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了然
正月初,奈雲國終于下了第一場雪。
朝和國處在奈雲國南邊,所以,這是景君奚見到的第一場雪。
姚枂岚換上了棉袍,依舊是白得無暇。他合上書,道:“好了,這是最後一本了。”
景君奚如蒙赦令,大叫道:“哦——”一邊跑下樓,找周邊住家的孩子一起玩雪去了。
“你不和他一起去?”姚枂岚也不擡頭,問道。
景眳朔靠坐在窗臺上,披着一件黑色大氅,手持一卷書。“幾歲了,還和孩子一起玩雪?”
姚枂岚淺淺一笑:“也是。像王爺這般——”
景眳朔從窗上跳下來,止住了姚枂岚的玩笑話:“今晚燒?”
“今晚燒。”姚枂岚道,“正好下了雪,控制火勢更方便了。”
姚黛月的身體,還好好地躺在宅子內。不知道姚枂岚給她服了什麽,兩個月來,她的身體竟沒有腐爛,就像睡着了一般。不過今夜,姚枂岚會讓她,連同這百年的姚家大宅,沉入火海之中。
“王爺不用擔心我,”姚枂岚把散落在地上的書撿起來,“已經過去了。”
景眳朔不言,姚枂岚又道:“說來,今次真是多謝王爺了。從入玖歌城以來,我姚枂岚就欠了王爺許多人情,将來,定将加倍奉還。”
景眳朔瞥了一眼他的神色,鬼使神差地,輕聲道:“以身相許如何?”
此言一出,兩人都當機了片刻。緊接着,姚枂岚發出一連串笑聲:“王爺,你若是看得上我這樣的,也未嘗不可。”
“玩笑而已。”景眳朔狀若平靜,整了整大氅,“我去看看君奚。”
“什麽啊?”姚枂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對了,”走到門口,景眳朔又折了回來,“關于‘那位大人’,關于你家的仇人,你還是沒打算告訴我嗎?”
他問這話的時候,聲音清冷而不帶任何感情,竟是一絲憤怒也沒有。
姚枂岚躊躇道:“抱歉,眳朔,我覺得,還不是時候。”
“是嗎……”景眳朔垂頭看了一眼地面,“我知道了。”
姚枂岚把案上和地上的書一本本地撿好。他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這些孤本,幾乎就是姚家的家史,見證了姚家千百年的興衰。這些珍寶就這麽斷送在了他手裏,他實在擔不起這個責任。
但是,擔不起也得擔。
就如同,他已是姚家末裔這一事實,他不想承認也得承認一般。
“對不起啊,爹,娘,黛月。”姚枂岚把書一本本地放回書架,“這些姚家的傳家寶,到我這一代,算是要徹底消失了。”
他騰出一只手,壓在了心口的烙印處。
“這聖丹,你們也別怪我毀了它。”千百年來,為争奪這聖丹,已有太多人死于非命。外族人的虎視眈眈,同族人的自相殘殺。或許,它從一開始就不該誕生于世。
“我向你們保證,姚家的醫術不會斷絕。”姚枂岚停下手,看向窗外,恰巧看到景君奚扔出一個雪球,正中鄰家小孩的臉。
那臉上,已不見當初的陰郁,滿是飛揚的神采。
“但是呢,姚家的血統可能就此斷絕了吧。”姚枂岚接着自言自語,“如果報了仇我還有幸活着呢——嘛,雖然不大可能啦——我就要游歷四方,像爹年輕時那樣到處治病救人。可能,也許,大概,會和某個人一起,當然要看人家願不願意。”
“因為你們都在看着我,所以我想着要先說一聲。不過你們放心,那些都是其次的。”姚枂岚停在書架前,“我一定會為我姚家讨回公道。”
“我一定會讓那個人,粉身碎骨,血債血償,不得好死。”
惡毒的詛咒從那張調笑不斷的唇中洩出,姚枂岚的眸中重又燃起了不可言說的暴戾與殘忍。
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深深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封信。
“對不起啦,千翎。”這回,他沒發出聲音,只是動了動唇,“我答應過你的事可能做不到了。”
他把信和書一起,塞進了書架裏。
“一起消散了吧,我不想讓任何人背負和我一樣的仇恨了。”姚枂岚的手指缱绻地撫摸着紅木書架,“對不起,都怪我太無能。”
“君奚。”景眳朔出現在景君奚面前的時候,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愣。
景君奚忙擺手:“唉唉,弟兄們,我師父他只是長得嚴肅了些,其實心地很善的!”
“師父?”一個孩子笑道,“什麽嘛,原來你沒和父母一起嗎?”
“什麽?”景君奚不解其意,問。
孩子們紛紛嘲道:“我們不和野孩子一起玩啦。走了走了。”
“.…..”
景眳朔看着四散的孩子,道:“我很抱歉,君奚。”
“不,不關您的事。”景君奚無奈地把手上的雪球扔在地上,“之前也都有過這樣的情況。我已經……差不多習慣了。”
景眳朔摸了摸他的頭:“我們也都是這麽過來的。”
“你們?”景君奚擡起頭,“師父也是?”
“我的父母,據說是在我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說到這裏,景眳朔的眉尖蹙起。關于那個許久未出現的夢。關于那位大人的真相。
“而姚姚,姚枂岚他的父母,大概是在他八歲時去世的吧。”景眳朔摟過景君奚,在他頭發上親了親,“我們都走過來了,所以我們比任何人都堅強。”
“師父是因為覺得我像小時候的你,才收留我的嗎?”
“一半吧。”景眳朔松開手,“你知道,君奚,殺人,從來都不是我想做的。救你,對我來說,興許算得上一種贖罪吧。将來若是能死在你手裏,對我來說未嘗不是極好的結局。”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了,景君奚被壓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
“師父,你剛剛來找我,是有什麽事?”
“嗯,這個。”景眳朔壓低了聲音,“今晚我和姚姚就會把姚家大宅給燒了,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就帶上吧。但是不能帶太多。”
“.…..我知道了。”景君奚拽着景眳朔的衣袖,“姚公子,真的要把自己家給燒了嗎?他竟舍得?”
“他不舍得,但是,總有些事情,是你不願意也得做的。”景眳朔道,“人生在世,有誰能萬事随心所欲?就連天子,也有很多情非得已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就要看你如何取舍了。”
“天子也有情非得已的時候?那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想要成為天子?”景君奚問,“既然人人都不能如願活着,那麽拼盡一切位極人臣又有何意義?”
“這個……”景眳朔從未想這麽多,一時半會竟答不上來。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位極人臣、坐上龍椅,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活得自在随意。”姚枂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人之所以被束縛,是因為自然本身、人群體本身需要一個法則維持平衡,這個法則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與一個人的自在安然無關。位極人臣或是坐上龍椅,乃是你的‘願’,願得到了滿足,被束縛的感覺自然能得到減少。”
“姚公子!”景君奚向他招手。
姚枂岚來到兩人跟前:“君奚,方才我說的,可是懂了?”
景君奚誠實地搖了搖頭。
姚枂岚笑道:“罷了,以後你會有屬于自己的解釋。”
景眳朔問:“收拾好了?”
姚枂岚點了點頭:“我們先用了晚膳,再點火吧。”
進了房門,姚枂岚才想起,這三個人,一個是養尊處優的王爺,一個是養尊處優的前皇子,一個是養尊處優的幕仲公子,晚膳該怎麽辦?
姚枂岚吞吞吐吐地問:“我,我們前些日子的晚膳是如何解決的?”
景眳朔覺得好笑:“你真的不記得了?”
“說不記得,不如說,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件事。”姚枂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難道是王爺你……”
“怎麽可能。”景眳朔把手指放到唇前,“既然不知道,就看好了。”
長長的哨聲響起,緊跟着是歡快的馬蹄聲。
姚枂岚明白過來,抱拳道:“王爺果然聰明絕頂,在下佩服佩服,甘拜下風。”
景君奚解釋道:“師父提前和城裏的一酒家打好了招呼,每天都讓絕塵去給我們帶飯。”
“這樣啊。”姚枂岚揭開飯盒的蓋子。
氤氲的熱氣冒出,景君奚迫不及待地要動筷,卻被姚枂岚喝止:“等等。”
他拿出一根銀針,插進了飯菜裏,銀針剎那間變為了黑色。
“君奚,你馬上騎絕塵往華塗跑,沒遇上我們之前不要停下。”景眳朔把景君奚抱到馬上,“我們會追上你的。”
景君奚點頭應了,一拉缰繩,絕塵便往前跑去。
“我就說她怎麽會沒有動作,原來如此。”姚枂岚把收集好的燃草放到宅子的中央,又四處撒了些。景眳朔拿來一個火把。
“準備好了?”姚枂岚從他手中接過火把。
景眳朔點點頭,姚枂岚深吸一口氣,把火把扔到燃草上。
熊熊烈焰瞬間炸開來,姚枂岚與景眳朔對視一眼,一同躍至宅院外邊。
本應該去追景君奚,姚枂岚卻在不遠處的樹枝上停了下來。景眳朔知道他需要在看一眼自己的家,什麽也沒問就跟着他停了下來。
“你可以先去追君奚。”姚枂岚悠悠道。
“沒關系,他可以照顧好自己。”言下之意是,我比較擔心現在的你。
姚枂岚無力地笑笑:“王爺多慮了,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即便如此,心還是會痛。
烈焰席卷着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本書,連同那躺在了床上的佳人一起,終會把一切吞噬殆盡。
“那酒家,恐怕已經被滅門了。”
“.…..”景眳朔看向姚枂岚,“我知道的。姚姚。我知道的。”
姚枂岚撈起袖子,把光滑手臂的手臂放到唇前:“沒關系,我會一起幫他們報仇,你放心。我一定會讓真兇形神俱散,屍骨無存。”
他張開嘴,在手臂上大大地咬了一口。
利齒入骨三分,血淌了下來。姚枂岚送開口,垂下手臂,看向那大火。
流不出淚,心卻太痛,唯有流血,才能緩解那心傷。姚枂岚幽深的眸子裏映出了火光,臉頰蒼白而似有濕意,薄唇上沾了血的殷紅。
火光掩映之下,那面容竟顯得絕美無雙。
景眳朔從未見過有一個人,堅強至斯,堅定至斯。
被咬傷了的手臂緊緊地攥成了拳,血流不止。景眳朔的心被猛地一揪,就像中了這一拳一般。
景眳朔輕輕扳過姚枂岚的肩,把他抱在懷裏,不讓他再看。姚枂岚竟也沒推開他,順從地閉上眼。
這一刻,景眳朔心裏忽地生出了為這個人毀天滅地的想法。
這一刻,景眳朔了然了,他早已喜歡上了這個人。
或許是那山洞裏的一支冷箭,或許是那一瓶鶴頂紅,或許是那噩夢醒來時的一吻。
景眳朔想起了那夢裏,靜陽對他說的話:“愛就是你對着一個人時,心髒砰砰直跳、平靜不下來,想要更多地觸碰對方的心情。和你愛的人在一起,無論是多麽枯燥乏味的事情也會覺得幸福無比。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會願意為了那個人放棄一切。乃至,即使毀天滅地,在所不辭。”
然而,看着那充滿仇恨的泛紅的雙瞳,他也了然了,除非姚枂岚完成了複仇,不然,他這輩子也不能說出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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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