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臨近下班時間, 蘇葶苈正在醫生辦公室替陸商亭整理文件和病歷，一陣微弱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工作。

敲門聲雖小，卻很連續, 像是有什麽緊急事。

可是，蘇葶苈再說了一聲‘請進’後, 門隔了一會才被推開。

進來的是十二床的家屬, 他穿着快遞公司的工作裝, 氣喘籲籲，滿頭是汗。

蘇葶苈瞥了一眼牆上的挂鐘, 想着他應該是一下班就跑來醫院了。

他先是朝蘇葶苈點頭示好，然後不安地探頭，掃了一圈空蕩蕩的辦公室，眼裏閃過一絲失望。

蘇葶苈将桌上的文件收進抽屜，問：“怎麽了？您有什麽事嗎？”

男人被她這麽一問，愣了幾秒後，小聲問：“陸醫生在嗎？”

“陸醫生在手術室, 手術可能還得一會才結束。”

男人點頭, 拖長的一聲‘噢……’裏是掩蓋不住的失落。

陸商亭不在，蘇葶苈什麽事也決定不了，她無奈地聳聳肩以示抱歉。

可男人依舊站在門口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搓搓手, 像是猶豫了很久, 終于踏進辦公室。

男人嚅嗫問道：“那個……小蘇醫生，可不可以麻煩你問問陸醫生，能不能幫我把我妻子的手術往前安排一點？”

他的語氣小心翼翼, 又一連用了好幾個疑問詞，禮貌到讓蘇葶苈不由得泛起一陣心酸。

十二床的患者是葉子明負責的，蘇葶苈算不上熟悉。

Advertisement

保險起見, 她先是找出了患者的病歷，又翻看了陸商亭筆記本上的手術安排，面露難色地回道：“這……可能有點難。陸醫生這兩天的手術都排到了下班後。你看今天都要下班了，他還在做手術。而且你妻子的手術是擇期手術，需術前觀察，再選擇有利的時機施行手術，醫生已經幫你安排好時間了。”

被委婉回絕的男人顯得更加無措，他兩手背在身後，身子又彎了一些，語氣更加恭謙地解釋道：“這個我知道。只是……我之前已經請了兩天假陪護，今天去公司，老板說最多再讓我請一個星期，不然就不用回去上班了。”

蘇葶苈看着安排的手術日期，又算了算術後恢複需要陪護的時間。

一個星期确實不太夠。

她拿鉛筆的手懸在半空中猶豫，可那張寫滿各種備注的表格裏，蘇葶苈實在找不到一處空白處落筆。

筆記本上陸商亭的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甚至連午休時間都見縫插針地排進了一個小手術。

無奈之下，蘇葶苈将陸商亭的時間安排攤開，推到他的面前，“看。這是陸醫生的手術安排和門診時間，這兩天确實是一點點空檔都沒有了。”

男人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小聲地自言自語：“那該怎麽辦好，我不能沒工作阿。”

蘇葶苈眼睛一轉，建議道：“要不你請個護工吧？”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

這樣的建議放在別的病人那或許行得通，但是對于請假都如此困難、需要猶豫再三的他而言，請護工需要的費用無異于是雪上加霜。

可是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水，是收不回的。

蘇葶苈正想着找什麽話找補回來時，男人幹笑兩聲，說：“護工哪有自己陪護來得放心，是吧？”

“嗯。”蘇葶苈重重地點點頭。

“小蘇醫生，能不能再想想辦法？我知道陸醫生很忙，可是……”男人說到一半忽然說不下去了，他盯着那張滿當當的時間表看了好一會，才繼續低聲求道，“公司現在在裁員，他們肯定不會同意讓我繼續請假了。拜托你們了，能不能盡量安排一下？真的謝謝你，謝謝你們。”

男人邊說邊彎腰連連道謝。

他這樣的舉動，讓蘇葶苈更加不知所措了。

她既沒有能否提前手術的決定權，也沒有辦法替陸商亭答應任何事，只得用支支吾吾的話來搪塞男人。

陸商亭做完手術回辦公室，剛進門就恰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他走過去，随手拿過桌上的時間安排，安撫道：“你先別着急，會有辦法的。”

蘇葶苈側過頭，湊近他手裏的筆記，又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她想不出陸商亭除了變出分身來手術，還能有什麽辦法。

陸商亭看着安排表，眉頭越擰越緊，後面兩天的幾臺手術都是時長不确定的手術，還有一臺聯合其他科室的手術，時間更無法調整。

他想了一會，說：“其實就今天好像能安排上，我去問問主任和手術室那邊能不能加一臺。”

“嗯。謝謝陸醫生，謝謝……麻煩了。”男人連聲道謝，又感激地鞠了一躬。

陸商亭連忙扶住他，“謝得太早啦。我先去問問吧。”

“那你先在這裏等一會，我們去去就來。”蘇葶苈安撫好他，兩手插在口袋，快步跟上了陸商亭。

蘇葶苈踏着小碎步，急乎乎地問：“陸商亭，你是一會要安排她手術嗎？”

“是啊。”陸商亭點頭，“對我們而言只是加班幾小時，但對他來說卻是能否繼續工作的差別。能幫就盡量幫一把吧。”

陸商亭敲了敲林主任的門診室門，得到進入許可後，他一手按在門把上，卻沒有立刻推開。

而是回身用另一手敲了蘇葶苈的腦袋一下，故意拉長臉說道：“剛才又叫我名字了，我說過在醫院，你應該叫我什麽？”

“陸老師。”

陸商亭笑了笑，“算了，還是叫學長吧。顯得年輕一些。”

說罷，他推開門走進去。

得到主任的許可，陸商亭快步走向辦公室，拉住高醫生和他說明了情況。

高醫生聽完，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回道：“行。那就加一臺手術吧。你去看病人的情況，我聯系手術室。”

“麻煩你了。”

“嗐。”高醫生嘆了一聲，扣回白大褂的紐扣，“反正六點下班和九點下班也沒多大差，加一臺就加一臺吧。”

一句稀疏平常的玩笑話，一下子戳到了蘇葶苈的心裏。

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覺得眼前的兩個人瞬間高大了起來。

陸商亭轉身，擡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催道：“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走，跟我去病房。”

—

只不過，兩人還沒找到病房，先聽到一陣吵鬧和推搡的争執聲。

雖然聽不清他們在争執什麽，但從急切的聲音裏不難想象到場面的失控程度。

陸商亭擰着眉，快走了幾步，小跑進了病房。

而蘇葶苈跟在他身後，同樣跑得着急。

盡管，她從聲音就猜測出了吵架的兩人。

一進病房，果然是十床和十一床。

兩個老人住在相鄰的床位，十一床的奶奶患有老年癡呆，進進出出裏難免有所摩擦。

其實兩個老人之間倒還算融洽，只是他們各自的兒子常常争得面紅耳赤。

今天，十床張爺爺的兒子有一群看着兇神惡煞的兄弟撐腰，更加地口無遮攔。

把之前的小摩擦，又給翻了出來。

十一床奶奶的兒子是開水果店的。

天氣炎熱，住院的這幾天，他來的時候都會帶上幾盒切好的西瓜送給醫務人員。

一來二去的，無論是科室裏還是病患之間，都習慣叫他‘西瓜’。

剛才在辦公室請求将手術提前的快遞小哥則周旋在兩人中間，不停地勸道：“咱們都住在相鄰的床位，也算一種緣分了。老人沒事最重要，其他的就別這麽計較了……”

說完這句，他看到陸商亭走進來，也顧不上什麽勸架不勸架的，跑過去，拉着他問道：“陸醫生，手術的事……”

陸商亭點頭，“安排好了。我來看看病人的情況，沒什麽意外的話，一會就可以進手術室了。”

“好，好，好。謝謝醫生。”快遞小哥又是一陣彎腰道謝。

病房裏因為兩個人的争執，吵得沸沸揚揚的。

再加上有幾個穿着黑T的彪形大漢在場，站在門口圍觀的病人圍了一圈又一圈。

周護士走進來，高聲呵道：“你們怎麽回事啊？說過幾次，這裏是病房阿。要吵給我出去吵！”

陸商亭搭腔說道：“不要影響其他病人的休息。有事出去解決。”

他的語調雖不像周護士那樣嚴厲，可主治醫生自帶的威嚴，和不容拒絕的态度，讓兩人瞬間安靜了。

兩人相視一眼，低着頭先後走出病房。

陸商亭無奈地搖搖頭，走到十二號病床旁，照例問了病患一些情況。

在他問話期間，門外的吵鬧聲再次大了起來。

陸商亭轉頭看了一眼走廊裏圍着的人，又看到那群彪形大漢，不由得一陣擔心。

雖說作為醫生是不應該帶有色眼鏡看人的，但陸商亭多多少少從張爺爺嘴裏聽過一些他這個小兒子曾經做的荒唐事。

這些天的住院，不難看出他正積極地一點點改掉從前的乖張戾氣。

可是，他沖動的個性還是讓陸商亭很是擔心。

正在他猶豫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別打架。”

陸商亭忙叫周護士去叫保安，一邊往門外跑。

他一出門，兩人看到是他，立刻停手各自站到了一邊。

“你們怎麽回事啊？”陸商亭皺眉。

兩人都朝對方哼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陸商亭問：“誰先說說啊？”

話一問出口，沉默的兩人又争執了起來。

本着先入為主的觀念，兩個人都急于将自己的想法先告訴陸商亭。

“我先說！”

“誰允許你先說的？老子要先說！”

“我先說還需要誰允許？現在是在比音量嗎？誰大聲誰有理？”

“老子就是有理，是你先把湯撒到我爸床上的。”

“我已經道過歉了，你還想怎樣啊！”

“道歉有用？都幾次了！”

兩人說着說着，再次争執推搡起來。

陸商亭聽明白了事情起因，大聲勸道：“要不然我把你們的床位調開算了……”

然而這個方法雖好，可當提到誰換走時，他們互不相讓的倔勁又頂上來了。

兩人争得面紅耳赤，另一邊還有幾個大漢的推波助瀾，場面一度失控。

蘇葶苈站在一旁，喊又喊不過他們，急得汗都下來了。

陸商亭夾在他們中間，同樣是左右為難，他情急之下，正要大喊呵止他們，胃裏卻忽然傳來一陣灼燒感，他咬着牙，手捂着胃部蹲到了地上。

蘇葶苈被突然倒地的陸商亭吓得臉都白了，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重重地分別推了兩人一下。這才分開他們沖進去，扶起陸商亭忙問：“陸商亭，你沒事吧？你別吓我啊！”

兩人看到暈倒的陸商亭，同樣是一臉的擔憂和緊張。

他們面面相觑，為剛才的争執懊惱不已。

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周護士帶着護工提着一個擔架沖進來，“快快。先擡到病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