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兄妹結(四)

六月時分,院中荷花盛開,他們大婚後三個月,終于傳來了謝婉瑩有喜的喜訊。

整個縣令府都陷入了喜悅之中,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帶着禮物前來祝賀,府中一時熱鬧非凡,人來人往。

而這盛夏時分,葉元紫卻染上了熱傷風,幸好症狀很輕,請來了一個大夫開來了些藥,說吃上幾天便沒事了。

爹娘送走了大夫,對她說:最近府上有喜事,染上這種傷寒病症就好好待在屋裏,別出去了。

自從搬入這大宅,父母對她的态度也稍好了些。反正府裏的活也都有下人幹了,接等葉元青的活也有他的夫人做了,她現倒是什麽事也不用做了。

府裏舉行喜宴慶祝葉夫人有喜的當晚,她在房中覺得的很悶。便起了床,出門走走。

雖是盛夏,到了晚上外面卻是很涼快的,沿着河邊走,有清風月光相伴,他覺得心情舒暢了不少。

只是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處已經荒廢的老房。

她站在以前的家門口站了半天,月光傾瀉,竟有種時光倒回之感。

她的手覆在門上竟有些不舍得推開,停頓了一會兒,随着“吱呀”一聲還是推開了門。

不推開,就能騙自己還是當年的光景嗎。

裏面的窗上再也不會如當年,有一個少女掌燈,少年苦讀的身影了。

她嘴角扯出一絲嘲弄的笑,原來想了那麽久逃離的這個地方,卻原來是最懷念的地方,裝着最好的那些年。

她推開了自己和哥哥曾經的屋子,在哥哥的床邊坐下。雙手撫過光禿禿的床板,撫過那時相依的兩兄妹,撫過心心相印的少年歲月。

她擡起手,卻終究只留上一手的灰塵。

她在屋裏找到了抹布,還在櫃子裏找到了一床席子,她把整個屋子都擦了擦,也把床和涼席擦了擦。轉身就躺了上去。

她還是習慣性的睡在了裏面,後背貼着牆,在身邊留出了他的位置。她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似是睡了過去,嘴裏喃喃道:“哥哥,我好想你。你還會不會回來。”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葉府裏仆人都在忙活着,管家見了進門來的葉元紫,笑眯眯道:“小姐早上出去了呀。”

她怔了一下,接着點了點頭。

走進別院,碰見娘親正要出去,她掃了葉元紫一眼,說道:早上出去了嗎?

她點了點頭。

剛擡頭又看見葉元青從父親屋裏出來,葉元青笑着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又看了看她的臉問:“怎麽臉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所以,原來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啊。

葉元紫搖搖頭。

“大早上的怎麽從外面回來?”

“早上出去走了走。”

他揉揉她的頭說:“恩,多出去走走也不錯。我還有事,先走了啊。”

“恩。”

準備好的解釋,解釋自己為什麽一夜未歸的話,也便沒有能說出口。

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沒有回來啊。

連他也不知道呢。

她擡頭看了看正在給院中花澆水的仆人。

原來是這樣活着的——花開花落皆有人管,唯有自己無人問津。

秋末冬初的時候,她自己帶了一床被子去了老屋。

這些日子她在老屋住的時間越來越長,一開始就是一周去那兒住上一兩晚,後來就變成一周只有一兩天是在府中的。

爹娘有一次提起過:怎麽最近很少見你。

她就“嗯”了一聲:“經常待在屋裏不出來。”爹娘也沒有再問了。

她在老屋裏會像以前一樣做些女工,有時候就翻看他讀書時給她寫的信,照着信上的筆跡自己抄寫,不久後信的內容都能背出來了。

她便又開始給他寫信:

哥哥,家中的梅花開了,白花紅蕊真好看,等你回來我便做梅花糕給你吃。

哥哥,家中的小燕子的窩不見了,我很想念那些燕子,等你回來便給我捉幾只我們養它們怎麽樣。

哥哥,我最近已經認得好多好多字了,那些詩詞也都看得懂了。哥哥你還記得你教我讀的青青子衿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這麽長時間了,你說那個等人的男子最後等到他的“青青子衿”了麽?

冬末春初的時候,有一天一起吃飯,娘親問她:“你也老大不小了,聽說布莊老板有一個兒子跟你年紀差不多,過幾天去見一見吧。”

謝婉瑩聽了也笑着說:“是啊,也得給妹妹找個好歸宿了,妹妹你先見見這個,不滿意的話,嫂嫂再幫你看看。”

謝婉瑩正在安胎,臉都圓潤了不少。

“哦。”葉元紫淡淡地回了一聲。

桌上人都吃了一驚,這個小姐可是從來不怎麽說話的,現在都會說“哦”了呢。

母親自然也注意到了這個變化,心裏還是挺開心的,女兒終于不像木頭一樣了,這樣的話找女婿就好找多了。

“我也覺得小紫最近精神好多了,這是好事,好事。”

葉元青看了低頭吃飯的妹妹一眼,卻注意到,直到她吃完飯起身,她都沒有再看自己一眼。

他心裏卻莫名的有些堵。

晚上回房的時候,謝婉瑩正在看衣服,他問:“這些是什麽?”

“給妹妹找的衣服,她過幾天要去相親,得穿個好的衣服嘛。”

“為什麽把你的衣服給她?”

“什麽?”謝婉瑩愣了一下。

“為什麽不給她買新的衣服,而是把你的衣服給她?”

謝婉瑩被這個問的有些說不出來,她沉默了一會了道:“好,明天我便去幫她看新衣服。”

說完,看了眼葉元青,“你自己的妹妹,自己都不上心,現在怪我把我的舊衣服給她穿。告訴你,我要是沒想到把我衣服給她,她連一件好衣服都沒有呢。”

說罷,葉元青的臉色都變白了,心裏卻一陣一陣的疼。

連一件好衣服都沒有呢,他的妹妹。

他竟然讓她着這樣的生活嗎?

他甩了袖,轉了身就出門去了。

晚上,母親交代了幾句相親的事,她應了幾聲,母親便放心地走了。

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黑透,她想了想還是拿起了燈籠,抱了幾件衣服就出門去了。

今夜月色朦胧,她在老屋停下時,卻見屋子的窗戶已經亮起。

手中燈籠驟然落地,她盯着那昏暗的亮光,一瞬間腦中竟然想:“是哥哥從京城回來了嗎?”

她連忙掀了衣裙的一角,小跑過去,推開了屋子的門。

就像幾年前她每次去迎他時一樣。

推開門,卻見他坐在書桌前在看那些信,聽見門開的聲音,轉過頭來看着她。

這一望,卻像隔了數年一樣。

居然等的那麽、那麽久了。

他拿着信的手還在顫抖着,眼睛卻已經濕潤了,他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摸着她的臉說:“哥哥回來了。”

“哥哥準備好吃你的梅花糕了,哥哥會幫你捉燕子,哥哥說過怎麽舍得讓你等那麽久……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哥哥回來了。”

兩個人的眼淚融到了一起,多麽像他去京城前的那晚,她撫着他的臉說,哥哥你哭了。

他将唇印在了她的額頭,輕輕地吻過她的眼睛,她卻哭得更兇。

他用手給她擦眼淚,她卻用手拉下了他的手,看着他說: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哥哥,哥哥不會對我說對不起,不會對不起!”

不會對不起,也不會謝謝。

我的哥哥說會買個大房子跟我住在一起。

我的哥哥說不舍得讓我等那麽久。

我的哥哥說會一輩子保護我,守在我身邊。

如果你不是我的哥哥,就不要輕易地對我說對不起。我還在等我的哥哥,我好想他,他什麽時候回來。

破碎的月光灑了一地,她哭得肝腸寸斷,他心痛得不能自已。

手裏抱着的是她,卻覺得離她這麽遠。

他說:“別去相親了,我怕他們對你不好,你就在哥哥身邊好不好。”

她搖搖頭,說:“我只聽我哥哥的……”

她終究還是沒去相親,因為相親那一天她發燒了,葉元青一直照顧她,半夜她燒退了,睜開眼看他,說:“哥哥,我睡裏面,你睡外面。”說着就要給他讓出位置。

他搖了搖頭,摸着她的臉說:不了,你長大了,哥哥不能跟你睡在一起了。

她閉上了眼睛,沒有再說話。

半年過後,葉夫人生下了一個兒子,舉縣同慶。

說來奇怪,那孩子見了葉元紫就笑。自此以後,葉元紫就經常陪着葉夫人照顧孩子,跟這孩子玩。

這樣一來,葉元紫也變得不那麽悶了,開始願意跟別人說話。

數年後,這時葉元紫也已經二十八歲了,爹娘對她找夫婿的事也不抱希望了,就讓她這樣帶着孩子玩也挺好。

這一年初夏的時候,葉縣令直接收到了聖旨,皇上要在這郊外建行宮。

整個縣的人都開始忙活起來,大興土木。

府裏的仆人都在讨論的時候,葉元紫也沒注意,把侄子交給了管家,自己要把涼席帶到老屋去。

剛走到老屋附近,卻看到那裏聚集了一大片的青年,個個扛着鋤頭。

她連忙就跑過去,大聲地喊:“你們在幹什麽!你們幹什麽!”

有人認出是縣令的妹妹,連忙解釋說:“是葉大人要拆的,皇上要在附近建行宮……”

還沒說完,葉元紫就已經沖拆了一半的屋子跑了過去,她跪在廢墟裏,手中在爍石中扒着什麽,直到雙手血紅,才看已經被砸成廢木的床板。

她頓時像雷劈了一般,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她搖着頭,嘴裏呢喃着:“為什麽,為什麽……”

自此以後,葉元紫就生了病,躺在床上誰也不理,什麽也不說。

葉元青聽說的那天,就連忙跑去別院,進了她的屋子,看到她整個人瘦了一圈,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走近她,聲音啞着說:“你去……去那兒了?”

葉元紫扭過頭去看他,眼睛裏什麽光澤都沒有,他第一次見她這樣,像是沒了魂魄一樣。

他抱住她:“你聽我說……”

她卻猛地推開了他,手指還住着他的衣服,緊緊抓住,直到整個手指都泛白。

她盯着他的眼睛說:“為什麽,你為什麽毀了我的家……”

葉元青一瞬間竟然站都站不穩,身體靠在了身後的桌子山,看着她幹涸的眼睛。

她說,為什麽毀了我的家。

她說,我的家,而不是——

我們的家。

她葉元紫的家,沒有他葉元青了。

他一瞬間,竟直接落荒而逃,跑出了這屋子。只對門口的丫頭說:好好照顧小姐。

三天後,他在衙門正在審案子,管家卻直接跑了進來,滿頭大汗,結巴地說:

“小姐她……”

“小姐她殁了。”

他手中的筆“啪嗒”掉到了地上。

阿飛看了眼眼前悶頭喝酒的人,嘆了口氣道:“喝完這一杯,再有半杯,我就不給你喝了啊。”

葉元青抹了抹臉上的淚,說:“你們是不是也很讨厭我,我也很讨厭自己。”

步瀾說:“接着說吧,她是怎麽死的?是抑郁而終麽?”

他搖了搖頭,“她一直在生病,大夫說,給她開了藥,她是一下子吃了三天的藥的量,所以才……”

阿飛問:“是她故意的,還是精神恍惚不小心吃的?”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她頭天晚上就走了,但第二天早上仆人才發現。我去看的時候,她的書桌上還攤着紙,她給自己研好了墨,她在走前可是要跟我說些什麽,我也不知道了。”

外面風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平靜了,阿飛去把門打開了,一陣涼風吹入屋裏。吹得人分外清醒。

阿飛回頭看他,冷笑道:“她便是要寫些什麽,也怕是要寫給她那尚未回來的哥哥的。她終于還是等了他一輩子。”

葉元青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阿飛看了看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包袱。她指着包袱問:那是什麽?

葉元青拿起了那個包袱,輕輕解開了,攤開一看,是一些女孩子的衣服和一個枕頭。

“是她常穿的衣服和枕頭。”

阿飛嘆了氣道:“你現在做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阿飛看看那個枕頭,突然道:“這裏面……有一個夾層麽?”

葉元青聽了也從阿飛的角度看,真的看到枕頭裏有一張什麽東西。他從後面扯開了枕頭,在一團棉絮裏找出一張已經軟掉的木簽。

“這是什麽?”阿飛問。

葉元青嘴唇發白,顫抖着說:“這是……這是廟裏的簽。”

阿飛低下頭細看,果然是紅色的簽,還印着廟的名字。

簽的一面寫着姻緣兩個字,另一面……她輕輕翻開,身體也是一震。

另一面幹幹淨淨地寫着幾個字,雖然有些糊掉了,卻還是能清楚地辨認出是兩個名字:

葉元青。

葉元紫。

多麽相似的名字,在印着姻緣的紅簽上,在已經發舊的漫長歲月裏,顯得那麽的卑微而可笑。

她就枕着這個去死的嗎。

“簽的右下角有年份。”步瀾說。

“慶和九年春。”阿飛看向葉元青。

“是我趕京讀書的那年,我帶她去廟裏求簽的。我知道她為我求了學成的簽,卻不知道她還求了……這個……”

“人啊,總是知道的太遲。”阿飛嘆了口氣,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

葉元青離開後,阿飛有些睡不着。淩晨被步瀾敲門給敲醒。

步瀾問:“想不想去那個神奇的廟裏看看?”

“那不是很遠嗎?”阿飛揉揉眼。

“恩,不過一直趕程的話四天應該差不多,要去嗎,我想去看個東西。”

阿飛點點頭。

五天後,阿飛和步瀾站在廟前,阿飛拉了一個路過的大叔問:“那個,現在金元縣的縣令是誰啊?”

“是新上任的李大人。”

“以前那個葉大人呢?”

那大叔小聲地說:“不知道,妹妹死後就停了皇上行宮的修建,然後人就跑了不見了,皇上怪罪了下來還是岳父給頂下來的。”

“那他老婆孩子呢?”

“暫時被岳父接走了,但說會等他回來。”

阿飛感嘆:“唉,還挺悲劇的。”

兩人到了廟後,步瀾對負責人說:“請問慶和九年的求簽還找得到麽?”

這兒的規矩是廟裏求的簽會挂在廟中的祈福樹上。

那個和尚看了步瀾一眼,道:“找不到了!”

步瀾拿出了一錠銀子。

半個時辰後,和尚拖出了一個大的木箱,“那一年的簽都在這兒了,你們在這慢慢找,別讓人看見了啊。”

阿飛努努嘴:“原來大家求的簽都被收到這兒了啊。”

一個小時後,步瀾滿頭汗終于找出了一只簽,遞給阿飛。阿飛把上面的灰拂了去,定睛一看也是個紅色的姻緣簽。是那一年葉元青求的簽麽?

翻開另一面,卻吃了一驚。

兩個名字。

葉元青,葉元紫。

跟葉元紫那張非常相似的字跡。

阿飛苦笑了一聲:“真是命運弄人。”

她看了看燈火繁盛的大殿。

“我終于相信,為了這段感情受盡折磨的,終究不止葉元紫一人。怎麽我卻覺得有些安慰。”

步瀾看了看天空,沒有太陽,只有厚厚的雲層,只有一行大雁飛過,卻有着說不盡的蒼涼。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我寫的很慢,改了一遍又一遍,能看到每章的字數也都比較多,這四章寫了足足一個星期。其實對于兄妹梗,可能有些人會覺得老套,但是我仍覺得其中情愫其實是很動人的。希望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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