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見

飛出去的托盤撞上木質樓梯扶手,碎開一地酒香。

服務生被一拳打得向後仰倒,手忙腳亂之中,他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信念的指引下,一把抓住了張總的褲腰帶。

衆人眼睜睜地看着張總滿臉橫肉定格在了“驚愕”的瞬間,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驚呼,雙手像狗刨一樣在空中胡亂劃動,随即直挺挺地栽出了包廂。在倒下的片刻功夫裏,他還不依不饒地與服務生搏鬥,兩人歪着摔倒在大堂光可鑒人的地板上,且由于慣性,還相擁着滾了數圈,最後一頭撞在臺階上。

正在下樓的男人被“人造路障”擋住去路,只得停下腳步。

大堂裏鴉雀無聲,靜的落針可聞。

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三秒,包廂裏的人率先反應過來,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扶起摔蒙了的張總,拍土的拍土,問候的問候:“張總沒事吧?摔着哪兒了?要不要去醫院?”

站在樓梯上的霍明鈞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這場鬧劇,視線微微一動,落在了包廂裏最後走出來的年輕人的身上。

他的臉大半隐在昏暗的陰影下,看不清美醜,身姿卻挺拔得像一棵樹,窄肩細腰,步伐輕而穩。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慢條斯理地挽起襯衫衣袖,在人群三步開外的地方站定,恭謙有禮地垂首,關切道:“您沒事吧?”

狼狽不堪的張總看見他這副模樣,差點氣成腦溢血,怒吼一聲,掙開旁人的攙扶就要沖上去揍他。

謝觀狀似無意地活動了一下手腕:“還來?”

張總的腳步遲疑地停頓了。

這時,一直在旁不吭聲的王哲突然沖上前抓住謝觀,二話不說,掄圓了胳膊就是一個大耳刮子。

謝觀全副心神都在張總身上,沒防着偷襲,冷不防被王哲鉗住手臂,頭向後一仰,也只堪堪避過半個巴掌。指尖擦着他的臉抽過去,登時腫起一道鞭痕似的紅印。張總見勢,立刻抖起威風,一拳搗上了謝觀的肚子。

巨大的疼痛從沒有骨骼保護的地方驟然炸開,只這麽一下,謝觀的腰就彎了下去。張總猶嫌不解氣,還想再補一腳。謝觀捂着胃勉強躲開,下意識地往靠近出口的地方挪,從燈光昏暗包廂門口走進了明亮的大堂。

那張臉纖毫畢現地落進霍明鈞的目光裏。

一瞬間,莫可名狀的巨大驚愕攫住了他的心髒。霍明鈞死死的盯着謝觀,肺裏的空氣仿佛被抽幹,在令世界靜寂的窒息中,他的耳邊卻幻覺般地聽見了滂沱的雨聲。

陳年舊傷如有所感,他怔愣片刻,突然捂着嘴劇烈咳嗽起來。

陪着他的表弟霍至寬吓了一大跳,忙過來扶他:“哥,怎麽了這是?嗆着了?要不要緊?”

霍至寬在一衆兄弟裏跟他算是比較親近的,然而也只敢虛虛地扶着他的胳膊,不敢再親近一步。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冒出兩個保镖,訓練有素地擠開霍至寬,遞上溫水和手帕。霍明鈞咳了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理智也跟着回籠,注意到因為他剛才鬧出的動靜,樓下打群架的已經停了手,正盯着他這邊看。

霍明鈞搭着霍至寬的手站直,徑自朝謝觀走去。

謝觀疼出了一頭冷汗,胃裏的疼痛讓他連保持站立姿勢都很困難,然而感官到底還是靈敏。霍明鈞離他還有幾步遠,身上那股冷峻氣勢先碾壓過來。他都不用擡頭看,腿肚子就開始自發轉筋。本能快過理智,謝觀當即就向樓梯口退了兩步。

霍明鈞見他居然要跑,低喝道:“站住!”

他剛止住咳,嗓音沙啞,這一聲低斥越發顯得肅殺。謝觀果然乖乖站住不動了。

張總一行人面面相觑,作壁上觀的聶總卻吃了一驚,悄悄拉住牽線的制片人問:“那是不是……霍先生?”

制片人一頭霧水地問:“什麽霍先生?”問完自己也反應過來,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怎麽……真是他!他怎麽會認識那小子?!”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霍明鈞大步走過去,毫不客氣地伸手鉗住謝觀的下颚,把他的臉扳正了對準自己,低聲質問:“跑什麽?你認識我?”

他手勁非常大,謝觀只覺得自己下颔骨下一刻就會在他手裏碎成好幾塊。他認出了對方是上個月在翠屏山下偶遇的男人,但出于求生本能,他搖了搖頭,含混道:“不……認識。”

兩人之間的距離非常近,臉與臉之間只有十幾厘米,足以讓霍明鈞在高度相似之外,看到一些微妙的細節差別。

他放松了鉗制的力度:“你叫什麽?”

謝觀心念急轉如電,完全想不明白這人是怎麽看見自己的,又想幹什麽。他在餘光裏瞥見圍觀的衆人,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靠說瞎話蒙混過關。這麽多知情人,随便拉一個問問就能套出實情。

臉上傳來一陣壓迫的疼痛,男人像是看穿了他的猶疑:“說實話。”

“謝觀。”

“真名?”

“是。”

“出生日期。”

謝觀愣了一下,他身份證和實際年齡不一樣,簽進公司時經紀人看他臉嫩,讓他改小了兩歲。他平時設密碼都用實際生日,但這種狀況下,謝觀還是選擇了身份證上的日期:“1992年。”

霍明鈞心中突兀地一沉。

年齡對不上……不,他明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對的上。

下巴上的禁锢忽然松了,指紋細膩的手指落在他的眼底,幾乎是帶着溫柔的意味,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臉上的肌膚實在太敏感,這個動作仿佛帶了電,從面部神經一直酥麻到尾椎骨。謝觀被他摸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他那比別人都短的反射弧又不打報告就行動,想也不想,一巴掌揮開了霍明鈞的手。

“啪”地一聲脆響。

知道內情的聶總和制片人頭皮一麻,險些犯了心髒病。霍至寬目瞪口呆地擰了一把旁邊服務生的大腿:“我沒看錯吧?剛那小兔崽子……打我哥了?”

服務生捂着腿,含淚點頭。

謝觀從來不知道打手也能打出抽耳光的動靜。他本來就挺怕霍明鈞,現在又當面給了人家一巴掌,基本可以預見到自己是什麽下場了。

霍明鈞問:“整過容嗎?”

“啊?”

謝觀懷疑自己被吓出幻覺了。

他一直不敢直視霍明鈞,此刻驚訝地擡起頭,恰好撞進他的目光裏。男人的眼睛深邃湛然,額頭至鼻梁一線飽滿流暢,眉心有一道皺眉形成的淺淺豎紋。這樣堅毅俊美的面相,只要不笑,無論何時都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但若僅就五官論,這男人好看得令謝觀都自慚形穢。如果換成個少女被他這樣專注地盯着,恐怕能給帥暈過去。

可惜謝觀是個心寬如海的糙老爺們。

“沒整過,”謝觀狐疑地看着他,一針見血地問,“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霍明鈞的面皮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也許是因為離得近,雖然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神情,但謝觀能感覺到他有點失望。他與對方有過一面之緣,心理上的疏離感沒那麽強,于是拉開點距離,朝他笑了笑:“您大概是弄錯了。”

謝觀能被星輝簽下,那張臉辨識度不會太低。他眼角一彎,霍明鈞立刻想起了五月份在翠屏市街上遇見的徒手抓飛機的人,那時在心頭一閃而過的奇異感覺也終于有了解釋——他對這張面孔實在是太熟悉了。

“原來是你。”霍明鈞任由他退開,說了這麽一句。

他不用故作嚴肅,面無表情就夠吓人了。配上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有血海深仇的死敵。

謝觀小腿肚子又隐隐疼了起來。

“今年五月,在翠屏山,還記得嗎。”

“哦——”謝觀在心中怒吼你怎麽還不走求求你快走吧,面上還要強作恍然大悟,“……嗨?”

這個難伺候的男人這才像是滿意了,轉身朝霍至寬招了下手。藍越俱樂部的老板立刻訓練有素地快步走來,狗腿得十分到位:“哥,有什麽吩咐?”

霍明鈞方才在謝觀面前外露的那一丁點情緒全部收起,轉眼又是一臉拒人千裏的冷漠。他剛才站在樓梯上目擊了這夥人大打出手的全過程,為防萬一,特意提了一句:“把這邊的事處理一下。先不要為難他。”

霍至寬點頭應是。

霍明鈞用的是正常音量,站在旁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這些人雖然人品不行,但還算有眼色。聰明的已經從霍至寬那一聲“哥”裏推斷出霍明鈞的身份,遲鈍一些的也知道藍越俱樂部分三層,樓層越高包房級別越高,從樓上下來的必定不好惹。衆人此時不免都把目光投向謝觀,心中暗自忖度這小子的來頭背景。

霍明鈞交代完,帶着保镖從電梯離開。從頭到尾沒再分給謝觀一絲目光。

霍至寬等他走了,慢悠悠地踱至張總跟前,一臉不走心的模樣:“客人在包廂裏打架,各位的私事不歸我們管,不過損壞的財物要照價賠償,還打傷了服務員,醫藥費誤工費哪位來結一下?”

沒人應聲。

“誰動手誰賠償,不認賬的話我們要調監控了,”霍至寬和煦帶笑的面色說變就變,“各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想必不願意在明天頭條看見自己的名字,對不對?優合傳媒的張總、衆品影視的李總監……”

“霍老板……霍老板!”制片人趕緊出聲,“息怒息怒,這事是我們莽撞,賠償我來出。別為這麽點小事傷了和氣。”

霍至寬的臉色這才稍微好看一些,叫服務生清點屋內器具,帶制片人結賬去了。

這麽一鬧,誰也沒了喝酒的興致,臉上都挂不住,紛紛告辭離開。謝觀今天算是把張總得罪透了,公司那邊不好交代,王哲的表情更是陰沉得像要下刀子。謝觀知道他肯定要沖自己大發雷霆,但在那之前,還有兩個姑娘不能不管。

謝觀幫劉潇扶尹麗莎上車去醫院檢查,女孩子拉着謝觀的手邊哭邊語無倫次地說謝謝,謝觀費勁地哄了好半天。等終于把人送走,他站在街邊,一口氣還沒松完,身後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小謝。”

一輛白色寶馬停在路邊,車窗徐徐落下,露出後座上的聶總。她神色複雜地盯着謝觀看了片刻,才幽幽地道:“你很有勇氣。”

謝觀今晚第一次被人誇,訝然擡眼望去。

“身為女性,那種場合下你能仗義出手,我很欽佩……但作為投資商,我不認為你做了一件對的事。沒有哪家公司敢用一個在酒局上打投資商的藝人,這會毀了你的前途。”

謝觀态度鄭重下來,點頭道:“我知道。”

“但聶總,在藝人之前,我首先是個男人,不能見死不救。”他朝聶總微微颔首,“不管怎麽說,謝謝您的好意。”

聶總抿緊嘴唇,沉默了半晌才重新開口:“張總是個記仇的人,事後肯定要為難你。這件事上我幫不了你,但也不是死路一條。你如果能在那位面前說上話,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謝觀:“誰?”

聶總的視線越過車窗,落在他身後燈火通明的藍越俱樂部:“聽說過恒瑞集團嗎?剛才問你名字那位就是現任霍家掌門人,霍明鈞霍先生。藍越俱樂部的老板霍至寬是他弟弟。你要是還想在這行繼續做下去,就得找個比張總更大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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