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驚夢
八月的一個深夜裏,城內大雨滂沱。
濃雲卷積如潑墨,雪亮電光撕裂長空,驚雷隐隐,豆大的雨點打得樹林枝葉簌簌作響。盤山公路旁即是陡峭崖壁,裸露在外的土石在暴雨的沖刷下搖搖欲墜。空曠的路面上,兩個相互攙扶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雨水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可幾欲破胸而出的恐懼卻令他們不敢停下腳步。
在響徹蒼穹的驚雷中,似乎有什麽正在迅速逼近。
鋪天蓋地的大雨可以掩蓋很多聲音,比如呼喊、汽車引擎、以及槍聲。
一絲溫熱濺上他的面頰。奇怪,本該被雨水澆透、失去知覺的皮膚居然感覺到了異樣的溫度,就好像他腦袋裏早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抓着他的那只手松開了,他低頭去看,卻被還不到他肩膀高的人一把推開。
眼前倏然大亮,汽車前燈刺破濃重的黑暗,兩束光柱仿佛斬斷雨水的利劍,毫不留情地疾沖面門。
那人嘴巴一開一合,聲嘶力竭地朝他喊着什麽,卻被滾滾天雷和轟鳴雨聲蓋過,仿佛一幕詭異而驚心動魄的默劇。
一道巨大的閃電橫劈天幕,轉瞬亮起的白光之下,他終于看清了那張被雨水澆濕了眉目的臉。
——他喊的那兩個字是“快走”。
下一刻,疾馳而來的汽車将他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撞飛出去。
“不!”
霍明鈞在窗外雷聲炸響的一刻猛地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一陣壓不住的咳嗽直沖喉嚨,他冷汗涔涔地捂住胸前一處陳舊的傷疤,感覺手下皮肉發燙,正在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伏在床沿的手臂因極力忍耐而肌肉緊繃,青筋浮現,許久後霍明鈞才止住咳嗽,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水,卻是再無睡意了。
十年來他經常夢到這段經歷,每次夢境都在車禍的那一幀戛然而止。然而今天這個夢卻格外不同:十年的時光足以将一段記憶模糊成面目全非,霍明鈞已經無法清晰地勾勒自己記憶裏那個人的模樣,可今晚,他卻終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晚在藍越俱樂部遇見的那個男人又浮現在他腦海中,霍明鈞拿過手機,皺着眉頭打開了郵箱裏的調查報告,直接跳到文件的附圖處。
圖中是謝觀的近照,沒化妝,看得出皮膚上的小瑕疵,然而輪廓俊美疏朗,高額挺鼻,眉目明湛。雖然衣着普通,身上卻流露出一股少見的沉靜氣質,跟他夢中所見那個濕透嘶吼的人差了何止一星半點。
化妝和整容可以改變面部細節,卻改變不了已經定型的骨骼。抛開氣質衣着不論,霍明鈞總覺得,夢裏那個人倘若長開了,就應該是謝觀這個模樣。
他知道世界上長相相似的人有很多,甚至刻意尋找過,卻沒有一個像謝觀這樣,令他直覺般的感到相似。
這個念頭很瘋狂,卻好像一棵紮下根的藤蔓,汲取着懷疑飛速生長,牢牢地攀附住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事實”。
霍明鈞半宿未睡,第二天一大早就把霍至寬拎起來讓他去打聽謝觀的情況。然而中午霍至寬給他回電話,卻帶來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失聯了?”
娛樂圈裏來來去去是常态,要不是霍明鈞問起,誰也不會留心一個小藝人的行蹤。
當初說不管的是他,這時重拾起來的也是他。霍至寬把這些人情淡薄看得再透,在霍明鈞面前也不好直說,只得拼命把鍋往公司身上推:“上次動手後沒幾天,原東家星輝影視就跟謝觀解約了……說不上為難他,但中間确實鬧過點矛盾,基本上是淨身出戶。謝觀往各大影視公司投過簡歷,沒人要他,之後就徹底銷聲匿跡了。”
“警方那邊接到報案了嗎?”
霍至寬蒼白無力地安慰道:“現在的年輕人混演藝圈都是三分鐘熱度,掙紮幾年不紅自然就轉行了。你也別太擔心,沒準人家心灰意冷,退圈回老家種地去了呢。”
“去查。”霍明鈞一句話毫不留情地堵死了他的後路,沒什麽情緒地道,“查到他的準确位置為止。”
霍至寬通過語氣聯想了一下他此時的表情,忽然覺得後背有點發涼。連忙答應:“是是是,這就去。”
霍明鈞放下手機,候在外間的秘書走進來,将行程安排呈給他過目:“霍董,今天下午一點要飛往港島,晚上隆豐集團主席梁建成先生和大公子梁琛為您安排了接風宴,駐港辦事處的接待工作也已經準備就緒。”
“知道了,半個小時後讓翠屏別墅項目的負責人到我辦公室來開個短會。”
當晚,霍家私人飛機在港島落地。
隆豐集團與恒瑞前幾年在內地已有合作,兩家的私交也相當不錯。身為霍家現任當家人,霍明鈞年紀雖比梁建成小了将近二十歲,卻與他以平輩論交,梁建成的大兒子梁琛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霍先生”。
霍明鈞此行是為了與梁建成談恒瑞收購隆豐集團持有的地産項目事宜,故而晚上這頓飯吃的十分辛苦。滿座衣冠楚楚,談笑間全是你來我往的試探,連盤中佳肴上都好似裹着刀光劍影,稍不小心就要被紮成一條魚骨頭。
梁建成是個老狐貍,霍明鈞知道一頓飯不可能跟他磨出什麽結果,酒過三巡就借口旅途疲憊,提出要回酒店歇息。梁建成假惺惺地關懷了幾句,又雞賊地提出讓大兒子梁琛送他回去,順便可以去看一看那幾處建築和商鋪。
霍明鈞不置可否,梁琛倒松了口氣,忙不疊地請霍明鈞上車,讓司機開往海港北區。
這是梁琛第一次見霍明鈞。他以前聽梁建成談起過這個人,言語間不乏贊許,于是梁琛自然而然地把他歸類為“別人家的孩子”。可今天一見,卻覺得這人跟他想象得似乎有點差異。
他很年輕,容貌俊美,大概是勞累的緣故,臉色蒼白,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意味。這副柔弱無害的樣子欺騙性十足,可他一開口,立刻透出內裏藏着的某種異乎尋常堅硬冰冷的東西。
泡在蜜裏的富二代無法想象霍明鈞是怎麽坐上這個位子、又是如何掌握大權。梁琛還沒修煉出他爹那樣的老奸巨猾,只是憑着動物般的本能感到一絲忌憚。
哪怕臨近深夜,北部港灣區依舊繁華熱鬧得如同白晝,俨然一座不夜之城。他們原本打算在這一帶略逛一逛便走,然而露天停車場內車滿為患,擠得連耗子都只能踮腳跑路。地頭蛇梁公子是個從不關心交規、敢随時原地剎車的模範纨绔,這時候只會瞪着眼睛瞎嚷嚷:“什麽?沒有停車位?你給我開到保安亭,我要給他們物業經理打電話!”
此言一出,連閉目養神的霍明鈞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詫:這說風就是雨的二貨居然忍到現在才現原形,梁公子可真是深藏不露。
司機趕忙道:“您消消氣。如果兩位先生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繞到大廈後面去停車,那裏沒什麽人經過,就是有點偏僻。”
霍明鈞無可無不可地點了個頭,梁琛猶自憤憤:“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管理的,難道爸爸來了也把他拒在外面?太不像話了。”
司機大氣不敢出,戰戰兢兢地悶頭開車,唯一能接他話頭的霍明鈞根本懶得理他。勞斯萊斯輕巧無聲地沒入巍峨大廈投下的巨大陰影中,在小巷中穩穩停住。
透過樓宇之間的縫隙,可以看見外面絢爛流麗的霓虹和背後被映紅的天空,與他們此刻身處的陰暗角落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梁琛深吸了一口裹挾着海風的清涼空氣,待另一輛車上的助理和保镖都下了車,朝霍明鈞做了個請的手勢:“霍先生,這邊走。”
霍明鈞随着他引領,剛走出去不到十米,目光無意間掃過樓壁角落,腳步忽然一頓:“等等。”
一閃而過的短促瞬間,快得像是錯覺,他看見了一個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這座大廈的地下有一層大廳,設計時或許是出于美觀原因,天窗開得特別高,恰好就在地面以上半米處。封着鐵栅欄的玻璃窗上落了很多灰,但還能看清裏面一塊舞臺似的地方,雪亮的聚光燈打在舞臺中央,照亮了一張暌違已久的面容。
情景、光線甚至角度,赫然與霍明鈞昨晚的夢境重合,如同兩張痕跡模糊的線稿被人重疊起來,隐約拼湊出被時光磨蝕的往事一角。
“底下是什麽地方?”霍明鈞指向那扇透過光的玻璃窗,“入口在哪裏?”
梁琛懵了:“啊?”
司機只好又站出來給這沒用的廢物救場:“這幢大廈有些年頭了,我記得地下以前是個劇場,現在好像已經廢棄了。倒是經常有些拍電影的來這裏取景。”
霍明鈞心中微微一動:“帶我過去看看。”
直到來到地下入口,梁公子也沒弄明白好好的“陪同參觀”怎麽突然就變成了鬼屋冒險。樓梯裏到處都透着年久失修的破舊,頭頂白熾燈燈光晦暗,空無一人的走廊冷風陣陣,除了他們的腳步聲,遠處還隐約傳來纏綿靡靡的樂聲,一絲一絲地勾人心魄。
此處風情凄慘陰森,實為鬧鬼上吊必備之佳品。
梁琛躲在兩個保镖身邊,腿肚子不停哆嗦,慫成了個鹌鹑。霍明鈞卻對周遭一切恍若未聞,氣場凜冽,自帶百毒不侵特效,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地下劇院門口,徑直推開了門。
音樂聲一下子響了起來,場地太吵,忙于拍攝的工作人員甚至沒注意到門外多了幾個不速之客。
霍明鈞往聚光燈照着的舞臺中央望去,十幾秒之後,等他看明白臺上演的是什麽,臉色驟然轉為暴怒發作前的陰沉。
那個孽緣似的與他産生交集的男人、霍至寬口中“失聯”的謝觀,正在臺上跳脫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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