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局

像是沒有料到已經離開的機體會折返,半跪在金屬掌心的身影愣了片刻, 才緩慢站了起來。“站起”這個在平時做起來再簡單不過的動作, 落在此刻的他身上也顯得十分困難, 他的左腿已經嚴重損毀, 胫骨前肌被粒子光束橫切而過, 外翻的肌肉組織下,傷口深可見骨。

站在一旁的另一道身影似乎原本想對他置之不理, 但在揚起的灰塵散去,看清了他的慘狀後,對方嘆了一口氣, 還是走過來扶了他一把。

萊嚴的視線先落在越辰幫扶自己的手上, 随後才順着與那只手相連的手臂上移, 他靜靜看了越辰一眼, 将目光轉投向眼前的駕駛艙。

位于駕駛艙內的赫景先掃描了一番周圍的敵情, 确認附近暫時沒有任何敵軍徘徊,不遠處的敵軍隊伍也已被跟随趕來的蟲族戰士攔截後,他才打開艙罩,拎着從座椅下抽出的急救箱出了艙。

萊嚴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赫景,看赫景替他做緊急包紮。

仿佛是在比拼誰的耐心更好,他們誰也沒有率先說話, 越辰在一旁安靜支撐着萊嚴, 好像他已經成了一根堅實的柱子。

最後還是萊嚴先按捺不住。

“你……”

“你不累麽?”

萊嚴剛開口吐露了一個字,就被赫景給截斷。

在赫景沉默的時刻裏,他已經在腦內模拟過許多對方将如何對他發問的情景, 甚至連赫景會截斷他的話也是他腦中預設好的場景之一,然而他沒有想到,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質問他這一連串行為的目的,而是問他累不累。

萊嚴露出了片刻的茫然神情。

“滴。”

赫景別在衣領上的通訊器忽的亮起,他側了側頸,越辰立即會意,空出一只手來替他接通了通訊。

赫景簡單回複了通訊裏的詢問,告知對方他馬上會将受傷的萊嚴帶回去,在他回答完畢後,越辰再次伸出手,替他将通訊關閉。

萊嚴靜靜注視着這只需一個眼神便能意會的默契互動,他已經收斂起了自己剛剛不慎暴露出的軟弱神色,恢複了他慣有的“無懈可擊”。

不過這份無懈可擊,很快便被胫骨處傳來的劇痛給粉碎。

萊嚴為傷口處驟然翻倍的痛楚倒抽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看向剛剛還動作溫和替他包紮的赫景。

赫景的手正按在他的傷口裏。

“抱歉。”赫景說着道歉的話語,語氣裏卻沒有多少歉意。

他給了萊嚴一個十分“萊嚴式”的道歉。

“沒關系。”萊嚴給了赫景一個被疼痛扭曲的微笑,他将赫景的刻意按壓傷口當做了對方的發洩行為,“你理應對我十分不滿,我理解。”

赫景瞅他一眼,将探入傷口的指尖再壓深一分,然後取出了嵌在傷口深處的流彈碎片。

即使眼下工具簡陋,卻也存在着其他更好的取出碎彈片的方式,但赫景偏偏選取了所有方式中最能帶給受治療者疼痛感的一種。

不可否認,他的确對萊嚴心懷不滿。

“特意調換了自己的構架點位,再以身試驗空間橋的穩定性,用一場突發式的戰争向所有同族證明,空間橋構建在未來戰略布局上的優越性。”

萊嚴聽出了赫景落在“突發式”上的重音。

不給他接話的時間,赫景繼續道,“你是不是認為這樣的安排簡直精妙極了?它既能證實空間橋項目的重要性,賣我和越辰一份情,還能凸顯出你的果敢,并給你的一生畫上一個英勇就義的‘圓滿’結局?”

像是被“圓滿”兩字所刺痛,萊嚴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放大,他盯着仍舊半低着頭替他處理腿上傷口的赫景,良久之後,才放棄了什麽一般,呼出一口濁氣,“在發覺你的機體折返之前,我确實是這樣認為。”

萊嚴承認了赫景的想法的正确性。

一團胡亂纏繞的線團只要找着了端頭,順着這抽出的一頭慢慢梳理下去,就能逐漸将整個線團都解開。

赫景在返回駐紮地不久後,猜測出了萊嚴獨攬戰場操控權的原因。

萊嚴設了一個層層嵌套的局,将赫景與他自身一同算計進去,他甚至算計到了赫景在領悟到他的用意後,會再次駕駛着機體前來找他。

“你希望我及時出現在這裏,卻不希望我及時将你救下,比起被我所救,你更想看到的是我趕來時你只剩下最後一點生命殘餘,你可以拼着這最後一點生命力向我做出請求的情景。”

“不錯。”

仿佛一名一切确鑿證據都已被擺在面前,再無法去找尋任何辯駁方法的罪犯,萊嚴坦率的讓扶持着他的越辰都感到驚詫。

假使赫景趕來的速度不夠快,他抵達這片戰場時,看見的就該是已然奄奄一息的萊嚴。

萊嚴為自己鋪設好了一個壯烈的終局。

“特意賣給我們的情面,是你擺上天平的等價交換物之一,你希望我會看在這份情面上去支持你的某個決定,你甚至希望我見證你的死亡,這樣我便能聽聽你的臨終夙願,并替你将這份夙願延續下去,最好還能替你完成。”

赫景在說完這一段後皺了皺眉。

會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對象,全宇宙比比皆是,可為了達成目的,為了迫使他者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會不惜連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的對象,赫景迄今為止,只見過萊嚴這樣一朵奇葩。

“奇葩”不顧眼前的雄蟲如何作想,他為赫景的話語點了點頭,肯定了赫景的又一番推測。

為了确保自己能在這場戰鬥中順理成章的死去,中途不會有緊跟他不放的“阻礙者”,萊嚴在臨出發前進行蟲員調配時,特意指派了其他任務給那位傾慕于他的親信,只帶了對赫景更加感興趣的這位過來。

然而他沒有料到,真正的“阻礙者”卻是他想要托付事業給對方的赫景。

有着越辰這樣一個即時傳送機,赫景重新返回戰場的速度遠比萊嚴預計的要快。

赫景在返回戰場的第一時間便開啓了定位搜尋,發覺萊嚴正引着敵軍大半火力朝偏離戰場中心的荒蕪區前進後,他迅速趕到了萊嚴身旁,以機體替萊嚴擋下那最終的致命一擊。

“我不明白。”赫景終于處理好了萊嚴腿上的傷口,他擡眼看向萊嚴,“日後姑且不提,如今的你遠比我要優秀,要更具有實權,究竟是什麽事情讓你費盡心機,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将它托付到我手上,讓我來替你執行?”

“……”萊嚴安靜與赫景對視片刻。

在一旁的越辰快要忍不住将手插進兩蟲視線間,阻隔這“眉目傳情”時,萊嚴忽而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已經猜到了全部的真相,沒想到在這裏還有漏網之魚。”

“我猜到它一定是與你掩蓋了這麽多年的秘密有關,但我猜不出你忽然開始為此焦躁的原因。”赫景覺察到萊嚴已經破損的上半身軍裝也已經滲出點點血跡,他準備去檢查對方上半身的傷口,萊嚴的動作卻比他更快。

萊嚴動作利索地脫下了上衣。

想要用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訴赫景自己感到焦躁的原因,雌蟲在揭開上衣後再擡眼,卻發覺先前扶持着自己的“柱子”已經騰出了手,正雙手捂着對面雄蟲的眼睛。

被迫當了許久背景板,越辰在萊嚴開始脫衣服時終于按捺不住,他以目光譴責着雌蟲公然“耍流氓”的行為。

——有話好好說!

——脫什麽脫!

忽然被捂了眼睛的赫景哭笑不得,他拿開越辰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無奈地拍了拍對方腦袋,示意對方別鬧。

萊嚴的視線再次在赫景與越辰之間轉了一圈,他輕輕嘆了口氣,像是為了讓越辰安心一般,正色道,“如果我再年輕十歲,我或許會對赫景更有企圖一些。”

越辰瞅了瞅萊嚴那張無論是年輕十歲還是再年長十歲,看上去都不會有變化的臉,沒搭腔。

十歲算什麽?他可是比赫景年長了兩個十歲。

越辰在心底悄悄腹诽着,明面上依舊把話語權交還給心上蟲與萊嚴。

萊嚴袒露出的胸膛上除了有兩道程度不深的傷口外,看上去再無異常,目之所及的所有肌膚部分都光潔平滑,除開部分舊傷造成的淺色疤痕外,那副胸膛上再無任何多餘紋路,看不見絲毫雌蟲本該具有的蟲紋。

“這樣看,看起來好像還一片正常,對麽?”注意到一蟲一人有些訝然的打量目光,萊嚴露出一絲苦笑,他在赫景微微颔首後側轉過身體,讓赫景與越辰看清自己的後腰。

乍看上去,仿佛是一小塊特意而為的紋身,色澤豔麗的紋路突兀出現在後腰近髋骨的位置,與周圍的光潔平滑形成鮮明對比。

——那是一小塊蟲紋。

萊嚴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就如同生命本源之于赫爾德族民,蟲紋與蟲子們的生命息息相關。

萊嚴的蟲紋變異狀況,與赫景和越辰所知曉的那一樁實例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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