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為了表示沒有浪費柴油,他們回城途中,蘇霓還是下車搞定了幾只跳鼠,以便給別人一個交待。
按照她的想法,聚集地的人應該立刻移居出去,等排查危險後再回來。可惜短時期內找不到安全的新地方,這裏又沒有旅館,就算有,他們也住不起。要是她以“我直覺危險”為理由,力勸他們在氣溫零下的夜裏露宿荒原,非被當成精神病不可。
“今天晚上,你要保持清醒,”眼見離聚集地入口已經很近了,她忽然說,“我總覺得會有事情發生,卻說不出理由。總之,當你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即使沒看到敵人現身,最好也快點躲到外面。”
涅林幾乎馬上抓到了重點,“你是說,把雙頭牛趕走的東西,也會在我們這裏出現?”
“為什麽不會呢?”
如果涅林的生活經驗豐富一些,蘇霓就可以對他解釋自己的感覺。那感覺就像考試中遇到了一道熟悉的題目,明明非常眼熟,但就是想不起解法,等交卷後拿筆記一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它啊”。
她非常非常不希望自己有親眼見到“它”的機會。
雙頭牛的失蹤已經令她改變主意。在其他人入睡之前,她就會趕往下水道深處,做個點到即止的搜查。然後,無論是否發生壞事,她都會于第二天一早前往刺栗城,盡量加快提升生活水平的速度。
然而,他們拖着跳鼠走進聚集地時,赫然覺察到情況不對。
一股凝重悲哀的氣氛萦繞四周,每個人都流露出兔死狐悲的感情。蘇霓連續問了幾遍怎麽回事,才有人告訴她,“瑪德蘭死了。”
今天早上,這個即将做母親的女人還活蹦亂跳,因她許諾留下而欣慰。誰知過了不到八小時,她便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死因和蘇霓預料的沒有半點關系,瑪德蘭死于難産……或者不是難産,而是生産時發生的,她說不出名字的意外狀況。
現代社會中,孕婦死于難産的情況已極為罕見,一旦發生,必定将變成被嚴肅追責的重大醫療事故。然而,聚集地裏缺醫少藥,胎兒畸變的可能性又大,沒有人可以保證産婦的平安。如同原始社會,懷孕女性死亡率極高,嬰兒夭折率更高。
蘇霓見到她屍體的同時,也見到了因相同原因去世的孩子。
她的擔憂成真了。這孩子頭和上身大的異乎尋常,下身卻呈現萎縮狀态,比起人類嬰兒,更像一只超大的蝌蚪。即使它平安活下來,也可能帶有各種并發疾病,最終逃不過夭折命運。但現在,它根本沒有活下來的機會。
要說蘇霓沒有預料到這個悲慘的結果,也不盡然,可她的确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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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裏的印象告訴她,荒野游民很難懷孕,可能是父母雙方的問題,所以每個後代的出現都是一次奇跡。而如果奇跡沒能善終,那就自動變成一個慘劇,譬如現在。
“誰都會有這麽一天的嘛。”凱的話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蘇霓又開始不自覺地皺眉。
在這件事上,她和普通人一樣無能為力。她在與不在,都扭轉不了瑪德蘭的命運。那張臉上還殘留着痛苦的表情,仿佛無聲地控訴着什麽。也許對這對母子來說,死亡反而是最仁慈的施舍。活下來的人反而都心知肚明——這随時會成為他們的未來。
“我一直有個問題,”蘇霓感覺自己無法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難道帝國永遠不會記起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派人來處理嗎?”
這是妮妮不會問的問題,但她還是問了出來。無論如何,既然人類有“帝國”之名,厄運之星就是帝國轄下的領地。留着這樣一個末世廢土般的星球,對星空之上的大人物們有什麽好處?
凱無奈地搖頭,“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一樣憤憤不平,一樣思考過這個問題。後來我才慢慢明白,他們根本沒有必要費心處理。從這裏走出去的人,恨不得永遠掩蓋自己的出身。其他人就自生自滅好了,反正又無法構成威脅。”
“而且,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每天都出現新的罪犯和亡命徒。這裏已經被默認為法外之地,留着它,總比逼着他們再找一個新星球為非作歹好吧?”
“……這麽說的話,我也不能反駁。對了,附近有蟲族的領地嗎?”
地圖是每個聚集地的必備之物,一般由領導者保管。每塊地域裏的物種都會增加或消失,那時就是修改地圖标注的時候。蘇霓的記憶裏沒有蟲族分布,只好來問這位負責地圖的先生。
凱有些奇怪地說:“有,只是最近的領地也離我們很遠。你問這個幹什麽?蟲族擁有集體意識,兇狠不怕死,攻擊方式多樣,連傭兵團都不敢輕易招惹它們。”
“問問而已,”蘇霓勉強笑了笑,“我要出去走走,盡量在吃飯之前回來。”
凱說的都是事實,讓她的心情從糟糕升級為糟糕透頂。她本人對瑪德蘭的感情也不深,但別人兔死狐悲,她物傷其類,心裏已充滿了深深的壓抑感。認真地說,作為一個有着少許精神追求的人類,吃什麽、穿什麽、有沒有清水洗澡都可以商量,她最無法接受的,還是眼前這種無力掌控命運的無奈感。
為了減輕不快,她才選擇暫時離開聚集地,信步向下水道深處走去。
越往深處,地底隧道就越四通八達,離代表人類存在的光亮也越來越遠。直至徹底陷入黑暗,蘇霓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一直不受照明程度的影響,在隧道中閑庭信步。只要環境溫度和自身體溫有差別,她就能分辨出哪裏是地面和牆壁,哪裏突然出現一個裂縫。
大都市的下水道系統均十分豪華,詳細标注着街道和門牌號,以便在意外發生時快速确定位置。系統裏還包括水泵、水池、通風管道和地鐵軌道,某些地方也埋有電話線路和光纖纜線。至于星際時代的人類還用不用互聯網,她當然不知道。
她沿着感應到的方向,在隧道間繞來繞去,走了很久,周圍仍是寂靜如死,連常見的老鼠、蟑螂也沒有。厄運之星擁有大量比蟑螂更頑強的昆蟲,它們完全可以把下水道當成高速公路,卻沒有這麽做。
或者說,在蘇霓的感知裏,它們沒有這麽做。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她不得不重新把巨型青蛙擺到臺面上,思考它幹掉所有昆蟲的可能。然而,若要吻合她的感官,它還得是一只會隐形的青蛙才行。
忽然之間,一點光亮自她指尖燃起。蘇霓高擎手臂,借着光亮四處打量,試圖用雙眼尋找線索。她身處之地乃是一條長隧道的正中部分,隐約就是讓她生出恐懼感的地方。隧道頂部呈現完美的半圓形,兩側全是堅實的灰色磚牆,一看就知道施工隊很有良心。
但這些對她毫無意義,她又不是為了欣賞下水道工藝而來。雙頭牛的消失雖然突兀,至少還留下兩具屍骨。這裏卻是幹幹淨淨,寂靜無聲,別說屍骨,連喜歡黑暗環境的苔藓、真菌等低級生物都沒有。
這條隧道離聚集地有兩個小時的行程,對大部分捕食者來說,是個随便走走就能到達的距離。蘇霓感覺自己又變回了一個茫然無措的學生,費盡力氣,只為不交白卷。可她在隧道裏地毯式搜索了大約一小時,還是什麽都找不到。
精神力絲絲縷縷地消逝,卻未能傳回任何反饋。就算這裏真的曾有東西存在,也不是現在的她可以探測到的。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用“想太多沒用”來安慰自己,然後嘆口氣,走上回程的路。
瑪德蘭的“丈夫”已經死于一場狩獵,所以沒有出現撕心裂肺的悲痛場面。縱使如此,這一天的晚飯也被無形的沉重壓力籠罩,幾乎沒人開口說話。蘇霓照舊索要了跳鼠的高輻射部分,然後就躺回自己床上,盯着下水道穹頂發呆。
她沒有刻意保持清醒,也沒有刻意催促自己入睡。她可以确定,蟲母對危險的感知遠勝人類,倘若那個危機強大到可以無聲滅掉整個聚集地,那她是睡是醒都沒太大區別。
結果,入睡速度遠超她的預計。不知不覺間,她的眼睛就睜不開了,然後徹底睡了過去。
這次她沒有做夢,睡得又深又甜,可以和母體中的胎兒媲美。她的意識被寧谧的黑暗包圍着,唯一能感到的感覺是舒适。在大腦無意識的情況下,她的身體正在自動修補損傷,釋放疲勞,調節到最佳狀态。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色重歸深黑。由遠及近,所有隧道裏仍無半點聲息,但就在某個一如既往的時刻,蘇霓又是微微顫抖了一下,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毛骨悚然的感覺又回來了,甚至比昨夜更為強烈,甚至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最可怕的是,它不再來自遠方,而是近在咫尺,存在感極為鮮明。
她極輕地驚叫了一聲,強行抑制着心頭的恐懼,一邊向四面八方擴散異能,一邊伸手去推距離最近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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