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故裏
絕塵在路上狂奔着。
“我不會道歉的。”景眳朔一手摟着倒挂在他肩上的姚枂岚的腰,一手抓着缰繩,“而且,我想這麽做已經很久了。”
雖然心裏已是火急火燎,但鼻翼裏卻充斥着令人安心的草藥香。昨晚的香味,果然是從姚枂岚身上發出來的啊。
“咳咳,”姚枂岚被颠簸得連連咳嗽,“你不用道歉。你是對的。是我太沖動了。謝謝你。”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那傷還是一點沒有愈合。竟如此失态,姚枂岚簡直要恨起自己來。方才如果不是景眳朔出手……
姚枂岚把手放到插在右肩上的無痕上:“劍,不撥出來嗎?”
“撥出來的話,你會大量失血。”景眳朔的臉微紅,“我們先找一個落腳的地方。”
“謝謝你,眳朔。”姚枂岚低低地笑了起來。
終于又恢複成原來的那個你了。景眳朔不願承認,不過在他笑起來的同時,自己大大地松了口氣。
“那麽,該去那裏落腳呢?”景眳朔回頭看了一眼景君奚,“君奚,方才做得很好。”
那一聲長哨聲,是景君奚模仿景眳朔發出的,既是叫二人到他身邊,也是對絕塵馬的召喚。
“往東走,”姚枂岚有氣無力地道,“那裏有……”
“我的家。”
一馬三人在一處荒涼的宅子前停了下來。因為年久失修,又缺乏人氣的滋養,所以房子看上去很破舊。但不難想象,它昔日是有多麽輝煌。
醫聖的世家,姚家。
姚枂岚一下馬,便拔下了無痕:“這該是無痕第一次染上血吧。”姚枂岚用白袖仔仔細細地拭去無痕上的血跡,把它還給了景眳朔。
“你的傷……”景眳朔接過無痕。姚枂岚右肩處的白衫已被染成了血紅。
“不打緊,”姚枂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流一會血就該沒事了。”
景眳朔這才想起,姚枂岚說過,聖丹的持有者抵禦能力恢複能力都很強。也就是說如果一開始就拔出無痕,現在這傷就該愈合了?那豈不是自己多此一舉?
景眳朔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話說自己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同情心泛濫了?
“你還記得這裏?”景眳朔跟在姚枂岚身後,牽着景君奚的手。
姚枂岚推開了門。門并沒有鎖,像是很久沒有人來過了,但是屋內卻出乎意料地幹淨。“算是吧,姑且,”姚枂岚道,“回來過幾次。”
景眳朔四下打量了起來。該說真不愧是醫者世家嗎,屋裏除了各式各樣的草藥标本和藥劑以外,就只剩下了醫學相關的書籍。
“這裏的書,”姚枂岚随手取下一本,“很多都是古籍孤本,是從祖先那裏傳下來的。我家被滅門,書能保留下來,實在是一件幸事。”
景君奚失聲叫道:“滅門?”他還想問什麽,景眳朔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姚枂岚垂下眼。陽光透進來,打在他長長的睫毛上,竟顯得有些虛幻了:“謝謝。”
“你對我,不必如此客氣。”景眳朔別過頭,不願過多地直視。
“枂岚哥哥!”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接着是一個穿着白色衣裙的少女撲了過來,“終于回來了!”
“啊,我回來了。”姚枂岚伸手抱住白衣少女,“我回來了。”
白衣少女一下子哭了起來:“哥哥,嗚,好哥哥,想我了沒有?”
姚枂岚維持着如水的微笑,撩起少女耳邊的碎發,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好妹妹,我想死你了!”
這一句話,音調高了八分。是平時姚枂岚用來揶揄別人的語氣。
“這是我的妹妹,”姚枂岚自豪地把白衣少女介紹給兩人,“姚黛月。”
“也是‘月’嗎。”景君奚上前一步,“黛月姐姐,我是景君奚。”
姚黛月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看到景君奚很是歡喜,抹幹了眼淚,在他面前蹲下:“我是姚黛月。”
景眳朔把景君奚從她跟前拉開了些許:“景眳朔。”
“啊。”姚黛月站起身來,“你就是那個老和哥哥作對的瑾淵王對不對?怎麽會和我哥哥在一起的?”
“沒什麽。”姚枂岚想把姚黛月拉回來,但她并不領情,“現在我們是朋友。”
“朋友?”姚黛月歪了歪腦袋,重複了一遍。
景眳朔心裏微訝。姚黛月和姚枂岚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不過比姚枂岚小了幾歲,這麽看來就像少年時期的姚枂岚。若是非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就是姚枂岚的雙眸黑白分明,姚黛月的瞳色卻要淺上一些,呈現出淡淡的褐色。
“黛月的眼睛,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猜到他在想什麽,姚枂岚一只手覆上了姚黛月的眼睛,另一只手從自己的眉毛上刮過,“我的雙眼,則是接自父親。”
“是嗎。”景眳朔答道。
姚枂岚順勢将姚黛月拉到懷裏:“黛月,晚膳可準備好了?沒有的話,我與你一起去準備準備吧。”
“好的,哥哥!”姚黛月愉快地擡起頭,“後山長了很多新的野菜呢。我對照了爹爹的手記,都是些味道上佳、藥用一流的植物呢!”
“那我們這就一起去吧!”姚枂岚拉住她的手,冰冷得不似活物。姚黛月忙擡頭打量姚枂岚的神色。
姚枂岚卻像什麽也沒有發覺,笑道:“嗯?”
姚黛月擺擺手:“沒有。就是想多看看哥哥你的臉。”
“兩位,随意。”在踏出家門的一刻,姚枂岚回頭道。嘴角上揚,神色卻無比悲怆。
你到底怎麽回事?景眳朔皺起了眉。從接近玖歌時開始,一直都很不正常。
“真是個小狐貍精!”景君奚義憤填膺,“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對。”景眳朔答完,才察覺到不對勁,“你剛才說什麽?”
景君奚顫顫巍巍道:“沒,沒說什麽啊。我只是說,姚黛月是個小狐貍精,竟然敢勾引姚公子!”
“你個小屁孩。”景眳朔伸手拽起他的一只耳朵,“人家是兄妹,兄妹你懂不懂。”
“疼疼疼,疼啊師父。”景君奚委屈地捂着被景眳朔拽着的地方,“我是幫你說的啊師父。你看你,都快望穿秋水了。想跟去就跟去嘛。”
景眳朔不怒反笑:“好啊,景君奚,竟學着姚枂岚亂用成語了啊?看我不打死你?”
“救命啊,師父殺人啦!”
于是,這一大一小兩人便在姚家大宅裏玩着五六歲孩童玩的“你跑我追”游戲。畫面之慘烈,實在是無法描繪。
“有個問題呢,”用晚膳的時候,姚黛月突然道,“因為沒想到哥哥會帶人來,所以幹淨的房間不大夠的樣子。”
姚枂岚給姚黛月夾了一片竹筍:“你只留了兩間房嗎?”
姚黛月點點頭:“怎麽辦呢?不如哥哥和我住一間,王爺和小君奚一間?”
景眳朔心中湧起了強烈的反對之意,姚枂岚卻先開口了:“不。用完膳,我去收拾一間。我和王爺一間,君奚和你一人一間吧。”
“什麽嘛,”姚黛月嘟起嘴,“哥哥不願和我一起嗎?明明小時候還一起洗過澡呢。”
“怎麽會?”姚枂岚摸了摸她的臉頰,“我不和你睡,是因為你長大了。你以後要嫁人,只有那個你愛,并且愛你的人才能和你共枕。記着了嗎?”
“哦。”姚黛月道,“嫁人啊。嫁人一點也不好玩,我只要哥哥就好。”
“怎麽這麽說呢。”姚枂岚放下碗筷,與姚黛月面對面,伸手捧起她的一绺長發,“會有一個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挽起你的青絲,給你披上鮮紅的嫁衣,許你以不朽的承諾。等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你會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等到你出嫁了,哥哥也就放心了。”
“既然哥哥這麽說了,”姚黛月道,“我也沒辦法了。”
姚枂岚放下頭發,問景眳朔道:“王爺,沒意見吧?”說完,他極快地動了動唇:“拜托。”
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口型,似乎是因為聽出了他先前說話時若有若無的哭腔,景眳朔果斷地答道:“好。”
……不知不覺中,自己對姚枂岚竟是有些縱容了。
“說起來,”景君奚道,“你們兄妹做菜真的很好吃呢。”
“哪裏,”姚黛月咬着筷子,“煮飯做菜的時候,哥哥什麽忙也沒有幫。哥哥這個木頭啊,只會采采藥治治病,要是沒有旁人看着,肯定連生活都不會!”
“黛月,怎麽這麽說?”姚枂岚難得的羞赧。
景眳朔心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四人這一頓飯,吃了許久。待到各自回房時,月亮已升至高空了。
“那麽,死皮賴臉地和我一間房是要幹什麽?”景眳朔脫了外衫,翻身上床。也不管姚枂岚有沒有上床的意思,很有涵養地給他留了半邊床。
“也沒有死皮賴臉吧?”姚枂岚苦笑,“還有,王爺,你随便睡。我晚上從來不上床睡。”
“從來不上床睡?”景眳朔瞪大了眼,“你怎麽撐下去的?”
“大仇未報,不能入眠。”姚枂岚在屋內的角落坐下,“憑借着聖丹的作用,我每晚假寐數個時辰便足矣。”
雖然有聖丹,但也不能這般死撐吧。景眳朔嘆了口氣:“所以,你是為了不讓妹妹發現這點才到這裏來的?”
姚枂岚搖搖頭:“非也。我在這裏,是因為有事要告訴王爺。”
“何事?”
“咱們的行程,得多往後拖幾天了。”閃爍在姚枂岚眼中的,正是景眳朔白日所見的悲怆。原來不是自己看錯。
景眳朔扶額:“理由呢?”
“眳朔,”姚枂岚幾乎是癱在了椅子裏,整個人說不出的萎靡不振,“我妹妹,姚黛月她活不長了。”
“怎麽會?”景眳朔坐直了,“她還那麽活潑亂跳。”
姚枂岚指了指右肩那被血染紅的布料:“我從進家門的那一刻起,一直都穿着這件衣服,但她卻從未問過我有關這傷的問題。”
“從沒有?”景眳朔好像明白了什麽,“你們獨處時也沒有?”
“沒有。”姚枂岚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這意味着,她的雙目無法辨色。很有可能,她現在只能看到事物模糊的形狀。”
“.…..”
“而且,她的手很涼,”姚枂岚把握過妹妹的手放到唇前,“涼得透徹心扉。她這樣,不出一兩月,恐怕就會……”
“是生了什麽病?”景眳朔杵在原處,不敢動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眳朔。”姚枂岚合上眼睛,“怎麽突然就這樣了呢?我還沒有好好地待她,她怎麽能就這樣離開?她怎麽忍心?”
“姚姚,”景眳朔突然生出一種走上前去抱抱他的沖動,“想哭的話,便哭吧。我不會嘲笑你的。”
姚枂岚自嘲地一笑:“阿景,你上次問我聖丹的副作用。我現在又想起一種來了。因為太久沒有想哭的感覺了,我都快忘了。”
“因為這聖丹,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流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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