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含沙

此言一出,霍明鈞先是一怔,臉上立刻便有了隐約笑意。

謝觀不問對錯緣由,上來就給他定了調,不管霍明鈞有理沒理,到了他這兒都是“受了委屈”,一句話将護犢子的本性展露無遺,說他偏心偏到太平洋去了也不為過。

然而人非草木,謙虛理智都是做給別人看的,誰又不希望自己能被人無條件的偏袒回護呢?

霍明鈞心裏裝的事太多,不可能跟謝觀全盤吐露。然而有了他這句話,便找了點細枝末節的小事跟他吐槽了兩句,無非是架子大、規矩多,上上下下勾心鬥角,他在這兒養病也不得清淨。

“大少爺脾氣,”謝觀笑道,“你生着病不舒服,才看什麽都鬧心。等好了什麽毛病都沒有了。”

謝觀對這些豪門恩怨一無所知,也看出霍明鈞只是借題發揮,根源并不在他所說的這些小事上,于是打了個岔:“總說你這咳嗽是老毛病,是那年受傷留下的後遺症嗎?能不能根治?”

霍明鈞喝了口水,壓下喉間幹癢:“當年又是槍傷又是淋雨的,送到省城搶救,當時的手術的水平也就那樣,多少留了點損傷。不過不嚴重,只是每年春秋換季要咳幾個星期。”

“那也太受罪了,”謝觀說,“而且你不能碰煙酒和辛辣刺激的食物,我猜醫生不讓你出門,恐怕楊絮花粉甚至灰塵都會刺激氣管吧。”

“你現在就是個散養狀态,”他一針見血地道,“平時沒人看着,全靠自律,抽煙喝酒的場合也沒見你回避過,更別說系統檢查和調養了。再這麽下去,遲早作出病來。”

霍明鈞苦笑:“現在不就病着麽。”

他倒不是沒想過保重身體,只是工作是避免不掉的,而服藥飲食調理這方面,家裏沒人上心,他自己一個人住,也常常抛之腦後。

“錢掙不完,但身體是自己的。趁着你還年輕,多上點心。”謝觀并未往深了勸,只是點到為止,停了片刻後又一笑,“‘錢掙不完’,這種話也就你能聽一聽,放在別人身上,都是‘錢花完了,可以再掙’。”

霍明鈞已經被他調侃習慣了,聞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這時管家在外敲門,送進茶點水果,規規整整地擺了一桌子,兩人便止住話頭。霍明鈞想起謝觀帶的保溫桶,拿過來打開蓋子,熱氣香氣霎時撲面而來。

謝觀道:“玉竹百合鹌鹑湯,炖了一晚上。今天出門走得早,那兩個菜沒來得及做,回頭給你補上。”

霍明鈞還沒說話,管家先問:“大少爺,我幫您把它拿到廚房去?”

謝觀心思通透,擡眼一瞄二人神态,心知霍家自視甚高,不願讓霍明鈞碰外面帶進來的東西,遂不動聲色地撺掇道:“湯還熱着,出門前剛出鍋,你要是不嫌棄,可以趁熱先嘗嘗。”

霍明鈞與他的眼神在半空一碰即收,各自心領神會。謝觀畢竟年輕,聽霍明鈞說霍家“規矩多”,再看管家言行,估計他在家養病時沒少受限制,便要借着由子小小地下一回管家的面子。

謝觀總覺得霍明鈞對他的心性像小孩子,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見不得人受委屈,一言不合就出氣打臉,其實幼稚的不行。霍明鈞心中暗笑,卻不攔着他淘氣,反而順水推舟地道:“辛苦你了。”轉頭對管家說:“去幫我拿個碗。”

“大少爺,”管家面露為難,殷殷勸道,“現在還不到吃飯的正點,多食傷身。不如先拿下去熱着,等午飯時再喝。”

“百年世家,活得果然講究。”謝觀用牙簽紮了塊水果,沒往嘴裏送,只在手裏慢條斯理地轉着:“看樣子府上養生基本靠餓?明鈞比先前痩了不少,雖說養病要忌口,但他生着病,營養得跟上,別說喝口湯了,就是一天吃五頓都不過分。”

霍明鈞默默端起茶杯,遮住翹起的唇角。

管家被他說得一陣臉紅,正待組織語言怼回去,就聽謝觀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刀狠的:“畢竟消化系統做不了呼吸系統的主,再怎麽養生,也得先顧及身體狀況,不能……那個成語是什麽來着……颠倒黑白?”

霍明鈞忍笑問:“舍本逐末?”

謝觀:“有點這個意思,不過還有個更準确的……什麽主來着?”

霍明鈞:“喧賓奪主。”

謝觀啪地一拍霍明鈞大腿:“對對對,喧賓奪主。”他向管家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沒什麽文化,見笑了。”

兩人一捧一逗,說得管家的臉色宛如雨後彩虹,異彩紛呈,忙借口“去拿餐具”,夾着尾巴匆匆溜了。

謝觀這才慢條斯理地把水果吃了:“你們家這上崗培訓做的不怎麽地,剛說兩句話就跑了,氣量還有待提高。”

“他就是倚老賣老慣了。管家跟着我們家老爺子二十來年,拿自己當半個霍家人,平時沒人敢頂撞他,”霍明鈞忍俊不禁道,“今天碰見個嘴損的,可能是大意了。”

謝觀斜眼瞅他:“您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嘴臉能不能收一收。說我嘴損,也不知道剛才是哪個成語詞典成精,接話接的怪順溜的。”

霍明鈞對管家不滿由來已久。他與家人關系微妙,跟親生父親霍中忱更是勢同水火。眼下他雖執掌恒瑞集團大權,卻免不了被父叔一輩拖後腿,而霍老爺子餘威猶在,管家又偏疼霍中忱,在這個家裏總要給他找不痛快。霍明鈞礙于祖父的面子不找他麻煩,這老家夥卻三番兩次地蹬鼻子上臉。

這事要是放在前幾年霍明鈞恨意最深的時候,能當場叫人直接把管家拖到大街上,這兩年他脾氣漸漸收斂,很少為小事動怒,又搬出去不在家裏住,才讓老管家一直留到了現在。

不過謝觀倒是出人意料的敏銳,霍明鈞只提及一二,他不但立刻抓準了兩人之間的矛盾所在,還順勢敲打了幾句,正怼在管家痛處,要不是早早找借口溜了,再站下去恐怕得背過氣去。

“對了,”霍明鈞回想先前的話,忽然微微帶笑地問:“你剛才叫我什麽?”

謝觀方才一時嘴快,順嘴禿嚕了“明鈞”兩字,現在反應過來,臉上的笑立刻僵了一僵:“口誤,口誤。”

霍明鈞道:“挺好的,再叫一次。”

謝觀平時都是霍老板霍先生霍明鈞混着叫,此刻換成正常叫法,他反而覺得別扭:“……明鈞?”

這一聲裏含着些許試探,三分羞怯,霍明鈞被他叫的心頭一悸,忙移開視線,眼簾低垂,溫和地應道:“嗯。”

謝觀又道:“明鈞。”

“嗯。”

“明鈞啊。”

“幹什麽。”

“明鈞哪。”

“你沒完了?”

謝觀面露無辜之色:“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一叫‘明鈞’,就想接一句‘你可長點心吧’。你說我為什麽會有這種錯覺?”

霍明鈞:“……”

他一定是腦子裏進了鹌鹑湯,才會以為這混賬玩意兒知道什麽叫“害羞”。

謝觀陪他坐了一會兒,臨近中午時方起身告辭,霍明鈞道:“我也不留你吃飯了,免得看了添堵。一會兒讓司機送你,預祝發布會順利。等你從劇組回來再聚。”

“還沒謝謝你送的衣服,”謝觀說,“江湖救急,無以為報,下回給你升四菜一湯。”

霍明鈞道:“你第一次以主演身份上發布會,算是我送你的賀禮。媒體看衣服無非是關注牌子,高調點對你的事業沒壞處。”

“嗯,我知道,”謝觀點頭,“但那塊手表……”

霍明鈞知道他想說什麽:“沒關系,別人送的。我平時不能戴,顯得不夠穩重。你還年輕,這種風格正搭。”

謝觀拗不過他,無奈道:“你随手就送了上百萬出去,有錢也不是這麽個造法啊。”

“給你花不算造,”霍明鈞一笑,“玄都影業上千萬的投資都砸出去了,不差這點。再說,我也是投資商之一,以後還要指望你扛票房,現在給你包裝好,将來你得賣身來還。”

謝觀也笑了:“你不會不知道我在演藝圈裏有個著名的新聞,就是專打投資商吧?”

霍明鈞:“……”

他随手把謝觀面前的門拉上:“既然這樣,那還是就地滅口吧,不留到過年了。”

四月五日,發布會順利召開,月底,電影版《碧海潮生》在Z省影視基地正式開機。

《碧海潮生》作為一部古裝武俠電影,取景布景都是重頭,白鷺洲導演對演員的要求更是堪稱嚴厲。謝觀進組前白導就給他打過預防針,他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沒想到親臨其境後才發現他那點心理準備完全不夠。

天氣炎熱,吃住條件平平,這些都是小事,最要命的是長時間的夜戲和不停轉組,睡眠不足,壓力巨大,每天背臺詞吊威亞,吃NG吃的幾近崩潰。女主角被白導訓哭過好幾次,哭完了一擦眼淚再重新開始。

謝觀和紀峰兩個男演員倒是沒哭,但白導對他們倆也不用憐惜,武戲除了極高難度動作外都是親身上陣。兩人偏偏又是死對頭人設,每天見面就掐,除了不朝臉上招呼,身上到處是淤青。

黃成來之前十分有先見之明地準備好多治跌打損傷的噴霧和膏藥,謝觀龇牙咧嘴地讓他幫忙給後背上藥,一邊叮囑黃成:“不許跟霍明鈞打小報告。”

黃成見他瘦的連肋骨都快凸出來了,心說萬一回頭老板追究起來,心疼的是你,倒黴的是我。該報告還是得報告。

面上還答應得挺爽快:“好,不說。”

然而他這個報告還沒遞出去,霍明鈞那邊先爆了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六月二十日,G省平城市,由恒瑞集團投資興建的“頤和一品”購物中心突發大規模停電故障,商場顧客在通過地面疏散轉移時,搭架在商場半空的廊橋突然垮塌,恐慌之下引發踩踏事故,導致兩人死亡,五人重傷,另有多人不同程度受傷。

消息一出,舉國嘩然。

恒瑞集團和霍明鈞,一起被送上了風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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