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阿盈, 醒了,回去睡。”

蘇盈袖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間聽見有人叫自己,那聲音很輕柔, 充滿着包容和溫暖, 初時她以為是父親。

“阿盈......”

可是爸爸從不會叫她阿盈, 他只會叫她袖袖,叫她乖女。

她在夢裏傻傻的站着, 半天才想起來, 哦,是許律師,別人都叫她袖袖,偏他要與衆不同。

這個人真讨厭, 睡個覺都要到夢裏來打擾她。

許應接連叫了兩三次, 每次蘇盈袖都會有點動靜, 比如眼睛轉轉,可每次都沒醒,這次更是直接噘噘嘴, 頭一撇, 當沒聽見。

她難得的孩子氣讓許應覺得好笑的同時, 又覺得有趣極了,這是在做夢吧?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他估計這人說不定在罵他,覺得這人說話真吵。

他嘆了口氣,幹脆不叫了,睡吧,有本事睡到天亮呗。

他一邊腹诽, 一邊摁亮手機,看一眼時間,又扭頭去看蘇盈袖沉睡的臉孔。

她其實生得很好,眉眼精致秀氣,和羅太太有五分相似,尤其額頭,小巧的美人尖妩媚玲珑,他記得蘇盈枝是沒有的,倒是跟羅蘭溪一模一樣,想必是遺傳自羅太太。

睡着的蘇盈袖全無防備,頭側靠在窗邊,壓得臉看起來肉嘟嘟的,憨态可掬得像個孩子,眉眼舒展,一點都沒有平時那個雷厲風行的産科女醫生模樣。

許應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軟乎乎的,真奇怪,經常值夜班的人怎麽皮膚還能看起來這麽好?

他想不通,只覺得觸感很好,好事成雙麽,幹脆再戳一下......

一面在心裏自娛自樂,一面伸手,可指尖剛挨到她的皮膚,想象中的柔軟還未觸及,車廂裏就響起一道陰恻恻的女聲:“許應,你要是敢戳下來,可能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千萬三思。”

哦嚯,幹壞事被當場抓包可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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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應心裏狂跳幾下,腦海裏瞬間閃過幾個念頭,比如她真的能打死我?也不是不可能,聽說她們科都是女人當超人用的......

“......怎麽會呢,我是見你肩膀上有頭發。”許應心裏小九九轉啊轉,眼神卻好得很,只看了一眼蘇盈袖就找到化解尴尬的借口,順手從她大衣上拈起一根長發,嘆口氣,“阿盈,你這樣不行啊,年紀輕輕就掉頭發,會禿的。”

原本蘇盈袖聽了他前半句,都要以為自己是冤枉他了,還沒來得及內疚,就聽見了最後那幾個字。

頓時就炸毛了,“你才禿!你全家都禿!!!”

說着安全帶一扯,氣呼呼的下車,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吐槽他:“許律師,回去看看你自己的頭頂,就這也好意思說別人?”

許應:“......”行叭,又get到一個能讓蘇醫生爆炸的小技巧:)

被許應一氣,蘇盈袖的睡意飛快消散,回到家,站在玄關的鏡子前,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自己的頭來,抓了抓頭發,還是那麽濃密的一把,不過......

兩邊頭發的那條分界線是不是比以前寬了點?不會真的被許應那個狗男人說中了,她要開始禿了吧???

蘇盈袖想到這裏,再想想自己隔三四天就一個的夜班,頓時瑟瑟發抖,人生真的太艱難了。

她一邊欲哭無淚,一邊快速洗漱,然後爬回自己的床上,裹緊了自己的大被子。

許應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将近淩晨一點,讓他意外的是,葉菲居然還沒睡,在沙發上坐着,手裏捧着杯茶,不知道在想什麽 。

“......媽?你怎麽還不睡,這都多晚了,失眠麽?”許應愣了愣,随即關切道。

葉菲放下茶杯,打了個哈欠,“等你啊,媽想和你說說話。”

許應又愣一下,腦海裏忽然回想起蘇盈袖對他說過的話,好好孝順你媽,頓時心裏愧疚猶如潮湧,下決心時多容易,做起來就有多難。

“媽,對不起啊,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陪過你。”他坐到葉菲身邊,拉着她的手,“要不然你先去睡覺吧,我明天不去所裏了,就在家陪你,成麽?”

葉菲擺擺手,“不用,我不困,你也別耽誤工作。”

頓了頓,她扭頭看着許應,想起他小男孩時的模樣,乖巧活潑,又精靈聰明,忍不住笑着拍拍他手背,“一眨眼,你就長這麽大了,媽媽早就說了,你的事我都不過問,可是有時候呢,不問又心裏惦記。”

許應一聽這開場白,就知道大事不妙,準是又要問個人問題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葉菲接着就道:“小的時候你嘴巴甜,我不化妝,梳了個小辮子,你就誇媽媽你不化妝都這麽好看,我要是化了妝裝呢,你就誇媽媽化妝像小仙女一樣好看,我當時想,這孩子以後不會成個花心大蘿蔔,給我騙好多兒媳婦來吧?結果呢......”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斜睨着許應,“哦喲,了不起,一個都沒有。”

許應:“......”我小時候真的這麽口甜舌滑???

葉菲見他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呆滞,呵呵兩聲,繼續問道:“你這幾天都不回家吃飯,這麽忙啊?案子多麽?”

“......還行。”許應有些沒回過神,下意識就順着她的話回答道。

葉菲接着問:“最近有見過袖袖麽?”

自從那次在醫院見過,葉菲就加了蘇盈袖的微信,有時候會發幾個信息,都是日常問候,立志于将蘇盈袖喊家裏來做客,還沒成功。

許應點點頭,“見過啊,今晚剛一起吃飯。”

葉菲聞言眉毛一動,換個坐姿,變成側向着許應,哎了聲,“兒子,媽媽問你,你對袖袖......有沒有那麽一點點感覺?”

她一邊說,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掐着比劃出一點點手指尾。

許應猛地回過神來,登時有些尴尬,“......媽,你怎麽問這個......我跟阿盈才認識多久。”

葉菲看着他,越看越覺得是口不對心,一時間覺得好笑,“你再拖,肉就不是你的了!”

“......你、你這叫什麽話,什麽叫、叫肉就不是我的了?”許應很不好意思,只能努力緩解尴尬,嘆口氣,“你這話說得怪怪的。”

葉菲見狀,知他不自在,索性把話挑明了,“我的意思是,袖袖是個好姑娘,你們又都單身,這就是緣分,你要是願意呢,就多跟她相處相處,培養培養感情,省得以後張羅你去相親,這年頭,你們年輕人都忙,要是不找同行,你得等到什麽時候去?”

“還是說你想學你們所那個周律師,老婆從當事人裏找,找一個離一個?”葉菲說着滿含威脅的瞪着他。

她說的周律師是華天所的一位高級合夥人,做婚姻家事案子很有名的,四處留情的功力跟專業能力成正比,結過四次婚,每任太太都曾經是他的當事人,前段時間剛離了,據說最近在追一位富豪的前妻。

許應聞言立刻搖頭,“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怎麽能混為一談。”

至于蘇盈袖麽,“......我再接觸接觸,人家不一定願意呢。”

難得的有些扭捏,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能這麽容易就在母親面前露出痕跡來,要知道,在不久之前他才斬釘截鐵的說過惹不起人家呢。

葉菲本意只是點他一下,目的達到,拍拍腿就起身上樓了,留下許應一個人在客廳裏若有所思。

喜歡蘇盈袖嗎?這個問題一直到許應回房洗完澡躺在床上,才隐隐約約有那麽一丁點頭緒。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們之間的對峙,明明沒有劍拔弩張,卻充滿了拒人千裏。

他想起後來他們私底下的交往,她臉上溫和的笑,和偶爾流露的俏皮促狹,是和她工作時的幹練冷靜全然不同的氣質,就像一本書,翻開的每一頁都是新內容。

許應,這本書你想讀下去麽?他這樣問自己,然後聽見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和心底微弱的肯定。

當然想,如果她願意的話。

可是那個人啊,她的心裏裝着很多東西,裝着家人,裝着病人,裝着朋友,裝着學術,卻從未裝進過男女情愛,他能成功麽?

冬日天亮得晚,蘇盈袖到辦公室時天色還未徹底放亮,有些霧蒙蒙的。

“袖袖姐來這麽早啊?”從病房出來的護士見到她,笑嘻嘻的打聲招呼。

蘇盈袖點點頭,“來看看她。”

說的是丁一楠,蘇盈袖實在放心不下,從更衣間出來還沒進辦公室就先往她病房來了。

丁一楠已經醒了,正半躺在床上歪頭看着窗外,這間雙人病房暫時只住她一個,沒有旁人,她的情緒便不必再壓抑,聽見蘇盈袖的聲音,扭過頭來,眼淚刷的流出眼眶。

“蘇醫生......”

蘇盈袖心裏嘆氣不已,同時又覺得她可憐,這老天爺啊,有時候就是這麽喜歡捉弄人,給你一點希望,又殘忍的抽走。

“好了,別哭,小心壞了眼睛。”她走過去,将她攬進懷中,輕拍她的背,聲音溫柔得仿佛昨夜那個險些暴跳如雷的人只是一個錯覺。

丁一楠的眼淚怎麽都止不住,“......蘇醫生,你說......我怎麽就……早知道我就早點來檢查,先不要去會見……我就是想要個孩子而已啊,這個願望不過分吧?為什麽老天爺就是不肯成全我?”

在職場上,她是衣着幹練言辭犀利的精英律師,可是此時,在蘇盈袖眼裏,她和所有曾經見過的患者沒有任何差別。

懷不上,生不下,六個字,囊括柔弱的她們在這條路上一切的辛酸與苦痛。

蘇盈袖不知道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安慰她,她擡頭去看老路,看見他垂着頭,端水杯的手不住的顫抖着,臉頰的肌肉也在不停抽搐,一米八的壯漢,眼看着就要哭出來。

“......我們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可走,總歸還有希望的。”蘇盈袖嘆氣,只好将以前遇到過的治了好幾年內異症加腺肌症終于懷孕的例子說給他們聽,“當時她的盆腔一塌糊塗,我們主任都覺得懷孕基本不可能了,試管都不收,可是後來還是懷上了。”

“你年紀也不大,身體狀況比她好,就算擔心下次還是宮外孕,我們可以做試管啊......”

“我還有機會麽?”

“試就有,不試就說不定,或許你運氣足夠好,可以等到下一次自然受孕,并且是正常的宮腔內妊娠,但也可能運氣不太好,一直等不到。”

蘇盈袖的建議就是等養好了身體,抓緊時間做試管,丁一楠和老路表示接受她的建議。

走出病房,蘇盈袖擡頭看着走廊上閃爍着紅色數字的電子鐘,長長的嘆口氣。

交完班,蘇盈袖去手術,直到下午才回來,一進辦公室就看見一個陌生的小女孩,有些驚訝,“這是誰家孩子?”

婦科組的左雲就在旁邊坐着整病歷,聞言應道:“43床的女兒,她要生了,老公送外賣還沒過來,家婆怕小孩子害怕,讓她過來這邊待一會兒。”

蘇盈袖點點頭,沒太在意,回了自己座位上開始寫病歷。

才過了一會兒,就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門口探頭探腦,将小女孩叫了出去,給了她一顆巧克力,“你媽隔壁床的姐姐給的,你吃,吃了乖乖聽話別給醫生添麻煩,啊?”

說完就匆匆走了。

左雲這時嘀咕了一句,“看樣子老太太很疼孫女兒啊,怎麽聽她們講天天都說要生孫子?”

蘇盈袖看小姑娘已經轉身要進來了,就趕緊阻止道,“別人家的事你就別猜啦。”

可她這話說得有點晚,小女孩還是了聽見左雲那句疑問,認真解釋道:“因為奶奶不想媽媽被看不起,我們村好多人都覺得媽媽沒有生弟弟很沒用,她偷偷哭,奶奶不想讓她哭。”

她說完,低頭爬上椅子坐好,剝開巧克力的外衣,吃着巧克力,甜得眼睛都眯起來,晃着腿,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蘇盈袖和左雲對視一眼,又立刻別開眼,都覺得眼睛有些發熱。

“小妹妹,阿姨這裏有巧克力,一起吃好不好?”左雲哄着她。

“好,謝謝阿姨。”小女孩笑起來,唇邊有深深的酒窩。

蘇盈袖看着她,忽然想起問為什麽那麽難的丁一楠,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是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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