,恐怕再過一會,崩壞值就要破了70.

他不由得有些懷念之前刷黑化值的那些日子,若有這種速度,還有何愁?

“程謀,那株桃花……”顏頌伸出略有些蒼白的手指,指向窗外,仿佛接下來說的話多難以啓齒似的,他紅着耳尖,斟酌半息,才開口道,“此生已不待,是什麽意思?你不待的……又是誰?”

程謀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逝,随即想明白了些什麽一樣,瞳中頓時綻放光彩,三月桃花的美豔都不及他眼中那一瞬的光芒。

“附庸風雅所作的爛句而已,那時心境不堅,并沒有什麽特殊意味。”程謀頓了一下,轉而看向顏頌,“謹辭這麽問我,可是想到了什麽?”

顏頌轉頭,不願去看程謀臉上的表情。

起初他沒仔細思考,但現在得了閑,卻有些不敢想了。

十年,若是平凡人的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

日日夜夜,程謀都活在親手殺掉自己所愛的陰影與痛苦之中,漫長無望的等待,三千多個日夜,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魔域動亂,中司烽火連天,再加上切膚之痛,程謀握着一手爛牌,究竟需要多堅韌的心智才能硬生生地殺出一條血路來。

他又是在什麽樣的心情下,寫出了那句話來?

顏頌只覺得心裏密密麻麻地泛上一片酸,點到即止,至于多餘的那些,他想也不敢再想了,到頭來,程謀又有什麽錯?

顏頌擡起頭來:“沒什麽,一時好奇而已。”

程謀也并未與顏頌深入讨論這個問題,他移開視線,輕輕道:“我帶你去見沈漸之。”

顏頌苦笑一聲,并未多言。

當程謀翻出那件火紅大氅時着實把顏頌給驚了個徹底,但想通其中關竅,又覺得一股凄涼湧上心頭。程謀獨身在這蒼茫魔域之中十年,每一個他們兩個相處時的小細節他都要竭力保持它的鮮活,以免日後孑然一身回顧踽踽一生時,連個能讓自己稍作放松的回憶都沒有。

顏頌抿了唇,目光中摻雜着些難辨的複雜情緒,視線落在程謀古井無波的臉上,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程謀仿佛沒有感受到那兩道灼熱的目光一樣,細致地給顏頌披上大氅,替他掖緊領口那裏,微微俯身,正巧擋住射進顏頌眼中的日光:“走吧。”

蒼龍雪山終年寒冷,顏頌還是習慣不了那上面的刺骨冷意,幸好有程謀不斷地給他渡過去靈力,勉強能夠護體,他才捱了過去。

二人落到山腳的時候,顏頌忽然想起自己當年将一只小鳳凰扔在了這裏,他心血來潮,扭頭便問:“啾啾呢?”

似乎這個名字對程謀來講太過久遠了,他劍眉輕輕揪在一起,眼中閃爍着不确定的光,也就是在這種時刻,魔域之主有了點活人的生機。

“啾啾?”

顏頌解釋道:“鳳凰。”

程謀恍然,寬大衣袖下他藏着的手輕攥成拳:“你……身死之後,靈貓也沒撐多久,鳳凰與我向來不和,沒過多久,它也離開了,現在許是栖在了原先臨天門的那片梧桐林裏。”

程謀說得輕描淡寫,顏頌卻覺得有些難受,他偏過頭,不去看程謀的表情。

“謹辭,我至今有一事情想不明白,”程謀停了腳步,認真地看着顏頌的眼睛,“你以前,為什麽要做那些事?”

魔君話說得委婉,顏頌也心知肚明是他用着不同身份去接近程謀的事情。他颔首沉默,實在不知該從何而說。

說自己是外來世界的人,說自己做這些只是為了好玩,為了完成任務?說自己其實是受一個系統的指引,來逼你黑化的?

暫且不說程謀會不會信,就光是系統允不允許他将上維世界的存在告知于下維世界之人都要另說。

就算主系統空間允許,但如果顏頌得知自己只是一部小說裏的人物,而且還是供比自己的世界更高維度之中的人來消遣,那他恐怕也要毀了這個世界,然後去親眼看一看所謂的“高級世界”。

更別提從未服過輸的魔域之主了。

顏頌選擇沉默。

在沉默之中,往往會消磨掉一些東西,比如耐心或是壓抑着沖動的那一根弦。

程謀在原定站得穩如松柏,他目光銳利如鷹隼:“既然你不願說,那你是如何我面前……重傷那麽多次,卻安然無恙的?”

顏頌知道程謀想說“死”那個字,但卻像是有着忌諱,才改了口。

顏頌言簡意赅:“□□。”這個解釋并不準确,卻是最容易被程謀接受的。

程謀側目,顏頌移開目光。

他并不心虛,他只是怕程謀追問。

為何不表明身份,為何一錯再錯,後來那十年為何不肯回來。

一樁樁一件件,都讓顏頌難以開口。

程謀似乎是笑了一聲,卻好像又沒有,他沉默不語,将所有心思都藏在了陰暗的角落。

清元宗沒落了,昔日雕梁畫棟,樸素低調卻暗透奢華的亭臺樓宇全都灰飛煙滅了,玄真廣場的地面滿是裂痕,野草從磚縫之中鑽了出來,萋萋荒草地,離離煙雨天,中司自五大宗門被血洗之後,天空仿佛很少晴朗過了,即使天空日光高懸,人心的陰霾也再難散去了。

舊地重游,顏頌望着已經傾塌成廢墟的樓宇,荒廢成野山的四大主峰,心中的悵然漸漸放大,最終海浪一樣吞沒了他。

瑟瑟涼風起,這裏似乎都要比十多年前冷了好多。

他顏頌,終是有愧。

愧對中司,愧對清元宗,愧對本心。

“師尊在哪?”

程謀并未多言,只是擡頭,眺望遠處。

此刻天色漸暗,遠方地平線處染上紫霞,赤橘的火光謝幕,似輝煌一生最後又隐去的無名舞者。

鴉青的天色之下,顏頌看見了,一座小屋遺世獨立,屋內燈火如豆,影影綽綽有兩個人影。

“是沈漸之和西席長老。”程謀開口,話語之中一片肅殺。

許久,顏頌開口:“走吧。”

程謀詫異看他。

“我一已死之人,再出現在這個世上已是違背綱常,”顏頌淡淡吐出一口氣,“師尊此刻是要渡天劫的關鍵時刻,若我出現引來天道側目,豈不是害了他……”

倏然,顏頌忽覺自己頭腦昏沉,說到“害”這個字的時候便有些支撐不住,勉強說完了這句話,卻覺得整個人仿佛失去重心,疾速墜了下去,随後,便是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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