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強忍的理由
他們曾經一起長大。
很難想象世界上有着這樣一個的地方,如同光鮮城市背面的暗瘡,隐匿在市井底層,卻是那麽真實的存在。
房屋是破敗的,道路是髒的,人也是可恨的。被油漆潑過的街頭巷尾,随處可見兜售劣質煙支和性藥的小孩,光膀子的男人毆打妓【女,過不多久,又靠在牆壁厮混嚎叫。大排檔的深夜往往是大規模的打架鬥毆,更有磕了藥的精神患者蹲在路邊虐打流浪貓,又瘋瘋癫癫地跑掉……
雲谲和蘇池航,他們在那裏長大。
為了生存下來,小孩子往往自成一派,一起合夥搶到食物後,再按年齡的大小分成,蘇池航就是在那樣的團體裏認識了雲谲。和其他以大欺小的人的小孩不同,雲谲不喜歡搶比他小的孩子的東西,盡管幼年的他孱弱矮小,卻很會打架,也很聰明,常常讓年青人沒有招架之力。
事實上,深深吸引住蘇池航的不是雲谲的本事,而是那雙眼睛——薄薄的雙眼皮,瞳色漆黑,卻永遠明亮如星,仿佛永遠不會被遮蔽。——讓他看得見希望。
自那以後,蘇池航漸漸覺得小團隊沒意思,便開始觀察他,不自覺地跟着他,也許他潛意識裏認定,只有和雲谲一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對生活在貧民區的他們來說,混在一起并不意味着成為小玩伴,他們也想無憂無慮地撒野,可他們沒有錢,沒有食物,沒有衣服。除了解決一日三餐外,他們還要到處打零工,和大人幹架,累得像一條賴皮狗。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長大了,那種悲慘的生活還一直持續着,直到幸福的同齡人在城市裏慶祝完十六歲生日的那年。
被一起抓住的人大概有三百個,很多,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待宰的豬一樣,擠在貨車的車尾箱裏。蘇池航記得,他們被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後被困一個鐵籠子裏,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
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要幹什麽,每個小時都有人被餓死,被打死。
忽然有一天,看守的人進來了,抛下一箱發黴的面包,冷冷地說,餓了就搶吧。
門殘忍地關上,人們開始動了起來。要想盡快地搶到實物,必須和人合作。聰明人一開始都是組團對戰,但每個人心裏都明白,即使是和自己并肩作戰的朋友,遲早都是要殺的對象,所以有一些人剛一結盟卸下警戒,隔天就被同伴殺死了。
于是鐵籠裏的人數逐日減少。
曠日持久的自相殘殺讓人性泯滅得徹底,最後剩下的幾個人也殺紅了眼,有時候食物分明是夠的,他們卻像畜生一樣,漸漸形成了見人就砍的習慣。
最後一關雲谲和他一起,當殺完最後第三個人時,雲谲突然轉頭,黑色的瞳眸依然亮亮的,蘇池航看着他,再也繃不住,第一次流下眼淚。
他不想殺雲谲,也不想被殺,于是傻乎乎地呆在原地沒有動。
雲谲轉過黑乎乎的腦袋,對他招招手,池航,我們逃出去,趁現在。
他回頭一看,看守的人已經不見了,監獄的門大敞,他們便一路不要命地往外逃,很奇怪的是,路上竟然暢通無阻,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
只要再跑幾分鐘就可以逃出去了,他們拔腿狂奔,堅信着,希望就在前方,很快就可以恢複自由。陽光從鐵門口灑了下來,當他們以為快要摸到時,一根針,帶着GKH病毒的針,不知從哪個方向射出來,紮到蘇池航的後脖子。
而他身邊只有雲谲一個人。
記憶戛然中斷,如同他們的相貌永遠停留在十七歲那年。
很多事蘇池航已經不想記得,比如失去的右眼,再比如後來受到的虐待。現如今的他,除了讓自己強大到足以與獵人公會抗衡之外,心裏就只惦記着雲谲一個人。
他還記得雲谲剛被他咬成吸血鬼那時,怎麽哄都不肯喝下人血,白白折磨了好幾年,最後自己實在看不下去,才在酒吧裏各種威逼利誘,讓他以做任務的名義去殺人。
“告訴我,你在堅持什麽。”
蘇池航托住雲谲的後腦勺,讓自己能看見他黑亮的眼眸:“難得你又要重蹈覆轍,去重複以前所經歷過的痛苦?”
雲谲搖搖頭,沒有回答。
“想要血,為什麽不動手殺人?明明很痛苦,為什麽還要忍受他在你面前晃來晃去?”
蘇池航急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很理解那種不好受的滋味,因為我曾經也多麽希望,傷害你的人不是我,但很遺憾,當時我忍不了……雲谲,老實承認,你究竟有多少次想殺了翟星辰,想喝他血,割他的脖子?!又有多少次因為這種念頭而深深自責的?”
“我不會!我和你不一樣!”
雲谲甩開他的手,怒視蘇池航明顯收縮的瞳孔,“我不像某個膽小鬼,拿自己的軟弱當借口。我不會傷到他,絕對不會的……”
雲谲看着照片裏的少年,“——因為我會趕他走,在星辰受到傷害之前。”
進一步得不到光明,退一步逃不出黑暗,就是這個病最恐怖的地方。
身為同類,蘇池航深知病發的痛苦,他一方面想罵醒雲谲的天真,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為對方的毅力所折服。沒錯,他一直都是那個膽小鬼,又自私又卑劣,恨不得把雲谲拉下水,讓他跟自己一樣堕落而沒有回絕的餘地,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靠得更近。
可惜,雲谲從來不給他這個機會。
蘇池航深深地吸了口氣,破罐破摔地說:“随你吧,那小子的事我懶得理。不過我必須強調一點,如果有一天你的身體受不了,就別怪我撬開你的嘴巴,把血灌進去!”
“你不用再幫我。”雲谲撐起身體,再次筋疲力盡地癱坐在沙發上。即使會有今日是蘇池航直接導致的,但雲谲沒有怪罪他,他甚至覺得,對方三番四次的幫助已經足夠抵償所有罪過,自己沒必要再欠下人情。
“不,我很好奇。”蘇池航捏住雲谲下巴,端詳着他沾了血分外妖冶的面容,“這個小孩,真的值得你這樣做?”
雲谲篤定:“沒有人比他更值得。”
“呵,真是可憐的人,可怕的執念。”
蘇池航被嫉妒沖昏了頭腦,不得不承認自己竟然在吃一個毛頭小子的醋。他将癱軟的雲谲按入頸窩,唇邊帶着求而不得的苦澀:“為了不傷害他,先喝我的血吧,多少能讓你再撐一段時間。”
“人情我會還的。”
蘇池航哭笑不得,特意刮傷自己,“讓你喝就喝吧,哪來的廢話。”
雲谲忍受不住撲鼻的血味,張口咬住蘇池航的脖子,新鮮的血液緩緩流入身體,很有用,不到五分鐘,發病引起頭暈很快緩解,四肢的抽搐也消停下來。
蘇池航看着他吸食得非常投入的臉,心裏五味雜陳——應該知道我的血止不了渴。那麽接下來,你會怎麽做?
嘭——
門鎖咔噠響起,牛皮紙袋重重掉在翟星辰腳邊,他一臉震驚地看着屋裏相擁的兩人,盡管雲谲神情有點不悅,但他們确實在接吻!就在自己出去的幾個小時裏,雲谲竟和一個行為不端的老男人,在接吻!
“星辰?”
雲谲呆愣了幾秒,他的腦子仍未恢複得很清醒,等意識到被誤會了什麽後,才狠狠地推開蘇池航,臉上挂着似憤怒又似愕然的表情。
蘇池航福至心靈,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舔舔唇,故意轉過身,佯裝驚訝地跟翟星辰打招呼:“哎喲,星辰回來啦,今天放學提前了?雲谲,你不知道嗎?那、咱們要不要回到房間繼續?”
“繼續個鬼!”
雲谲拼命地擦着嘴唇邊的血,卻被星辰誤以為在擦接吻的痕跡,他不自覺地陰沉下臉,表情像凝了一沉霜。氣氛一時變得尴尬非常,少年冷冷地看了眼蘇池航,一句不說,飛速走回自己房間,砰的一聲把門檻震得晃動。
雲谲拼命擦着嘴角問:“他是不是看見我喝血?”
蘇池航笑得花枝亂顫,尤如神經病:“看屁,他八成以為你在家偷漢子,來不及躲,被抓個正着,哈哈哈!”
“……”
“開個玩笑嘛,那麽兇幹嘛。”
蘇池航聳聳肩,起身要走,黑色風衣和墨鏡騷包得雲谲只想抽他,走沒幾步,又返回來。“最近獵人公會看得緊,你自己小心點,有什麽問題記得找我。”
“知道了。”雲谲心不在焉地應着,不由自主地看向緊閉的房門,心裏突然有了一絲愧疚。具體在愧疚什麽鬼他自己也不知道,本來一點兒血緣關系都沒有,自己卻總是情不自禁地顧着翟星辰的感受,連喝個血,都整的像做賊一樣。
也許蘇池航說的對,他的生活,早在這個孩子倉惶闖入時,失去了原本的控制。
可他手上的罪孽太重。愛情也好,親情也罷,都不是一個殺人犯能擁有的東西。
雲谲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一晚,他一直坐到淩晨五點,翟星辰的房門卻再也沒有打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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