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艱難展現着的善意【修】
三個小時前有過一場降雨,地表上的水跡雖已基本蒸發殆盡,但被泥土所吸收的水分卻不會幹的那麽快。深夜的低溫下,那些浸潤過水的花園泥會比白天時更潮濕陰冷。
赫景不确定赫裏在那裏跪了多久,對方很有可能已經結結實實的淋過一場雨,這一猜想讓他在準備下樓前又折返回房間裏,取了一條幹淨的毛巾和一條毯子。
這花去了他一些時間。
找電子保險箱這一類的東西,還留有些它們放在哪裏的記憶印象,可事關生活家居用品,一多半的東西赫景自己都不知道存放在哪裏。過去他幾乎從沒自己動手整理過它們。包括衣物在內,他的所有生活家居用品一直由他的雌父打理。庫岚也不願讓他親自操心這些,需要任何物品只需和對方說一聲便好。如果不是曾經少的可憐的“獨立之心”終于活絡了一回,發覺度過幼生體階段後再任由雌父給自己的喂食有失顏面,那時候的他恐怕真的要成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典範。
生活自理能力的缺失讓赫景在剛開始獨自求存時吃了許多苦頭,他甚至連星際間數個常用貨幣的換算比率都分不清,鬧出了不少如今回想起來啼笑皆非的笑話。
回憶随着停下的腳步一同止住。
赫景拿着毛巾和毯子走到主屋門口,發現大門前的廊檐下靜靜站着一只蟲。
對方背對着他,面朝着花園,單從背影無法判斷出這究竟是家裏的哪一名成員,但那高大的身型輪廓昭示着這是一只成年雌蟲。
對方很快發現了赫景的到來,向後方轉過了頭。
像是沒料到轉頭之後會看見赫景,雌蟲的臉上浮現出了愕然神色,不過那僅出現了一瞬,對方很快把詫異的神情收起,錯開與赫景相對的視線,恭順的垂下了腦袋,向赫景行了一個禮。
站在門口的雌蟲是赫裏的雌父,森。
作為雄父的雌侍之一,森在名義上應該算作是赫景的長輩,但這長輩有名無實。就連身為雌君的庫岚,在自己的親生幼崽面前都低姿态的溫柔順從,更不用說森僅是一名雌侍。
沒有哪一家的雌侍會愚蠢到在家中的雄蟲幼崽面前以長輩自居,他們只會把自己的姿态放的更低,以換取他們和他們的雌性幼崽——如果他們幸運的能夠有那麽一只的話——在家中稍微更好過一些。
一名随時可以被替換的雌侍,一個家庭中珍貴且唯一的雄蟲幼崽,前者對于後者而言,不過是一個可以随意差遣的仆從。
成年雌蟲的身高要高出未成年雄蟲許多,森原先沒注意到小雄蟲手中還拿着什麽物品,他在垂下視線後,才看見赫景手中的毛巾和毯子,這兩樣東西讓他有些移不開目光。
赫景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停留在了自己手上,他看了看屋外的花園,“他在外面呆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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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中的“他”,指的是正在屋外跪着的赫裏。
赫景在擇取稱呼時稍稍犯了一下難。哪怕他在日後的歲月裏已經可以自然的在提及赫倫和赫裏時,稱他們是自己的哥哥,但他現在正處在自己還十分糟糕的少年時期,這個年紀時的他還從沒有好好管自己的兩名兄長叫過“哥哥”。直接連名帶姓的叫赫裏,聽上去又仿佛自己此時準備再給對方找點麻煩。赫景在猶豫了片刻後,決定以“他”來指代赫裏。
森倒是沒有發現赫景的這點小小糾結,也不認為小雄蟲的稱呼有什麽不對,他在聽到赫景的詢問後,恭順的回答了問題,“六個小時。”
回答期間,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赫景手中的毛巾和毯子上。
森猜不準為何本該在房間裏早早睡去的小雄蟲,會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刻帶着這兩樣物品來到門口,他印象裏的赫景一向貪睡,就算是偶爾在半夜忽然醒來,有了什麽想要的東西,也都是直接差遣庫岚或者其他雌侍,讓他們立馬把對方想要的東西送到房間。
森來到這個家庭裏的時間不短,赫景和赫裏的出生日期僅相差三個月,他也算是一路見證了赫景的誕生與成長,而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小雄蟲像這樣在深夜裏親自出房間門下樓。
毫無疑問,赫景手中正拿着的物品是還在屋外跪着的赫裏目前十分需要的東西,但那個關于這些東西或許是為自己的孩子帶來的可笑猜測,僅在森的腦海中出現了數秒,他很快強迫自己抛開這一猜測,逼着自己從毛巾和攤子上移開目光。
“有什麽是我能為您做的嗎?”将視線焦點轉移到門廊處地毯的花紋上,森低聲詢問。
然後他聽見赫景道:“有。”
森恭順的低着頭,等待小雄蟲的下一步指令,然而在下一道更加詳細的指令到達之前,他看到一條幹淨毛巾與一條毯子被遞到了他的眼前。
正是被赫景剛剛那在手中的那兩條。
赫景給森的下一步詳細指令,是讓雌蟲去花園裏把赫裏帶回來。
竟然真的是為赫裏拿來的?森盯着遞到眼前的毯子與毛巾,他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的猜測竟然是正确的。
測若僅僅只是個猜測,強迫自己清空思維忘記它便好。可猜測若一旦有了成為正确現實的可能,那麽就難免猶豫不定。
赫景拿着毯子和毛巾的手伸出了半晌,面前的雌蟲卻遲疑着沒有把它們接過,對方只是用那在赫景看來渴望意圖已表現的十分明顯的目光盯着它們。
森低聲道,“雌君下的命令是讓赫裏反省到天亮為止。”
此時距離天亮,至少還有四個小時。
森無法确定赫景是否是真的願意幫助赫裏,即使小雄蟲已經在示意他接過毛巾和毯子,并說了讓他去院子裏把赫裏接回的話語。曾經他也接受過一次對方的“好意”,然而那實際上只是披了一副熱心表皮的惡意。
假意施以援手,目的卻根本不是對他們實行幫助,所謂“好意相助”,只不過是小雄蟲新想出的又一個能夠加重他們所受處罰的小花招。對方從看他們受懲處中獲得樂趣。
赫景只需回憶一下曾經的自己的言行,就能猜到森為什麽猶豫,他耐心的伸着手臂,盡可能的讓對方感受到這一次自己的确沒有惡意。
少年時期的赫景很少露出笑容,因并不太好的外貌形象所限,他笑起來的樣子與【好看】、【溫柔】等詞彙完全搭不上邊。少年時期的他也預想不到,多年以後他會被喜愛着他的對象稱為【溫暖笑容的标準模板】,。
赫景認為标準模板這樣的評價過于誇張,但他必須得承認,當他想要勸慰安撫某個對象時,朝對方露出安撫微笑似乎确實能有一定起效。
當赫景意識到他的嘴角彎了起來時,他已經不自覺的露出了微笑。
然後他面前的雌蟲整只蟲都警惕的繃緊了。
赫景,“……”
沒有好的外形支撐,安撫笑容的效用已然是大打折扣,更別說自己在對方心中還留有十分牢固的糟糕形象。
赫景迅速收斂了表情,讓唇線回歸平直。他深刻認識到,以他目前的這張臉露出所謂“安撫微笑”,在他的家蟲眼中大約等同于“惡魔微笑”。
冷靜,別笑,做個面癱,你可以的。
默默在心底将這句話念了三遍,赫景感到他平舉了半晌的手臂已有些發僵。
原本是希望能從現在開始改變,,以更加溫和的方式與對方交流,然而剛剛不慎露出的笑容已經讓“別有居心”的标簽被牢牢打在了腦門上,赫景在心底深深嘆一口氣,換了說話方式,“你想讓我等到什麽時候?”
“非常抱歉,我這就去。”
手中舉了半天的物品終于被接過,雌蟲拿過毛巾和毯子時的神情凝重,赫景看着對方轉身前往花園的背影,發現自己竟然從森的言行裏看出了一股認命感。
認命感并非是赫景的錯覺,森應下小雄蟲的指令後,心裏的确帶着反正躲不過,不如得過且過的心念。
擅自幹涉刑罰,在刑罰時長未達到時提前中斷,這樣的行為若是被發布命令的庫岚知曉,明日等候着森和赫裏的只會是更加嚴峻的懲罰。但若是拒絕聽從赫景的話語,不去執行小雄蟲發出的指令,那麽後果比起前者也不會好上多少。
橫豎都是要受刑,不如現在将幼崽接回來,還能讓淋了一整場雨的對方稍微享受片刻的暖和。
森如是思考着,抱着毛巾和毯子快步趕向赫裏。
——
被水充分浸潤過的泥土對其上栽植着的植株來說,是天然甘美的佳釀,可對其上跪着的蟲來說,就是使受罰變得更加煎熬的天然刑罰輔助。
在先前雨勢正大的時候,赫裏跪着的那處位置正好形成了一個天然小水坑,他的膝蓋就在這個冰冷的水坑裏浸泡了至少一個小時。當浮于土層表面的水終于被花園土吸收,圍繞着雙膝的積水退下去時,他的膝蓋也幾乎已經失去知覺。突如其來的降雨讓他全身都被雨水淋了個透徹,雨停之後,濕透了的衣服從最裏層開始,一層層粘附在身體上。伴随着夜間溫度低寒的冷風不斷吹拂,赫裏感到自己的體溫已明顯升高了些許,頭也開始有些昏沉,但他仍然盡最大的努力端正了姿勢,讓自己的跪姿維持标準。
赫裏知道他如果沒能堅持撐完這場處罰,就将是給了施罰者又一個新的懲戒理由,說不定還能連帶上他的雌父一起。
“……雌父?”
正想着不能連累雌父和自己一同受罰,就感應到了大雌蟲在朝自己靠近的氣息。
高等蟲族的直系血親間有着天生的親子感應。
赫裏發覺雌父在朝自己靠近時一陣焦慮,他希望對方能夠立即轉向返回屋裏去,不要來管他,但還不待他這一份心願祈禱完畢,大雌蟲已經快步走到了他眼前,還拿着毯子和毛巾。
赫裏在看到毛巾朝自己蓋下來時下意識想躲,“您過來做什麽?快回去!”
說話的聲音放的極輕,但聲音裏的堅定一分不差,赫裏躲避着對方想給自己裹上毯子的行為,催促着他的雌父快點離開。維持着标準跪姿連跪六個小時之後,身體各處關節都有些僵硬,但赫裏在躲避時仍是差一點将格鬥技巧都使出來,可他面前的雌蟲比他年長許多,近身搏鬥經驗更是豐富許多,他的躲閃動作被對方輕易看破,很快便被自家雌父牢牢鉗制住,只能乖乖任由對方給自己裹上毯子,用幹淨柔軟的毛巾擦拭臉和頭發。
“當他們看監控的時候,就會發現您來偷偷幫過我了。”赫裏說着,看了一眼距離他不遠的監控攝像頭之一。攝像頭旁側的紅點正在閃爍,顯示着儀器設備已經忠實記錄下了他的雌父在他受罰時悄悄來幫忙的過程,“您完全可以不用來,我扛得過去。”
幾乎已經預見了明天庫岚調取監控錄像看到這一幕時,會怒發沖冠的将他的雌父一頓訓斥,然後再施以雙倍刑罰的情形,這讓赫裏懊惱的咬了咬嘴唇。
森明白幼崽的懊惱,他只安靜的為赫裏擦拭着頭發,在對方被毛巾遮擋了視線時,微微露出一個苦笑。
作者有話要說: Q:請問需要時時克制着自己不能笑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A:……擔心自己被迫變成一個面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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