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兩個星期後,陳實賓後事都處理完,陳揚跟趙娟提出要退學。

趙娟既想讓陳揚繼續上學,又想要他幫家裏賺錢,矛盾之下,看着陳揚冷靜的面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媽,我已經想好了,這學我是不準備繼續上了。這個村子裏,能讀到高中的,也就寥寥幾個人。原本我就沒打算上大學,如今不過是提前了一年退學。”陳揚淡淡地說道。

趙娟看着陳揚,看着他平靜的表情。僅僅兩個星期的時間,陳揚卻像是突然間長大了十歲。

窮人孩子早當家。這句話亘古不變。

趙娟深知家裏的經濟條件,這次陳實賓出事,若不是上次陳揚給了她言蹊家的三千塊錢,他們家都沒有多餘的錢來給陳實賓辦後事。

陳揚的成績很好,以他現在的成績,考上重點大學綽綽有餘。趙娟曾經也想過陳揚高中畢業上大學,以後找一份好工作揚眉吐氣。

但上天給了他們如此沉重一擊,他們還沒來得及朝夢想邁開第一步,就被血淋淋的現實打了回來。

陳揚退學了,跟這個村子裏大部分的少年一樣,連大學的門都沒進去,就早早地回家幹活賺錢。

言蹊還不知道陳揚已經不去上學這事,見陳揚每天都在家裏幹活,心裏又是高興又是疑惑,拉着陳揚問道:“哥哥,你們學校又放假了嗎?”

陳揚眼神暗了下來,搖了搖頭,說道:“不是,哥哥不去上學了。”

言蹊不懂,追着問道:“為什麽啊?”

陳揚沒有回答他,拿起鋤頭往農田走去。

言蹊邁着雙腿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後,他能感覺出來陳揚的情緒很低落。自從陳實賓去世後,陳揚就不愛說話了,每天都沉着臉寡言少語。

言蹊跟着陳揚來到農地,看着陳揚拿着鋤頭彎腰刨地。

他幫不上忙,就坐在地埂上,雙手托腮看着陳揚。

日頭上來,看到陳揚額上出了汗,言蹊拿起水杯走到地裏,擰開蓋子掂着腳努力遞到陳揚面前,說道:“哥哥,喝水。”

陳揚擡起頭,看到言蹊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彼時陽光正好,陳揚清楚地看到言蹊的眼裏倒映着他的身影。

突然間,陳揚蓄積在心裏的難受勁就這樣散了開來,就像水面上扔了一顆石子,蕩起一圈圈漣绮。

漣漪一層一層往外漾開,風一吹,就消失了。

這段時間沉在心中的積郁,在言蹊帶着期盼的眼神下,竟就這樣慢慢地散開,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陽光裏。

他的爸爸沒了,但他還有媽媽,還有言蹊,生活還在繼續。

陳揚擡手擦了擦言蹊額上的汗珠,接過水杯喝了口水,然後将水杯遞給言蹊,說道:“謝謝小蹊。”

言蹊雙手抱着水杯,颠颠地跑到田埂上,把水杯放好,然後又跑過來,說道:“哥哥,我可以幫你做什麽嗎?”

“不用,你在田埂上坐着就好,要是覺得悶,就到一旁去玩玩。不要離得太遠就行。”

言蹊搖頭,說道:“我想幫哥哥做事。”

陳揚搖搖頭,彎着腰刨地。

過了一會兒,陳揚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讓言蹊去一旁玩,但言蹊似乎動都沒動過。

陳揚擡頭,驚訝地發現言蹊還站在剛才的地方,眼裏霧氣蒙蒙,仿佛一眨眼,那層霧氣就能凝結成水珠落下來。

“小蹊,怎麽哭了?”陳揚訝異。

言蹊擡手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和趙姨要把我送走嗎?”

陳揚微怔。

他想起了他從學校回來那天,看到趙娟按着言蹊用木棍抽打他,口中罵着他說他是瘟神,要他趕緊滾。

當時言蹊身上留下了很多條被木棍打過的痕跡,通紅通紅的,映在他白嫩的肌膚上,格外刺眼。

那時家中一片混亂,陳揚既要忙着陳實賓的後事,又要安撫趙娟,他自己心中也萬分悲痛,就沒有時間去顧及言蹊的心情。

但這時,他看到言蹊紅着眼睛問他是不是不要他了,陳揚才發現,這段時間以來,言蹊一直很不安。

這個只有六歲的孩子,被媽媽抛棄,好不容易在他家安定下來,卻又遭遇了這種事情,陳揚可以想象的到,言蹊心裏有多麽驚慌失措。

被趙娟打得全身火辣辣地疼的時候,他咬着牙愣是沒有哭出聲,就是害怕一旦哭泣,會被趙娟更加讨厭。

他在努力學着讓趙娟接受他,原本已經差不多了,卻沒想到突發意外。

陳揚看着這個丁點大的孩子,心裏湧上難以言說的心疼。

從小就失去了父親,母親又抛棄了他,換做一般的孩子,早就哭天搶地無法生活了。

但言蹊只在最初的幾天默默流淚,後來連哭都不怎麽哭了,只有做夢時夢到媽媽,才會在夢裏哭出聲。

他學着洗衣服,學着撿破爛去賣,學着幫趙娟曬谷子收谷子,學着在傍晚的時候把家裏養的雞鴨趕回家。在被趙娟嫌棄的時候,默默地站在一旁不吭聲。

甚至挨打的時候,都不哭一聲。

陳揚放下鋤頭,擡手抱住他,摸着他的頭發,柔聲說道:“不會的,你是我的弟弟啊,哥哥永遠都不會不要你。”

言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就像是把這些天的害怕一下子都哭了出來,哭到後面都打嗝了。

陳揚給他喝了一大口水止住打嗝,拍着他的背,說道:“你要是想幫哥哥做事,那就幫忙分一下豆子。”

言蹊用力點頭,拿着裝着豆子的袋子,按着陳揚教他的,一個淺坑放三顆,一顆一顆地數着,保證每個坑裏都有三顆豆子。

一上午的時間,兩人就把這塊地種上了豆子。陳揚拉着言蹊在旁邊田埂坐下,見他小臉上都是汗珠,拿衣服給他擦了擦,說道:“累不累?”

言蹊搖頭:“不累。”

能幫陳揚做事,言蹊很開心。他覺得如果他能幫家裏做事的話,趙姨就不會那麽讨厭他了。

他就可以一直跟着陳揚哥哥待在家裏。

這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陳揚給言蹊換衣服,看到他身上那些被木棍抽打的痕跡還沒有徹底消失。

這些痕跡已經從當初的通紅變成了淤青,慶幸的是,這些淤青總算不再跟當初那樣紅的刺眼。

陳揚輕撫着言蹊身上被打的淤青,問道:“還疼嗎?”

言蹊搖頭,說道:“不疼了。”

陳揚給他穿上幹淨的衣服,愧疚道:“小蹊,對不起,這幾天是哥哥不好,以後不會這樣了。”

言蹊用力搖頭,說道:“哥哥,你很好!”

陳揚勉強笑了笑,拉着他爬上床,兩人躺好後,陳揚伸手将他抱進懷裏,輕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頂。

言蹊安心地閉上眼睛,他感覺得到,那個熟悉的哥哥又回來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趙娟自陳實賓沒了後,精神狀态大不如前,脾氣也更糟糕了,但好在她的身體沒什麽問題。

陳揚帶着言蹊幹活,田地裏沒事的時候,他們就去山上打野味,然後到集市上叫賣。

生活雖然過得很艱苦,但總算不至于崩塌。

轉眼間就到了年關。

言蹊以前一年中最喜歡的時間就是過年,過年的時候,媽媽會做很多好吃的東西,會帶他去買新衣服,還會給他買幾樣小玩具。

今年,眼看着周圍的小孩子們都穿上了新衣服,言蹊心裏說不羨慕自然是假的,但他最多就是看到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時會多看一兩眼,嘴上一點都沒有說什麽。

他已經懂得了,他和這些孩子的不同。

他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陳揚哥哥對他很好,所以他必須要學會更懂事,他想讓陳揚哥哥覺得當初收養他并沒有錯的太離譜。

對于小小的言蹊來說,現在每天能有飯吃有衣服穿就已經很滿足了。

“小蹊,過來。”

言蹊正坐在門口低着頭玩自己的手指頭,聽到陳揚在喊他。

言蹊站起來小跑過去:“哥哥,要出去幹活了嗎?”

陳揚搖搖頭,見他屁股上坐了一層泥,彎下腰把這些泥拍掉,說道:“今天要把糯米送去打年糕,剛好可以趕上明天的集市,到時候把年糕拉出去賣了,順便買點年貨回來。”

言蹊很喜歡吃年糕,尤其是剛剛出爐的年糕,白白的,軟軟的,聞着有一股濃濃的糯米香,讓人食欲大開。

陳揚借了一輛三輪車,拉了兩大桶糯米,一小桶大米,然後搬了個小板凳放在三輪車上,抱着言蹊坐上去。

言蹊還是第一次坐三輪車,坐在小板凳上很是新奇。

陳揚踩着三輪車,讓他坐穩了,言蹊大聲應了聲,雙手扶着身旁的大桶。

花了半個多小時,來到隔壁村子。這裏有一家專門打年糕的農戶,早些年花了些錢置辦了兩臺打年糕的機器,每到過年這幾天,附近村子裏的人都會拉着米來他家打年糕。

陳揚到的時候還算早的,只有幾戶人家在這邊。他把言蹊抱下來,然後拉着米望裏面走進去。

言蹊小跑着跟在他身旁,看着有人拉着打好的年糕出來,白白軟軟的年糕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大桶裏,饞的言蹊舔了舔嘴巴,把口水往回咽。

“喲,這是誰家的孩子,長得這麽讨人喜歡。”這家主人是個中年男子,幫陳揚把盛放糯米和大米的桶搬下來,見到言蹊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們,見他長得着實可愛,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言蹊往陳揚身旁挪了挪,說道:“叔叔早上好,我叫言蹊,今年六歲,跟哥哥過來打年糕。”

中年男子大笑兩聲,擡起手摸了摸言蹊的腦袋,從口袋裏掏出兩塊水果糖,說道:“諾,拿去吃。”

言蹊把手板在身後,眼睛往陳揚那邊看去。

中年男子一愣,随後笑道:“小夥子,你家弟弟真懂事。”

陳揚見言蹊這乖巧的模樣,也忍不住笑了出聲,他摸摸言蹊的臉,說道:“還不謝謝叔叔。”

言蹊這才把手伸出來,接過中年男子手中的糖,奶聲奶氣地說道:“謝謝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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