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寧安頭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跑去, 她感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窒息。
祂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不要去嘗試理解祂的想法, 根本不可能明白。
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 寧安不知不覺走到神國邊緣,雲朵舒緩地漂移,她伸出手想碰碰, 毫不意外地被無形的屏障擋下。
記憶裏站在血泊中朝她微笑的女人一閃而過,即便面對比她大幾百倍的巨獸也不落下風。
張開蒼白的手指,柔軟地像棉花糖, 能被人搓成各種形狀。
如果那時候和……她一起死去, 也挺好的。
現在她連死亡的資格都失去了,
在被祂盯上的那一刻, 她就不再屬于自己。
她被剝奪了。
她還有什麽?
寧安努力思考這一問題, 從最初的記憶開始,一個接一個人影亮起又熄滅,結果是沒有誰和她建立起深刻的聯系, 親人、朋友、老師等等, 都沒有。
在別人的故事裏, 她只是站在一邊的旁觀者。
除了祂。
“安安,你想看看下面嗎?”
話音剛落,無形的屏障化作無死角的大屏幕, 像是放電影一樣, 播放着維坦大陸正在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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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信息瞬息間湧入,寧安卻沒有覺得不舒服, 全部接收。
她變厲害了, 不是一件好事。
畫面還在源源不斷地輸入, 她記得她走過的每一座城市, 裏面有些人她還有印象。
但這跟她有什麽關系?
和他們一起聊天、一起吃飯、一起游玩、一起唱歌的人又不是她。
“等我生下孩子,我們就可以下去一起玩了。”祂擋住她沒有焦點的視線,堪稱幸福的笑容有些刺眼。
就算她剛剛用難聽的話攻擊祂,祂也不介意,反而散發着某種和母性類似的平靜包容氣息。
有點好笑。
祂怎麽可能明白“母親”的意義。
她撫摸着祂微微隆起的小腹,裏面的确有東西在動,一瞬間毛骨悚然的感覺從大腦蔓延到四肢。
“它是什麽?”
祂壓住她的手,讓她多停留一會:“是我們的寶寶,一個很像你的女孩。”
明明還只是一團會動的活物,祂卻如此篤定,連性別和樣貌都确定了。
祂喋喋不休地說着關于孩子的事情,吃穿住行,祂都考慮到了,就像一個真心為孩子打算的父親,還是……“母親”?
她沒有回應。
不關她的事。
意識到寧安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祂遲疑片刻,表情在空白和興奮之間糾結,屏幕上的畫面變了。
是她之前的世界。
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親切。
直到捕捉到一輛警車呼嘯而過的信息,她站起來,想要說些什麽,最終閉緊嘴巴。
向祂請求,只會繼續增加祂的分量了。
睡覺吧,什麽都不用想了。
祂望着寧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的背影,不久低頭,用一種冷漠到極致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肚子。
“沒用……”
想要一直不被打擾是不可能的,又一次被祂入侵夢境或者說意識,寧安不得不醒來。
上次是腿痛,上上次是腰痛,上上上次是頭痛,她都不知道一個……哪會有那麽多孕期症狀。
“安安,我的胸好痛。”祂跪坐,皺着眉頭,扯開衣襟,坦坦蕩蕩地将紅腫的地方指給她看,幾縷白色蜷曲長發遮掩了一點,卻不妨礙她看到原本結實的肌肉似乎有軟化的趨勢,向腹部圓潤的弧度看齊。
這一景象實在太有沖擊力,寧安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祂的皮囊,卻沒想到當祂流露出格外軟弱無力的一面時還會失神。
轉過背,她照舊丢出“不知道”應付過去。
對于全身心關注寧安的祂而言,哪怕只是轉瞬即逝的動搖,祂也不會錯過。
祂跟念咒一樣喊着痛,寧安心裏想着祂又在裝出一副可憐樣子騙她。
就像畫皮鬼為了獲得一口好吃的也會用美麗的皮囊誘惑人。
“安安,你再不理我,我就生氣了。”
低沉的聲音讓寧安的脊背滑過一陣顫栗,她終于等到了。
生氣吧,快點生氣吧。
花叢凋零,原本燦爛的景象被黑泥侵蝕,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渾濁,花床也化為濕滑柔軟的膠質,漫過她的腳踝、膝蓋、腰部……
灼熱的溫度流淌,仿佛她要被密不透風的蒸籠蒸成一灘水。
對,就是這樣。
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激動讓寧安的臉頰久違地泛起明豔潮紅,可是她等了半天也沒感受到痛苦,意識清醒得很,一點都不像要死去的樣子。
還不夠嗎……
她抓起一把黏糊的膠質物,克服心理障礙,往嘴裏一吞,不是模糊記憶中的可怕味道,有點甜,甚至讓她有一種飽腹的充實感。
更多粘稠物質争先恐後地朝她的口中湧來,寧安知道自己想錯了,沒有用。
“吃。”屬于人類的手臂擁抱她,試圖撬開她的嘴唇,她拍掉祂的手。
不應該是這樣的。
祂又要侵入她了。
“滾、開、我、讨、厭、你。”她掙紮着,試圖脫離無孔不入的泥濘。
她居然曾經和那樣可怕的怪物……
她不能接受。
世界好像暫停了一秒,然後開始加速,視線裏的光亮擴大,所有的異常眨眼間褪去,快得像一場幻夢,可是身後溫熱的軀體是真實的。
“安安,不要讨厭。”祂的聲音冷靜到像是機器發出來的。
“滾開。”
“我現在是人類的樣子,還有你的小寶寶。”
祂不明白,人類不是看重家庭嗎?祂生下和她一樣的孩子,不是應該更喜歡祂嗎?
寧安尖叫一聲:“那不是,是和你一樣的怪物。”就算是嬰孩模樣,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觸手之類的東西。
就跟塔蘭一樣。
“是人類,安安我給你看……”
“停下停下停下……”寧安抓住祂的手腕,此時祂尖利的指甲距離凸起的腹部只有不到一厘米。
安安擔心祂。
愉快的情緒還沒有達到頂點就驟然下跌,她讓祂離遠點剖,并且永遠不要讓她看到。
祂現在是“怪物”。
不是安安的怪物,她不要祂。
祂才意識到這一點。
明明是她想要見祂的,祂還特意在夢裏練習了好多次,免得她壞掉,放出來的也是祂最滿意的一部分……
為什麽不喜歡……
她不喜歡那樣的祂。
那就忘了吧。
一只觸手悄無聲息地探出來。
寧安感受到有東西在逼近。
又是這樣……
過了一會,祂在她耳邊小聲提議:“安安,我把你的爸爸媽媽造出來好不好?這樣你會開心一點嗎?”
“不,我不需要。”
爸爸媽媽也是假的。
“那你想要什麽呢?”
無聊讓祂沉睡,收到【禮物】會讓祂提起一點興趣玩它們,安安也是一樣的。
所以不要再睡了,看看我。
“我很累,我要休息。”這是寧安目前唯一想要的。
祂陷入沉默,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曾經用“累了”來糊弄神,成功了不少次,她确定她是一個比較好玩、珍貴的【禮物】,能讓祂多一些忍耐。
成為祂之後,祂對她的底線又在哪裏?
寧安覺得自己很混亂,一方面想要早死早超生又清晰地意識到只要祂還在就絕對無法實現,一方面又想着她只有祂了那就盡量好好相處吧好死不如賴活着世界那麽大。
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是依靠祂就能被給予的嗎?
“安安不想要拯救父母嗎?不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嗎?不想要獲得別人的贊美嗎?不想要在維坦大陸上多看看嗎?不想要讓所有不公平的事情到消失嗎?就像在冬日城……懲罰他們……在綠城和黑石城……拯救他們……”祂的聲音像是一片輕薄的雲霧,溫柔又堅定地占據了她的思維,激起某種源自內心深層次的渴望。
只要她想,就可以實現。
祂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許願吧許願吧許願吧……
他們或者說它們這樣祈求她。
“我想要、要、你閉嘴。”寧安捂住耳朵,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她都不想聽祂的回複。
她逃不掉,還要讓更多的人掉進這個無法掙脫的漩渦嗎?
不能做……
濃重的壓迫感再度襲來,寧安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她和祂之間如同深淵般的差距。
他的笑、依戀、憤怒、懇求,好多好多,都是畫上去的,稍微不注意就會“砰”地一聲炸裂,不像煙花,一點都不好看。
殘留的穢物附着在她身上,剝皮剔骨般的強烈痛苦。
祂為什麽是這樣的?
為什麽是她?
為什麽?
她不明白,也無法接受祂算不上真實的“真實”。
祂停下。
世界安靜,喧嚣遠離。
祂的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祂潛藏或者表露的意志運轉,在一些世界,祂被稱作【命運】。
無力抵抗、變幻莫測的命運。
作為命運本身的祂卻覺得無聊,無聊到陷入沉睡,任憑一切自由發展,只偶爾醒來,玩一玩可有可無【禮物】,再丢棄它們,繼續沉眠。
直到……
寧安無數次問祂為什麽,總要找一個合理的結論。
但對于祂而言,沒有為什麽。
如果硬要說的話,祂本身就是答案。
從祂遇到她的那一刻,她屬于祂就構成了【命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結局已經确定。
卻因為與祂本身密切相關而看不清過程。
計劃、觀察、試探、反饋、猜測、偏離、修正……
寧安永遠都不會理解,她對于祂,也是某種意義上,未知的命運。
祂可以随意地沉眠無法計量的時間,卻迫切地希望抵達她全然屬于祂的那一刻。
安安,看着我吧,永遠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安安,想着我吧,讓我占據你所有的思想……
安安,感受我吧,全部交纏在一起分不清……
安安……我實現你的願望,你也要滿足我的……
等到寧安自然醒來,祂手裏抱着的嬰兒讓她遲鈍的大腦在剎那間清醒:“拿走,快拿走。”
“啊啊……”
嬌嫩的嗓音,像是經受雨水滋潤的幹涸土地上,好不容易才生出綠色的新芽。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
白發紅瞳,仿佛是她的翻版。
她望着她,就像在觀察小時候的自己,像是在照一面穿越了時空的鏡子。
孩子哭了。
祂熟練地将她貼近他的胸膛,肉眼可見的鼓漲,像是有什麽東西堆積,又迫不及待地湧出。
“你在幹什麽啊……”寧安吓到翻身下來,急匆匆地按住祂的衣服,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不同于以往的軟度,一蓬蓬的棉花似的,又有硬石子一樣的東西,頂着手心,放開還是不放開都不好。
“她餓了。”
理所應當的語氣,像是她才是大驚小怪的、沒見過世面的那個人。
“你不要這樣,不要……什麽啊……不要……”寧安腦子裏亂糟糟的,只知道重複“不要”,她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就像她在,她在……一樣。
絕對不行。
“安安,我已經喂過很多次了,我照顧得很好。”祂以為她在擔心,試圖立刻證明給她看。
很多次……
寧安“啊”了一聲,情緒以及某些美好的東西底線什麽的如同融化的雪層,崩潰了。
孩子哭。
她也哭。
只有祂,不知所措。
安安,為什麽不誇祂?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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