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鵬程

安梁城附近有一山群,山上長着很多名貴的樹。若是在恰當的季節上山,取些木材拿到市場上去賣,可以換得不少銀子,所以即使山擋住了部分商路,卻沒有影響到安梁城的經濟發展,反倒使山腳的某些人家成了富豪。比如那臨山的季家,因得了祖上傳下來的選材砍柴法,這會兒都蓋起了小閣樓了。

這日,季家的幺子季鵬程背了一個竹筐,在山道上走着。因為年紀小,加上最近山賊肆虐,家中長輩都不讓他出門。好不容易得了次機會,父母讓他上山揀些木柴回家,他便盤算着要好好游賞一番再回去。

他走走停停,樂滋滋地看着路兩旁的花花草草,心情簡直比這陽光還要明媚。還沒走到半山腰,他的筐裏一根木柴都沒有,倒是被些野花野草填了個半滿。

正玩得歡快,忽地聽得遠處傳來嘚嘚馬蹄聲,他吓得一驚,當即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山山山山山山賊?”

前方傳來一聲輕笑,男子的聲音清爽悅耳,季鵬程這才把方才自動閉上了的眼睛睜開來。

“我說小孩兒,你怕,怎麽不逃?”開口的男子騎馬走在後方,身着一襲白衣,唇邊若有若無地挂着一絲微笑。而策馬走在他前面的男子,眉目之間滿是淩厲,吓得季鵬程又是一哆嗦。

白衣人下了馬,走到他面前:“小孩,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到此處?”

那前方的錦衣男子見狀,竟也沒有生氣,也跟着下了馬。

季鵬程看他越走越近,遲遲張不開口。

姚枂岚趁機揶揄道:“唉,你別怕他,他長得就是那個樣子。其實他心地善良喜歡孩子待人溫和,典型的刀子嘴,啊不,刀子臉豆腐心啊。”

景眳朔喝道:“姚枂岚,時間緊迫!”

“好好好,”姚枂岚忙轉向季鵬程,“問你呢,孩子,名字,以及你住在哪裏,來這作甚?”

季鵬程顫抖着答:“我,我叫做季鵬程,是,是那山腳下的季家的孩子。今,今日上山,是為了給家裏帶些木柴回去。”

姚枂岚又問:“可是我聽說,最近山賊猖獗,你父母放心讓你一個人上山?你這模樣,也不過八九歲吧?”

“是的。今年剛好九歲。”像是說到了什麽開心的事,季鵬程露出了一個個的笑臉,“我求了好久爹娘才讓我出來的呢。聽說山賊一般藏匿于上半山,沒有大的商隊不下山活動,所以我和爹娘保證,只在這一帶轉轉才回去。”

景眳朔這才開口道:“既然這麽想出來玩,為什麽不讓爹娘帶你出來呢?”

季鵬程偷偷摸摸地擡起眼睛,打量了他幾眼,才道:“爹娘都在忙着建房子,家中的哥哥姐姐也都去幫忙了,我最小,只能幫着揀些柴……啊!我忘了這事了!”他回身看了看塞得半滿的竹筐,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些許歉意和無奈來,“怎麽辦呢,去哪裏找木柴呢。”

“這個時候建房子,嗎……”景眳朔摸了摸無痕的劍柄,像是在對姚枂岚暗示着什麽。姚枂岚似是懂了他的意思,歪了歪腦袋,嬉笑的神色收斂了許多。

“我覺得你爹娘根本沒有指望你砍柴回去吧,”姚枂岚拍了拍他的肩膀,“待會天色暗下來就很危險了哦,不如現在就回家吧?”

“這這這怎麽行呢?”季鵬程忙道,“我能幫上的忙本來就少之又少。”

景眳朔無奈地扶額:“好了好了,我幫你砍些柴,你拿了就快快回去吧。”

安梁群山上都是些巨木,想要得到能夠人力搬運的小樹枝,就只能到達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度淩空而砍。景眳朔深吸一口氣,足尖一點,向上一躍。

縱是習武之人,也不可能一躍千裏。跳至最高點時,景眳朔伸手拍向一旁的樹枝,稍稍借力,人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頭向下加速遠離地面。這下別說是季鵬程,就是姚枂岚也看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那人娴熟地在空中翻轉了幾下,便飛躍至樹頂。由于上升的速度極快,他的發髻被吹開,長發在空中飛舞着。

“大丈夫當如是啊。”季鵬程發出了幾不可查的贊嘆之聲。眼前的人,似是立在了萬物之上穹頂之下,俯視着身下的一切,雖不是這江山之主,卻也可謂是人中之龍。

季鵬程不由自主地呢喃道:“什麽時候,我也能成為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

“或許等到你長大吧?”姚枂岚摸了摸季鵬程的頭。

半空中,景眳朔的身子一頓,止住了上升。趁着在空中懸停的短短一瞬,景眳朔抽出腰間的無痕劍,對準了樹枝。身體迅速地開始下落,景眳朔握劍的手一刻不停地揮舞着,被砍斷了的樹枝順着劍式,齊齊落到地上。景眳朔完成任務,身體一側,整個人朝左邊的樹墜去。快撞到樹幹的時候,他提起無痕,劍尖一點,整個人轉正了過來。眼見馬上要砸到地上,他用腳底蹭了蹭樹幹減慢了下降的速度,最終站穩。這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就好像發生在了兩次眨眼之間。

景眳朔把木柴交給季鵬程,把無痕收回劍鞘中。季鵬程還沒有完全回過神,接過木柴,吃吃地道:“謝謝,謝謝公子。”

景眳朔似乎是突然覺得這孩子不錯,愣了愣,然後才道:“你拿着這些回家去吧。”

姚枂岚撚了撚耳邊長發,把落下來的發髻扔給景眳朔,讓他束好發。“鵬程,你告訴我們,如果要上山,怎麽走?”

“公子不用擔心,”季鵬程将砍下來的樹枝盡數收好,“從這裏開始,只有一條路,你們只需沿着這條路走。”

姚枂岚颔首:“知道了。你趕緊回去吧。不然……”姚枂岚用肩膀撞了撞束發到一半的景眳朔,“這位哥哥可是會擔心得不得了的哦。”

景眳朔“啧”一聲,束完發立即嫌惡地用手拍打被姚枂岚撞過的地方,像是為了拍掉什麽髒東西似的。

“好的。”季鵬程告辭離去。

兩人翻身上馬,景眳朔狀若不經意地問道:“方才使劍,我才想起問一句,楚荊卿怎麽樣了?”

“他啊,”姚枂岚依舊是說正經就正經,不需要任何的過渡,“雖然表面上沒事,不過心裏應該很苦吧。我們離開皇都也有幾天了,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景眳朔把目光投向遠方,幽幽地道:“自古以來,最大的悲不過是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楚荊卿這樣的奇才,失去了武功,一定很痛苦吧。”

盡管知道景眳朔看不見,姚枂岚仍搖了搖頭:“只是失去一臂,不是失去武功。既是奇才,那便是任是失去一臂也能達到高手的水平。然而,他注定少不了要糾結掙紮一番了。都怪我,那日若不是我派他出去,也不會造成此種結果。”

感覺他語氣之中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悲痛,景眳朔回頭道:“我還以為你和你主子一樣,是無情無義之人,沒想到你還是有感情的。”

姚枂岚苦笑:“都是人,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感情?只是有些時候,感情不過是累贅,沒必要因為感情做一些無用之事。千翎……厲王殿下,能夠為了大義舍棄一些事、犧牲一些人。我,并未覺得他是錯的。不如說,大多數時候,我也是如此。帝王家,無情冢,為帝王者,最忌多情。”

這是兩人第一次正面的理念交鋒,景眳朔策馬至與姚枂岚并排,不惱不怒:“這麽說,你認為薄情便是好事了?薄情之人,不能心懷百姓,最終定會負了百姓負了天下。”

沒錯,他們是相似的。比如,兩人俱是長于心計,善于隐藏自己,直到把自己給丢了。又如,胸懷這天下,卻又都不願意過多地蹚權力鬥争這渾水。再如,期待着棋逢對手,渴望着巨大的挑戰。這樣的兩個人,為何會立場截然不同?

姚枂岚接口道:“薄情,其實是因為太多情。正因為心懷了百姓,所以才要親力親為,不放心這江山落入他人手中。為了達到這目标,自然是要不擇手段。你我都知道,皇位之争如兩軍交戰,稍有不慎便會兵敗如山倒,不那麽做,如何能贏?”

景眳朔忍不住,停馬面向姚枂岚:“你又怎知,他心懷了百姓而不是只有自己?他不擇手段奪取皇權是為了百姓的安康而不是為了讓自己窮奢極欲?他登基後不會以薄情治理國家?”

“這自然是我與他相處十多年得出的結果。這樣的問題我可以同問王爺,答案也必定是一樣的。說到底,我們的立場都是緣于我們的判斷。只是我要告訴王爺,多情的人更容易誤國誤天下,”姚枂岚直視景眳朔,幽深的瞳子裏綻放出了逼人的光彩,“他們心中的瑣事太多,想要的自然也多,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必會用這江山作為陪葬!”

景眳朔抿抿嘴,一時被他氣勢壓住,也不知回些什麽好,只得道:“那你覺得,我是哪一種人?”

姚枂岚毫不猶豫,答:“我以為,王爺和我是同一種人。”

我們怎麽可能是一類人?景眳朔忽然覺得好笑,這種對話其實沒有意義,因為誰都不可能說服對方到自己的陣營中去。

于是,他換了個話題,重新策馬前進:“你方才可有看到那季鵬程的手?”

“啊,”姚枂岚應道,“根本不是一雙拿過木柴的手。在這種非常時期,讓小孩子自己上山就已是不同尋常,又怎麽可能讓一個從未撿過柴的孩子上山?”

“而且,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蓋新房。”姚枂岚接着道,“如果不是季鵬程說了謊,就是季家本身有問題。不對,可能‘季’姓也是假的。”

景眳朔點着點頭,忽然出言反對:“不,我想‘季’姓還是真的。那日在青樓,紅雲不是說那家人姓‘秒’嗎。當時我還想哪裏來秒這一姓,現在想來,即是指‘季’。”

姚枂岚恍然:“‘季’為‘禾子’,‘子’為‘少’,‘禾’‘少’為‘秒’。”言罷,他哈哈大笑:“真不愧為一奇女子,改日還得再拜訪一番。”

“呵,那也得我們有命回去才行。”

景眳朔躍下馬,拽着姚枂岚推向一旁。兩匹馬一齊長嘶一聲,跑向遠處。

姚枂岚正疑惑,卻見兩匹馬方才所在之處,出現了兩支銀色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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