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分道

“阿景,眳朔,王爺。”一聲呼喚把景眳朔拉回了現實,“起床了。”

景眳朔揉了揉惺忪了睡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早安。”姚枂岚對他笑了笑。

一行三人結束了對青甸的巡查,已是到了夏初。知了啼叫着,窗外荷花開得正好。

“早安。”景眳朔理了理睡亂的長發,“你怎麽進來的?”

“啊,這個啊。”姚枂岚道,“爬窗進來的。王爺您的睡相實在……令人不敢恭維,難怪把門鎖得那麽好。”

他指了指根本沒闩上的門。

他這麽胡鬧,景眳朔卻沒有想要責備的意思。

“姚姚,”他穿上外衫,“你……是不是說過,我們小時候見過?”

姚枂岚想了想,道:“沒有啊。”

景眳朔眯起了眼睛,目光中充滿審視:“沒有?”

姚枂岚不為所動:“沒有。”

“是嗎。”景眳朔伸手,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最近做的夢越來越真實了。從茶杯的花紋,到衣裳的圖樣,到夢中人的一颦一笑,都細致得如同真正發生過的一般。

夢中的姚枂岚比現在要開朗活潑得多,而且有一種不染世俗的無瑕。但這一大一小兩個姚枂岚之間,有些東西,驚人的相似,叫人不忍相信那只是一個夢。

而且,那枚烙印。若是因為兒時的約定,那麽他會把家族的秘密告訴處于敵對方的自己也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怎麽了?”姚枂岚有些擔憂地問,“王爺啊王爺,可別我剛好你又倒下了啊。”

景眳朔按了按太陽穴:“不會。你先下去找君奚。我馬上來。”

景君奚正被景眳朔壓着抄姚枂岚給的《本草經》,一筆一劃,工工整整,令姚枂岚咋舌。

意外的是個很能定下心來的孩子呢。

當年的自己,平時總是毛毛跳跳,也只有抄起書來的時候,才能體現出一點姚家人的氣派來。

“姚公子,”景君奚停下筆,“我有一事不明白。”

姚枂岚笑道:“請講。”

景君奚道:“醫者當以拯救生命為職,可取這些植物以治人,其實也就是奪了它們的性命。對于植物來說,是不是太過不公平了。”

姚枂岚從未想到過這一層,先是愣了愣,然後拍了拍景君奚的腦袋:“你這孩子,以後必有大成就。”

他站起來,負手而立,道:“其實不只醫者,任何人都是如此。人為了維持生命,須得每日用膳,可那些食材原料又是從何而來?它們原先不也是鮮活的生命嗎?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人可取食家畜家禽,也有猛獸可食人肉;人可取食花草枝葉,歸去之後,也得化為塵土滋養花草枝葉。取之有道,用之有度,那這世間萬物便是生生不息的循環,何來不公平之說?”

景君奚沉默良久,道:“知道了。謝謝公子。”

姚枂岚知他尚不能完全接受這一觀點,又道:“除此之外,還得明了一件事。小的犧牲成就大道。若不會舍棄,便無法實現自己的目的。你說對嗎,王爺?”

景眳朔已經站在景君奚身後好一會兒了,姚枂岚這麽一說,景君奚才反應過來,忙回頭問好:“師父,早安。”

景眳朔對他點點頭:“早安,君奚。”

方才姚枂岚提出的觀點,正是兩人最大的分歧所在。最後畫蛇添足地問景眳朔一句,除了挑釁別無他意。本以為景眳朔會炸毛,或是至少冷哼一聲,誰知他竟一本正經地道:“你說得很對。”

姚枂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或許是因為憐憫,自燒掉了姚家大宅的那晚以來,景眳朔對他就是極盡溫柔和包容,有時甚至好到了令姚枂岚無所适從的地步。

雖然厭惡在別人面前示弱,但景眳朔的“憐憫”卻給他很舒服的感覺。

店裏的夥計從馬廄裏牽出了絕塵,景眳朔把景君奚的書和筆墨收入包袱中,道:“我們今天就會到華塗城。”

姚枂岚把景君奚抱上馬,自己也坐了上去:“華塗啊,說起來我和華塗還挺有緣的。”

景眳朔拉緊了缰繩,難得地揶揄道:“那是當然。少年軍師姚枂岚,年僅十六七歲就憑一紙書信奪回了久攻未下的華塗城。能不有緣嗎?”

“嘿嘿,”姚枂岚的臉皮堪比銅牆鐵壁,哪裏會害羞,“王爺過獎過獎。”

景君奚很感興趣:“真的嗎,姚公子,你是如何做到的?”

“也沒什麽。”姚枂岚果然又是瞬間變臉,“當時華塗城裏有一家勢力特別大,家主自命為華塗城主,想要自己掌權,獨立華塗。所以華塗就關閉了城門,自行切斷了與皇城靜陽的聯系。也不知那幕後坐着的軍師是誰,竟能每每切中要點。面對華塗這一小小的城池,王軍屢戰屢敗。”

“華塗城內土壤肥沃,城民完全能夠自給自足。這麽打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奪回華塗。但是啊,”姚枂岚賊兮兮地一笑,“無論是華塗還是靜陽,兩方勢力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

“——華塗城裏的水,全部都發自安梁城外的山群。”姚枂岚攤開手,“接下來的事,不用我說了吧。竟然還撐了兩個多月,我原以為一個月就能拿下呢。”

“厲害。”景君奚滿臉崇拜。

姚枂岚沒羞沒臊地道:“不要崇拜我,我只是個傳說。”

景眳朔忍無可忍,道:“閉嘴,華塗城到了。”

進了城,姚枂岚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對。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城中的人不斷向他們投來了極不和善的目光。

姚枂岚輕聲道:“眳朔。”

“我知道。”景眳朔騰出一只手放到了無痕上,“你靠緊一些。”

這後一句話,純粹是他下意識說出的應景的話,誰料姚枂岚真的靠緊了許多。

“你——”景眳朔臉漲得通紅,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仍忍不住回頭看他。

姚枂岚一手環着景眳朔的腰,一手豎起了食指,先是放在唇邊比了個“噓”的手勢,又指了指景君奚,意思是這樣做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景君奚。

明明臉色與表情都無比正經,景眳朔就是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看出了狡黠之色,就好像是故意這麽做來調戲他一般。

那臂膀絕不算有力,卻讓人心生更多的依戀之情。隔着不薄不厚的春衫,兩人的肌膚仿佛就這麽碰到了一起一般。

天,這是要我死嗎?心髒不受控制地打起了鼓,景眳朔自暴自棄地轉過頭。

“姚枂岚!”人群中爆出一陣叫聲,分不清是歡呼還是來尋仇的。

姚枂岚奇道:“咦,竟是來找我的?”

景眳朔拽着缰繩的手猛地一用力,絕塵的速度立即加快了起來。

絕塵乃是景眳朔千挑萬選選出的汗血寶馬,但縱是如此,在擺滿了小攤的城裏,它根本沒什麽優勢。

“到巷子裏去。”姚枂岚伸手一指。

這巷子不深,是一條死路,恰巧容得下絕塵。進了巷中,姚枂岚和景眳朔下了馬,并排站着。

“這可麻煩了。”姚枂岚來回踱步,“我大意了。是因為那日在玖歌露臉了嗎,沒想到畫像竟然這麽快就傳到這邊了。那麽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麽?是感激我從那城主手中解放了他們,還是怪我打破了他們自立一國的企圖、害他們至親渴死呢?王爺,你怎麽看?”

景眳朔全然不在狀态,面色通紅,一副喘不過氣來的模樣。

“你沒事吧?”姚枂岚連忙上前一步,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探他的脈搏。

冰涼的指尖碰到溫熱的頸脖,景眳朔吓了一跳,揮開他的手:“你幹什麽?”

被如此明顯地拒絕,姚枂岚也有些吃驚:“你的脈搏不正常啊,沒事吧?”

雖然很快,但卻不是他所見過的任何一種節奏。在姚枂岚聽來,這跳動的節奏竟像旋律一般。

“沒事。”沉默了片刻,景眳朔總算恢複了冷靜,脈搏也跟着慢了下來,“抱歉,昨夜睡得不是很好。”

景君奚坐在馬上,看着兩人的互動,想說什麽又不知道怎麽說,最後還是放棄了。

“你怎麽看?”姚枂岚長長的睫毛抖了抖,背過身去,看向巷外。那些人似乎還在找他。

“既然知道了他們的目标是你,就好辦多了。”景眳朔道,“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說的也是。”姚枂岚低頭,想從包袱中拿出帷帽。然而——

姚枂岚帶着歉意笑笑:“其實呢,裝着帷帽的包袱在剛才那場騷動中……”景眳朔淩厲的目光掃過來,姚枂岚難得地舌頭打結,“丢,丢了。”

“丢了?”景眳朔陰測測一笑,“好啊,那就只剩下一種方法了。”

“什麽辦法?”姚枂岚左手拇指與食指繞成環,抵着下巴,右手搭在左手手肘上。景眳朔也不回答,等他自己想。

“不會吧?”姚枂岚的臉色一青一白,“我當誘餌?”

景眳朔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你的弓也丢了?”

姚枂岚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答道:“嗯。”

“會用劍嗎?”

姚枂岚更是一頭霧水了:“會一點。但是不精。”

景眳朔嘆了一口氣,把無痕從腰帶裏抽了出來,雙手捧着,放到姚枂岚手心:“拿好。用它保護好自己。這一次我們分頭行動,兩個月後,東城門見。”

無痕是景眳朔專用佩劍,從不離手。對于劍士來說,劍在人在,劍斷人亡。這無痕到了姚枂岚手裏,簡直重如千斤。

“你呢?”

景眳朔答道:“我還有另外一把劍。”

“那你把另一把給我吧。”姚枂岚把無痕遞了出去。

“怎麽,你是看不起這把無痕?”景眳朔勾起一邊嘴角,瑞鳳眼中放出狠光,威脅意味十足。

什麽看得起看不起,就是因為太看得起了才不敢接啊。

他深吸一口氣,把無痕佩在腰間:“那麽我先走一步。”

你到底在想什麽?半空中,姚枂岚低頭看了一眼景眳朔,他也在看着自己。但這一次,姚枂岚卻什麽也沒有讀出來。

巷外的人果然被姚枂岚引開了,景眳朔目送着姚枂岚,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才收回了目光。

“明明那麽寶貝人家,還放他獨自一人,”景君奚躺在馬背上,翹起一只腳,“師父,我真不懂你在想什麽。”

景眳朔在下面牽着馬,道:“君奚,你說的沒錯,我很喜歡他。”

景君奚坐了起來:“那你為什麽不告訴姚公子?”

“君奚,還記得姚黛月死去以後,他是怎麽樣的嗎?”景眳朔閉上眼睛,“将近十天不吃不喝不睡。現在的他,滿心都是複仇。此仇未報,即使我将我的心意告訴他,也只不過是徒增他的煩惱罷了。”

“這兩個月,也是要讓我自己冷靜下來。”景眳朔回頭看向景君奚,“我……無所謂最後我們能否在一起,只要能遠遠地看着他,看他好好的就心滿意足了。所以,君奚,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密。”

景君奚重新躺了回去,瞭望着姚枂岚消失的方向:“嗯。”

人生那不相思絕,他從來都不知道,即使人在眼前,也能像這般相思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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