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仇怨入髓
應迩收拾了納鈴送的蠱蟲,足足有七八個巴掌大的小木匣,幸好她的藥箱足夠大,分了上下兩層,悄悄的将蠱蟲藏在了下層,至于納鈴送她的那套苗服,雖然極其大件,但好歹也是她的一番心意,而且她自己也确實是喜歡,便也一并收拾了帶上。
向納鈴父女告了別,這便顧自出了瘴林,去附近鎮甸租了馬,正巧看見有镖局,便寫了封信,讓镖局将苗服連信件一起寄回京都,署名寄給三公子無相,落了林安字樣的款,沒想到公子府三個字實在太過可怕,镖局一聽直接翻了八倍的價格,她再怎麽咂舌也只能乖乖付了錢,自己則輕裝上陣,拿了無情的令牌和信件就往軍營去了。
卻是不曾想,镖局的人押着镖剛出大門,就被兩個黑衣蒙面之人給截下了。
打開一看,見是一套苗裝,還有一封封好了要給三公子無相的信,對視了一眼,這便立馬劫了東西策馬趕回了京都。
镖局的人收了高價卻一出門就被劫了镖,哪有臉面告訴應迩,權當什麽都沒發生就是了。
之前六無情小心叮囑,她好歹也是曾經在宮中禦前行走過的人,好奇心沒那麽強,也一直沒動過這封信,但是現在要去軍營,她倒是有那麽一點點想打開看看了。
當然,理智戰勝了好奇心。
軒轅國此行駐紮在望州山,而青月國則是駐紮在一河開外的遷嶺,望州山周圍已經清空,無人居住,派着軍隊駐守,要去其實也不算特別險。
她便換了男裝,打馬到營前,便被士兵們攔住了去路:“來者何人!”
“在下公子府門客,姓林名安,攜六公子無情的令牌和信件來見九公子!”應迩說着下了馬,出具了無情的令牌。
當下便有個小士兵一臉防備的走上前來,接過她令牌一看,确确實實寫了無情二字,便道:“等着,我去通傳。”
沒一會,那小士兵便又急着從大帳裏小跑出來,行事态度都端正尊重了許多,躬身向她請道:“林公子請。”
應迩這便跟着那小士兵一起往大帳而去。
崔陽本來正和九無妄在營中和幾位将領商議軍國大事,乍一聽小兵來報說六公子無情派了門客來見,無妄也沒着人避嫌,大大咧咧将那無情的令牌往桌上一丢,就讓小兵帶了人來。
因此,應迩一掀帳簾,就見營中幾位将領,圍坐成了一團,其中一人金甲紅纓,配着的刀尚未卸下,是元帥配置,正站在一幅懸挂的大地圖前——崔陽!
應迩不着痕跡的深呼吸了一口氣,攥緊的拳頭久久不敢松懈,天知道她要怎麽忍,才能忍下殺人的沖動!
三年前,就是他!對着父親的大冤案緘口不言,眼睜睜看着父親被拖出去淩遲處死,整整三千刀啊!他往日養尊處優,憂心着天下人的身體,不論地位與否,甚至不在乎對方付不付得起診金藥費,哪怕是路上看見,也要伸手相助,因此才有了“神醫”之名,不僅是他妙手回春,更主要的是,他一顆心,至善至純,可最後呢!
他被判了淩遲處死,夷滅九族!
滿門上下,除了她,無一幸免。
可她不能,也做不到!
崔陽是堂堂一軍之帥,周圍又有如此之多的帶兵将領,她但凡有個小動作,便定要被當場射殺的!
而底下圍坐的幾位,都是黑甲配着白纓,是副将及以上的級別,唯獨一位,穿着黑色的絲絹裏衣,一未穿袍二未帶甲,臉色有些泛白,容顏卻是佼佼,眉眼皆幹淨有若玉雕,此刻斂着眉目颔首正盯着桌案前的一卷地圖,微微抿着唇角,顯然正在沉思,神色專注而認真,那雙眼,更是燦然如曜,奪目得讓人移不開眼去。
雖然她并未相識,但卻莫名其妙的确認了下來。
——這位,定是那九公子無妄了。
她一進門,幾道目光便紛紛從懸挂的那張大地圖上挪到了她身上,久經沙場之人神色難免如狼似虎,她哪跟這種人打過交道,一見滿營的駭然神色便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連忙拱手行了個大禮,雙手捧着信件往前遞:“在下林安,見過崔元帥,九公子和各位将軍,奉六公子無情之命,前來送信。”
“砰”一聲,引得衆人紛紛向聲源看去,就見崔陽手裏的劍竟已落了地,滿臉驚詫卻是一閃而過,随即讪讪撿起了劍一副純粹手滑的模樣,眼睛……
卻是死死盯着應迩!
九無妄也是被崔陽吓了一跳,這才懶懶的轉頭看了她一眼,眼底竟閃過一絲鄙夷來,不僅沒接那封信,反而淡然道:“六哥最近是換了口味了?喜歡你這種白面小生?我怎麽從未見過你?又是誰送進府的?”
應迩一懵,聽這意思是說她是無情的面首?她這好端端的招誰惹誰了?這丫屬狗的不成,怎麽還逮誰咬誰了?
而滿堂铮铮的熱血男兒都不是溫文爾雅的主,見狀不由哄堂大笑起來。
她磨了磨牙,這些年摸爬滾打的,早就不是三年前那個尋常的大家閨秀了,對着這樣的羞辱硬生生深呼吸一口氣穩住了心神,要忍?
不好意思,她如今,就是個有仇必報的瘋子!
崔陽之仇入骨入髓,但是她現在沒有能耐和崔陽計較,口舌之快,她還是逞得過這九無妄的!
“林安容貌天生,身體發夫受之父母,更改不了,但若論容貌,怎比得上無妄公子,在下若是白面小生……”她柳葉彎眉細細一挑,看向九無妄,嘴角輕勾笑得輕佻,卻是更顯嬌媚了,“九公子該是南風館的頭牌吧。”
他本來就格外俊美,這會應該是身體不适,所以臉色有些蒼白,這三分蒼白軟化了他眉目裏的殺意和戾氣,顯得更為順良溫和,一副病美人的模樣,和應迩這個女扮男裝的比起來,倒是真不分伯仲。
但,他堂堂九公子,手上沾的無辜之血比崔陽這個大元帥斬的敵軍都要多,哪有人敢這麽說他?
頓時,營帳裏的氣氛一時降到了冰點,衆将領眼見着九無妄放下了手裏的筆,斜睨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眼,然後便慢騰騰的起了身,抽出了寒光熠熠的佩劍來,語氣淡然不帶一絲感情:“別以為你是六哥的面首,我就不敢殺你!”
應迩又眯了眯眼,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這句話真沒說錯,但……
這語氣怎麽有些耳熟呢……
“林安不才,當不起六公子的面首,但精通岐黃之術,九公子當然敢殺我,只不過……我若一死,這世間便再無人可解三公子所中之毒。”
九無妄已經出鞘的劍頓了頓,自從十年前大哥無瑕被人亂刀砍死,公子府大小事務順下位來該是由二哥無歡接手,沒想到他當了個甩手掌櫃把活丢給了三哥無相,他一幹就是五年,這些年來一直處處照顧幾位弟弟,自己也受了他不少恩惠。直到中了毒雙腿逐漸殘廢,二哥又失蹤了,四哥無言也亡故了,五哥無欲心智又有些問題,這才只好跳過了五哥,将事務又順延給了六哥無情,如此說來,這小子該是六哥給三哥找的大夫。
十公子府在外人看來,無疑是鐵板一塊,團結向外,但其實內裏早就分崩離析,兄弟不過是表面稱呼,暗地裏各自較勁,互相算計,誰也不信誰,但要深究,他或許會殺兄弟裏的任何一個人,唯獨除了無相。
三哥為人中正,對外決絕,對內敦厚,他少有人能真真正正當得起佩服二字,已故的無瑕大哥是一個,另一個就是無相。
若這小子能救三哥,自己是無論如何下不去手的。
應迩鬼精鬼精的,就知道大庭廣衆之下這人再怎麽生殺予奪暴戾可怕,也斷不會當着衆人的面斷了自己三哥的活路,但念及這個人的可怕性格,也只能退讓一步,送了他一個臺階:“這是無情公子讓在下轉交的信件,還請九公子收下。”
九無妄順勢放下了劍,繞過桌案去拿了信,步履穩健一點也不像個病人,但那每一步的戾氣,卻是鋪天蓋地如雲似霧壓倒而來,應迩垂首咽了口口水,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往後退,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他拆了信件,信上無非是點名送信人是公子府新來的大夫,來此一趟是為了去苗疆求一種奇特的蠱蟲,要他照拂一二,保證安全,以及京都現今的局勢雲雲,而且還特意點明了不管做什麽都不準殺他,得活着把人放回京都。
——顯然六哥無情是摸準了他性子了。
他懶懶把信輕輕對折,這才擡眼瞥了她一眼:“去苗疆?”
應迩連忙答道:“在下已經去了一趟回來了,要救三公子用的蠱蟲也已經拿到手了,此行不過是特意送信而來。”
九無妄将信收好,不着痕跡的看了崔陽一眼,這才又向她問道:“這蠱蟲,能存活多久?”
“萬毒噬心蠱只有幼蟲能拿來救人,用苗疆特制的藥水至多只能維持一個月,待它長大,就沒用處了。”
“快馬加鞭趕回京都不過七天,既然如此,我便留你在軍中二十天,到時候,給你十天時間讓你趕回京都。”
應迩一愣:“留我?留我做什麽?”
她不過說了句話,這人也不至于趁機強留她在軍營慢慢折騰吧?
九無妄又瞥了一眼崔陽,崔陽在朝中混跡十幾年,從一個傳信斥候一直爬到堂堂的兵馬大元帥,這心智計謀也不是蓋的,也猜想這九公子睚眦必報,怕是要算計這小子,又看了她一眼,神色諱莫,這才點了點頭接話道:“林公子,實不相瞞,我們兩軍交戰已數月有餘,死傷慘重,卻只有兩位軍醫,完全忙不過來,你雖是六公子為三公子專請的大夫,但時間上尚可緩沖,故此想請林公子留在軍中幫襯幾日。”
“這……”應迩擡首,三分為難,救小叔叔,她急啊!可崔陽也得試,擡眸小心瞥了眼崔陽,便見他也盯着自己,神色莫名,便立刻低下了頭,這人……
哪還有曾經記憶裏的敦厚寬容,如今一雙眼深邃如海陰謀詭谲,捉摸不透,忙又垂下頭去,不敢多看。
崔陽看她神色,越發覺得相似,像,太像了!像到惹人懷疑!
“林公子,我們是否見過?”
見過,當然見過!
但,認不得!
應迩連忙躬身拱手,将頭垂得越發低了,藏住眼底深深恨意,微微搖了搖頭:“許是崔元帥認錯了吧,在下不曾見過崔元帥這般英姿飒爽,過目難忘之人,但,不過二十天罷了,在下自然不敢推辭,留下便是。”
無妄這便放心揮了揮手道:“下去吧。”
讓這小子再在眼面前晃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這只想殺人的手。
應迩立馬告退離開了帳中,見人走後,他這才将信丢在了桌上,只見那信件最末,用端正大氣的楷書寫着——
“試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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