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現在想想,離她們上一次見面,也過了好幾個月了。

曦雲的形象和她記憶裏沒有任何區別,還是妝容精致,衣着典雅,見到她也不奇怪,客客氣氣地莞爾一笑,好像那天晚上,她根本沒有扔下酒杯走人一樣。蘇霓正在咀嚼一個雞翅,見她這樣,跟着聳了聳肩,端起身前的飲料杯一舉,就算和她打過招呼了。

封陵正坐在她對面,把兩人間的眉來眼去盡收眼底,好奇地問:“你們認識?”

“認識,不過沒什麽交情,”蘇霓簡單地說,“吃飯,吃飯。”

她說吃飯就吃飯,吃完雞翅,又拿牛排,吃完牛排,又拿龍蝦,龍蝦下肚之後,就把面前的一大杯玉米汁一飲而盡,最後還拿了一盤子甜點。封陵本來就很餓,這時看的一愣一愣的,不由跟着多吃了兩個面包。

他們認識已久,卻是第一次在同張餐桌上吃飯,因此他從不知道她吃飯如此勇猛。見蘇霓放下叉子,他才小心翼翼地問:“……不撐嗎?”

“撐,不過這只是胃容量不夠,胃向大腦告急的感覺,”蘇霓面無表情地說,“不怕告訴你,以前好歹還能飽,現在卻總覺得吃不夠。你明白了吧,我為什麽總是在啃能量塊。”

異能者和魂能者的飯量都比普通人大,尤其是執行任務期間,常常一頓吃掉整只肥鵝。可他們的飯量好歹還在認知範圍內,而且能堅持很久不吃東西,蘇霓卻不一樣。在封陵看來,以她這種吃法,能阻止她的,的确也只有胃容量了。

封陵說:“原諒我多嘴,但我的确有個疑問。”

蘇霓一笑,說:“我們既然是隊友關系,不要總用‘原諒我’開頭,你有什麽話,直接說出來就可以了。”

封陵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好吧,我想說的是,你吃這麽多還這麽矮,真是不對勁。如果沒能長到高度上,至少也該橫着長吧,你卻很苗條。對我來說,這真是不解之謎。”

“其實吧,我比一年前已經長了點了,真的。”蘇霓誠懇地說。

能量塊吃久了,連她也會産生“不好吃”的感覺,所以常常吃些正常食品,用來調節口味。但她對能量的需求持續上升,吃正常食品時,經常感覺吃不飽。

她自己也感到困擾,曾旁敲側擊地問過許多人。得知他們的食量都還正常後,她就更加自暴自棄了,完全不介意那個“能量塊少女”的外號。

封陵卻沒感受到她的憂郁,繼續說道:“我以前讀過資料,有人的異能是儲存脂肪。平時看起來是個巨大的胖子,肥肉如同一層層游泳圈,都能垂到地面了。但這個人全力一拳打出去,力量能夠摧毀整棟大樓,自己也在之後變成瘦削的英俊小生。他的飯量應該和你一樣大吧,據資料圖片顯示,胃都垂到盆腔了,對身體卻毫無損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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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霓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瞬間很想告訴他,有些知識,自己一輩子也沒必要知道。但這話未免太冷淡,所以她只是搖了搖頭,繼續誠懇地說:“如果我擁有的是這種異能,相信我,我寧可用普通人的身份度過一生,也絕對不吃成游泳圈。”

封陵哈哈哈哈地笑了,把盤子放回清潔區,說:“我們該走了,馬克西姆說不定正在那裏等着我們。”

由于要承載近百架機甲,克倫威爾號的貨艙被向下擴充。從外面看起來,它有個不合比例的大肚子,一下子減弱了它的流線美感。不過,它的行動并未因此減慢,仍以正常速度,筆直地飛向荒星域。飛行過程中,任務資料被下發到所有學員手中,讓他們有仔細閱讀的機會。

這段時間,自然也是制定計劃,交流想法的寶貴時段。馬克西姆也算雷厲風行,已經通知了每個人,要他們在今天吃完午飯後,前往飛船上的某個小廳,商量投放之後的計劃。

蘇霓和封陵趕到那裏時,大部分成員都已經到了。他們舒服地坐在沙發裏,和自己感興趣的對象交談着。倘若仔細傾聽,交談內容大多是老生常談,仍圍繞着正在進行的戰役。不過,戰局和以前毫無差別,遠征軍艦隊從未慘敗,卻也沒有激動人心的勝利,他們的情緒并不高漲。

她入座之後,又過了大概十分鐘,一位名叫帕布森的男學員最後一個進來,先表達了歉意,再找個位置坐下,很不好意思地說:“可以開始了,我是最後一人。”

馬克西姆這才拍了拍手,見同伴向自己看過來,便用成熟老練的口吻說:“大家都收到了任務要求吧?”

大家紛紛點頭,同時,十個投影齊刷刷在空中亮起,簡直就像一場正規會議。

蘇霓自然已經浏覽過這些要求,此時不過是再看一遍。她一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邊提高了聲音說:“他們沒給我們路線圖,也沒給整個星球的投影圖。以阿爾芙星的大小,可能會很難找。”

“是的,會很難找,路上也會有很多危險,”馬克西姆說,“但這正是考驗所在,學院不會讓我們那麽容易通過。”

阿爾芙星雖是類地行星,卻有着地球兩倍大的體積,比厄運之星還大一些。學員的機甲和防護服都有調節重力的能力,但星球上的生物沒有。也就是說,他們有可能見到一些頗為詭異的怪物。資料顯示,這裏曾經留有一些戰獸,乃是大戰後的遺物。它們早就和傀儡師切斷了聯系,卻堅強地活了下來。

資料還說,它們中的一部分,和因輻射而變異的生物交配,生出了某些古怪的後代。值得慶幸的是,雖說那些戰獸力量驚人,但幾代傳下來,後代已是大不如前,大概只能被稱作怪物。

蘇霓這個小隊要做的事情共有三項,一是找到投放下去的信號發射器,發射器上标有隊伍标號;二是殺死十只以上的特異怪獸,至于什麽才算特異怪獸,它們得自己看着辦;三是徹底探索一個城市遺跡,拍攝全角度的影像,并帶回有價值的物品。

馬克西姆不厭其煩,先把這些要求重複了一遍。結果,他的話才剛說完,一個留着齊耳卷發的女學員便吃吃地笑了起來。她正是帕布森的搭檔,名叫薇弗。

“我聽說,以前有一年,某個小隊帶回來了一箱很像氣球的東西,”她說,“經檢驗發現,那應該是先賢們使用的避孕套。雖然也算有價值,但真的很可笑。我表姐說,他們的笑話一直流傳到了第二年呢。”

在這個時代,即使出生率比較低,也總有人想要避孕。但自然有更安全舒服的手段,不用特意帶個套子。這東西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山頂洞人使用的工具,而且還是容易引起遐想的工具。于是,小廳裏頓時響起哄堂大笑,唯有蘇霓覺得自己的族群被鄙視了,拉長了臉坐在那裏。

他們笑了好一陣,話題才被導回正軌,氣氛卻也更輕松了。在人很多的時候,封陵的話也多了起來。他說:“若是讓我們在無工具的情況下,探索整個星球,未免強人所難。臨行前教官又說,基本沒有和其他小隊碰面的機會。那麽我想,不同小隊被投放的地點,很可能相距很遠。在碰到彼此之前,就有足夠的機會完成任務。”

馬克西姆先認同了他的意見,才說:“我們大概會進入很嚴苛的環境,遇上許多變異了的敵人,無法把過往的知識往它們身上套,或者把它們與圖鑒裏的生物對應起來。不過,學到的經驗依然有用,或早或晚,我們總要面對未知生物。現在就來讨論一下吧,遇到不同情況應該作何反應,以及由誰正面攻擊,由誰輔助,危機情況下又該怎麽做。”

這些內容當然不必在一天內讨論完畢,而是分成了好幾天。蘇霓每次都到,聽的很認真,卻很少發表什麽意見,一般就是點個頭而已。小夥伴要求她擔任攻擊前鋒之一,她也毫無意見。

雖說有了伊爾卡德的提點,還有楊舟的警告,她還是比較喜歡蟲母的本能,覺得爽快許多。這并不是說她将不顧同伴,我行我素。事實上,她已經做好當主戰力的心理準備,并極為樂意幫助同行的人。只不過,在這樣的前提下,她很難提出什麽建設性的意見。

在這個時候,他們仍處于天網範圍內,讨論結束的當晚,蘇霓百無聊賴,像許多個懶漢一樣,躺在床上玩終端。她先閱讀了一會兒蟲族的資料,發現沒有太多新內容,便遺憾地關掉了它,轉去騷擾楊舟。

“我有個問題,既然制出了芯片的探測器,那你們剛見到我的時候,我身上就帶着那塊芯片,為什麽沒有信號顯示?”

“什麽時候?”

“……就是我被救上月神號之後?”

楊舟恍然大悟,說:“之前和你說過了,芯片尚未被認定為重要物品,公爵也不可能在它身上花太多精力。月神號上雖然有探測器,但能源已消耗殆盡,因為很久以來,它沒有作出任何發現,也就沒什麽人記得查看它。說實話,還是在你拿出芯片後,公爵才發現探測器沒能量了。”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他什麽都不會疏忽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本人就是皇帝的智囊之一,他要管理的事務太多了,”楊舟負責地介紹着,“如果是他職務內的事,确實沒有過任何疏忽。但是,私事上分到的精力,難免要少一點。你們的行程還順利嗎?”

“還可以,已經定下了作戰方針。我是負責正面攻擊的人之一,不過得先試探異獸的實力。不是我自賣自誇,現在我已經可以碾壓厄運之星了吧。倘若阿爾芙星和厄運之星差不多,異獸也差不多,那我大概會稍微隐藏一下力量,為同伴提供機會。”

楊舟冷冷說:“需要我讓你清醒清醒嗎?”

“……請。”

“你實力的提升速度确實很快,讓公爵也感到驚訝。然而,就連我們也不敢說,可以在未知的敵人面前壓抑實力。我建議你在拿到光甲之前,不要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

“啊哈。”蘇霓說。

“怎麽?你不服氣?”

“服氣的,但我真正想問的是,他是不是又亂看我成績了?”

“……”

成功讓楊舟無語後,蘇霓才說:“他要看就看吧,那并不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已經明白了,謝謝你的建議。但我也必須要說,這只是一個想法,不代表我會粗疏大意。如果我真的滅掉了路上的所有敵人,結果一定會很難看。”

楊舟說:“你果然是個意志堅定,不會被外人言語動搖的人。這樣也好,既然你能在厄運之星生存那麽久,想必應該有自知之明,不至于犯下致命錯誤。”

“你這是誇我還是貶我?”

“都不是。”

“……”

這場通話結束後,蘇霓把嘴裏的能量塊咬碎,咽了下去,享受着那種全身暖烘烘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楊舟提到了光甲,她忍不住開始聯想。

說來也奇怪,她沒去想未來屬于自己的光甲,卻想到了妮妮父母的。

盡管帝國抹消了蘇淵和绮羽的資料,但只要有心,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譬如說,绮羽的光甲叫“天國送葬”,蘇淵的則是“光焰”,都是當年排行榜上的常客。他們死後,這兩架光甲也失去了蹤跡。

她存疑已久,本想問公爵知不知道它們的下落,又覺得自己實力不足,問了也是白問,也就不再去想了。這時候楊舟一提光甲,又引出了她的感慨。她甚至在想,畢業之後,應該如何與公爵談這事,問些怎樣的問題。

盡管被困在克倫威爾號上,哪裏都去不了,時間過的也還是那麽快。

臨近目的地時,學員最開始的興奮心情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擔憂和激動混合的情緒。其中也不乏心理素質優秀的人,盤算着怎麽才能盡快結束任務,拿到更高的評價。

“這個行星,居然是這種顏色的……”

蘇霓被投放下去之前,看着距離克倫威爾號已很近的阿爾芙星,自言自語道。

阿爾芙星上沒有綠色,沒有藍色,只有赭紅和昏暗的黃色,偶爾也夾雜着沉重的灰色和鐵鏽色。無論哪一種,都不是人類喜歡的顏色。這樣的顏色搭配,真是人類審美的大敵,讓她想起了那只髒髒的哥斯拉,也給她帶來了濃重的不安感覺。

為了防止投放地點生變,學員需要先進入自己的機甲,再操縱機甲進入膠囊狀的投放艙。這投放艙是專門運輸行星內作戰部隊的工具,可以調節高度和寬度。不過,它的防護措施比蘇霓想象中少,據說是因為節省能源。而且,下降時的加速度相當大,本就是對身體素質的考驗。

如果她願意,可以直接用粒子托起投放艙,用自己想要的速度降到地面。但她并不怕這種等級的加速度,便不多此一舉,乖乖和同伴一起被扔了下去。

投放艙從外面看,是金屬色,從裏面看,卻有一塊相當大的透明視窗。蘇霓的目光從未離開這個視窗,就這麽靜靜看着克倫威爾號遠去,變的越來越小。

忽然之間,她有了一種再也見不到它的感覺。

這感覺讓她戰栗了一下,不自覺地向下望去,看到紅黃相間的行星離自己一刻比一刻近,像個急速逼近的敵人。這一瞬間,她的感官是如此敏銳,甚至穿透了鐵灰色的雲層,看到了雲層下的世界。可是,那個世界裏具體有什麽,她看不到,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好像正在墜進一只巨大怪獸的血盆大口裏。

久違了的,第一次見到青苔時的危機感再次出現,侵襲了她的身體,叫嚣着要她作戰或者逃跑。

由于機甲之間的交流是通過發信器,即使是現在,她也可以和同伴通訊。為了壓制自己的不安,她毫不猶豫地調節着它,連接上封陵的頻道,問道:“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怎麽了?”

“我有一種感覺,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睡覺的時候,偶爾會覺得自己在無底深淵中墜落,”蘇霓冷冷說,“怎麽也墜不到底,然後立即驚醒了,才發現一切正常。但是現在,我就是這麽感覺的,而且永遠不會驚醒。”

這個時候,投放艙已穿過了平流層,速度仍在持續增加着。在如此的高速下,她的聲音卻異常冷酷,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封陵正在适應這速度,聽了她冰冷的話語,竟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堅強地回答道:“我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可現在一切都很正常啊,我們只是在進行降落而已。你是不是太多心了?以你的實力,怎麽會害怕呢?”

蘇霓盯着自己在某塊光滑艙壁上的倒影,發現雙眼都變成了純黑色,正是受到強大精神壓力的表現。她不自覺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是害怕,我是覺得……不對勁……”

蟲母沒有人類的感情,也不會感到恐懼,只有對局面的理性判斷和感性判斷。她的眼睛在向蟲族狀态轉化,代表蟲母的本能占了上風,在這種時候,她幾乎不可能害怕。

“現在,你吓到我了,到底怎麽回事?是看到了什麽東西嗎?”封陵的語氣也變的嚴肅起來。

事實上,他正扭着脖子東張西望。可他和蘇霓畢竟不同,高速下落中,他的視野相當模糊,無法準确判斷地面景物的形狀和大小。

雪鹫用手輕輕撐了一下艙壁,機甲內部,蘇霓也做着相同的動作。她沒有立刻回答搭檔,又看了一會兒,才用極慢的速度,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傳信給克倫威爾號,說我感覺不對勁,他們會怎麽做?”

“他們會認為你胡說。你知道的,感覺不能當作證據。”

“是的,感覺不能當作證據,所以現在我不會多說什麽。但是你要記得我的話,時時小心,盡可能不要離開機甲。只要我預感的危險一出現……”

說實話,這些也都是廢話而已。就算她不提醒,封陵照樣會時時小心,沒必要時不離開機甲。他試圖調節氣氛,笑道:“你就把它打到爬不起來?”

若在往常,蘇霓就算不覺得好笑,也會捧場似地笑一笑。可她根本提不起回答的興致,只用極為專注的态度,觀察着她能夠看到的一切。

鑒于任務不同,任務地點也不同,克倫威爾號果真把他們投放到了不同的地方。蘇霓甚至懷疑,說不定某兩支小隊根本不在同一個大陸上。如果是這麽遠的距離,普通機甲就無法進行通訊了,調頻了也不行。這就是說,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裏,各個小隊之間将失去聯系。

落地後,投放艙自動打開。雪鹫沒有半分由于,直接邁出了內艙,踩上阿爾芙星的土地。

這裏雖然也有核輻射,卻沒厄運之星那麽嚴重,雲層也較為稀薄。但是植物的高度非常驚人,幾十米高的巨大闊葉樹随處可見。有時候,樹木從根部開始長葉子,密密麻麻分布在整個樹幹上。無論是樹葉,還是草叢,都絕對沒有半點綠色成分,全是深淺不一的紅色。

其中最常見的是赭紅和血紅,極易激起人類對暴力和危險的想象,看上去異常刺目。一時之間,十架機甲無論大小高矮,竟都動也不動,任憑主人驚異地看着眼前的風景。

他們的通訊頻道全都是打開的,過了好一會兒,馬克西姆的聲音才傳出來。也許是環境問題,這聲音聽上去不甚清晰,偶爾還會斷一下,“看植被的顏色,樹幹的形态……這星球應該富含金屬元素,動物也應該進化出相應的特質。誰還有別的發現嗎?”

趁他說話的時候,封陵偷偷問她:“你還覺得害怕……好吧,不安嗎?”

蘇霓外表已經恢複了正常,微微一笑,“對,我還覺得不安。”

她整理着思緒,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忽地扭過了頭,望向赤色叢林的西北方向。從空中看,那裏似乎是個火山口。但在這個時候,那個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咆哮。咆哮響起之時,其他機甲才紛紛驚覺,做出了和她一樣的動作。

不知是誰在低聲問:“那是什麽?”

“不管是什麽,大概都看到投放艙了吧。”蘇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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