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銅雀

“啊?”景君奚的頭歪成了九十度,“你剛才說什麽?”

“裝瘋賣傻對我來說沒用,”姚枂岚道,“你也不看看你這些都是和誰學的?”

不得不說,景君奚在這一方面簡直天賦異禀。短短數月,竟然就能将姚枂岚插科打诨全都學了去,甚至還技高一籌。

但畢竟姜還是老的辣。

“不是啊,姚公子,”景君奚急了,“不是我不想說,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可師父不讓我說啊。”

“你這麽回答,其實也就是把答案告訴我了。剩下的只是細節問題。”姚枂岚翻身上馬,與他并排而坐,“既然我都知道最重要的事實了,你把細節告訴我又有何妨?”

“好嘛,你贏了。”景君奚撇撇嘴,“師父問起來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本就是我自己猜出來的。”

“好嘛好嘛,你最聰明。”景君奚道,“那麽,姚公子,想問什麽?”

姚枂岚深吸一口氣:“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景君奚把兩手搭在腦後,不停地晃着腳,“只是在姚家大宅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出端倪了。要不是你那時一心在黛月姐姐身上,估計也能發現。”

“不。發現不了的。”

該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若不是這回被楚荊卿這麽一折騰,自己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吧?

不是沒有想過為什麽那家夥會對自己這麽好,而且越來越好,但因為兩人同為男子,自己也沒有過類似的經歷,姚枂岚根本沒往那方面想過。一時半刻得不出答案,時間長了,竟然開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起這種好來了。

姚枂岚心道,這可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景眳朔此情,恐怕是起于那雨夜的一吻。若是自己再多深思熟慮一些,若是自己再多冷漠一些——

“說起來,君奚,你師父與我同為男子,”姚枂岚道,“你不會覺得奇怪嗎?”

景君奚道:“不會啊。事實只不過是師父喜歡你,而你恰好為男子吧。”

說完,他期待地看着姚枂岚:“姚公子,現下你知道了師父的心意,能接受嗎?”

姚枂岚沉默了許久,久到景君奚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搖了搖頭,道:“君奚,我和他,不可能的。”

“......”這或許也在景君奚的預料中,他雖感到失望,卻也沒多問什麽。

姚枂岚道:“君奚,你告訴我,眳朔,王爺他為什麽不願親口告訴我?”

自走出安梁城以來,景君奚就像是把過去埋葬了一般,重新做回了無憂無慮的少年。然而,被問到這個問題,他稚氣的臉上難得的出現了悲意:“他說,你身上的擔子太重了,和你說了也只是徒增你的煩惱。他願意等到你大仇已報,一身輕之時。”

“是嗎。”姚枂岚似乎問完了想問的,跳下了馬。

“姚公子,”景君奚叫住他,“算我求你。既然你橫豎都要拒絕我師父,能不能不告訴他?反正他也沒做什麽,不是?就讓他心裏還留點念想可好?”

“讓他留點念想……”姚枂岚擡起無痕劍。這回真是重至他快擡不起了。想起白日裏自己的所作所為,姚枂岚真想回到過去狠狠地給自己一巴掌。

“君奚,我再給你上一課,”姚枂岚沒有轉身,“長痛不如短痛。我耽擱不起他那樣的人。”

真是諷刺,不過是一天之內,自己就切身體會了楚荊卿的心情。

“怎麽這樣。”景君奚無力地拖長了尾音。

“告訴你師父,”姚枂岚一甩衣袖,消失在原地,“今夜戌時,銅雀樓恭候大駕。”

“師父。”景君奚回到客棧時,景眳朔和北千晗已經坐在裏面了。

回得這麽早,多半是沒有追上。不如說,是師父有意放走他的吧。景君奚瞥了一眼景眳朔,想着應該怎麽開口。

你們大人真複雜,景君奚想,還年輕真好。

北千晗于武功造詣全無,自然察覺不到是景眳朔放跑了楚荊卿。心心念念之人再一次從手中溜走,她雖沒有再哭,臉色卻黯淡至極。

“回來了。”景眳朔道,“再等一下,晚膳就準備好了。”

景君奚心一橫,整個人“撲通”一聲以五體投地的姿勢跪倒在地上。

“男兒膝下有黃金,有話直說,不得亂跪。”景眳朔站起身來,想去扶起他。

景君奚道:“師父,我是真對不起你。我以後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景君奚擡起頭,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卻被他死憋在眼眶裏:“姚公子還是知道了。”

知道了什麽,結果為何,都不用再問了。這一句話有如驚天巨雷,劈得景眳朔的臉色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以近乎慌亂的口吻問道:“然後呢,他還說了什麽?”

景君奚不忍再看,又把頭低了下去:“今夜戌時,銅雀樓見。”

北千晗從未見過如此驚慌失措的景眳朔,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麽。

良久,景君奚聽得景眳朔道:“起來吧,不是你的錯。他那麽聰明,怕是自己猜出來的吧。”

這種時候,景君奚突然冒出了一句極其不合時宜的腹诽。說起來,姚公子之所以會變得這麽自戀,是因為有您這樣總是捧他的人在吧?

景君奚不雅地爬了起來:“師父,我——”

“君奚,我沒事的。”景眳朔道,“我經歷的大風大浪多了,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可這并不意味着心裏不會痛。

景眳朔走出客棧,外面剛好下起了綿綿細雨。

“兩位,容我失陪一會兒。”

銅雀樓是華塗城內首屈一指的酒樓,以其藏酒衆多聞名。樓內的所有擺設,從桌椅,到裝飾,均由青銅打造,配以不大不小的溫火,使得室內四季如春,溫暖宜人。

“姚姚。”不用問,景眳朔徑自走到了最高層的房間內,一眼就看到了那襲白色的身影。

姚枂岚雙手捧着無痕,長發在夜空中飛揚着。聽到他的呼喚,轉過身來,溫柔地一笑。

“王爺。”他雙手遞上無痕,“弓箭已經找到,就不必再委屈無痕跟着我了。”

景眳朔接過無痕:“姚枂岚,我——”

姚枂岚一直保持着平和的笑容,靜靜聽他說。

看着他這樣,景眳朔自嘲地笑笑,話鋒一轉:“姚枂岚,你可點好菜了?”

果然,他們是極其默契的,很多事情,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一點就透。

“這家酒樓,”姚枂岚道,“厲王爺到華塗巡視的時候曾帶我來過的,王爺若是願意,我倒也可以推薦些菜式。”

“不過,這裏最好的還是酒。酒還是就這麽喝的好。”

姚枂岚拍拍手,立即有人把酒端了上來。

“若是配上菜,酒味反倒被破壞了。”

“真巧,我也是這麽想的。”景眳朔拿過酒壺,放到鼻翼之下聞了聞,“秋露白?”

“嗯。不愧是王爺。”姚枂岚搶過酒壺,給自己和景眳朔倒了一杯。

景眳朔品了一口:“好酒,但是不夠烈。”

姚枂岚沒有他那般風雅,一杯一飲而盡,學着他的口吻道:“真巧,我也這麽覺得的。”

“但是,秋露白,是我此生喝過的第一種酒。”

景眳朔不言,聽他繼續說下去。

“姚家講求飲食清淡,家訓規定姚家子弟不得喝酒,所以我八歲之前,別說滴酒未沾,連酒香都不曾聞過。但是,我到厲王府的第一天,”姚枂岚道,“有人就給了我一壺秋露白。從此,我愛上了酒。”

“且不論醉與不醉,”姚枂岚給自己續了一杯,“光是這酒香,便足夠我放下一切,雲裏霧裏,逍遙片刻了。”

景眳朔将杯中的酒飲盡:“你這成語用得,愈發叫人不敢恭維了。”

姚枂岚無所謂地一笑,給景眳朔添了一杯。兩人舉杯,在月光下小小地對碰了一下。

“王爺今日,是故意放走楚荊卿那厮的吧?”

聽着他的口氣,景眳朔挑起一邊眉毛:“你們關系很差?”

“不差。”姚枂岚笑道,“小孩子的叛逆期罷了。”

“.…..”景眳朔無語半晌,才道,“我故意放他走,原因有二,一為理解,二為後手。”

理解,即是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讓他陷入直面北千晗的尴尬境地。

後手,即是讓北千晗以為楚荊卿的武功并沒有受影響,以此來試探她的真心,究竟是愧疚,還是喜愛,為兩人下一步的計劃做準備。

“哈哈,”姚枂岚再次舉杯,“王爺下得一手好棋。”

這一次,兩人一同一飲而盡。

“王爺,我記得,你說過,江山易主之後,便要卸去官職,游走四方?”

景眳朔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事,仍是據實道:“正是如此。”

“真好啊。”姚枂岚突然看向雕欄之外,那裏燈火通明,正是奈雲的大好河山與繁華都城。

爾後,他轉過頭來,直視景眳朔那雙深邃的瑞鳳:“楚荊卿已決意歸隐,厲王的左臂右膀,已折去一翼。厲王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我大仇報完仍未身死,怕還是得留在厲王身邊。無論他屆時是皇上,還是臣子。”

“而且,本來,”目光落在了杯面上,清澈的酒水映出了那張算不得驚心動魄、卻深深刻在了景眳朔心上的臉,“我就不大可能活到恩怨已了之時。”

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需要再問什麽了。

他在說,別等。我不值得你等,也不是你能等得來的。

景眳朔心裏倏地一抽,胸口處頓時好似空空如也,只剩一片荒涼,竟連痛也感覺不到了。

攀逐幽蘭共頹化,此生無分了相思。

位高權重不是他乞求的,功勳赫赫也是情非得已,到頭來,自己真正想要的,不過是那麽一個人。可那人的心裏,早已被恩恩怨怨填得滿滿的,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好啊,那你好好努力吧。”景眳朔聽到自己說,“但是,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

一壺秋露白,小酌慢飲,兩人喝完,月亮已經沉下去了。

“那麽,我們暫且別過。”姚枂岚白天晚上都喝酒,加之功力到底比不上景眳朔,已經微微有了點醉意。

景眳朔有些擔心,糾結了一番,最終還是道:“暫且別過。”

夜與黎明的交界之下,兩個人,一人往東,一人往西。誰也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可惜——

景眳朔把無痕拿到眼前,上面還隐隐約約留有那人的草藥香。

可惜,情這物,不是你拒絕了我,我就能放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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