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張珙想去扯那根中衣的帶子,力不從心的手很快顫抖起來,細瘦的手腕上骨的紋路清晰可見,而且随着無力感同時浮起來的是一種古怪的痛,手的握力也在變小,張珙咬咬牙,眼底慢慢湧上兇狠的神色,他不甘心地猛地一扯,居然一時身體都轉了開,連帶着被子也朝這邊拉了拉,床板發出悶沉的聲響,張珙裹在被子裏仰躺着急促喘氣,頭頂的幔帳漸漸看得清楚了,身上也多了一種水汽彌散的感覺。
平複過來,張珙竭力掃向旁邊的人,發現他的衣帶好歹是被扯下來了,失去束縛的半面衣衫垂下來,露出他精瘦的身體和腹部纏着的白色繃帶。朝上看,李誦的臉泛着微微的紅,蹙起的眉間褶皺不平,他的唇色偏淡,居然有種可憐的感覺。
張珙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重新閉上眼不再看他,可即使閉上眼,李誦那張蒼白的臉依舊不斷出現在眼前,他也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那麽熟悉的感覺,又太過陌生。
張珙知道這種感覺這不是後悔,卻無法抑制心痛。
一夜無眠。
眼皮逐漸感覺得到外面明亮的光線,然後有人在門外輕輕地叩門,三聲又三聲後,門被推了開來,來人放下手中的東西擱在桌上,徑直朝床走了過來。
張珙睜開眼,看了看不自覺蜷縮起來的李誦變得更加嫣紅的臉頰,然後對上小芈無悲無喜的瞳。
他笑了,笑得異常溫和,眼底有一絲惡意閃過:“希望還趕得上。”
小芈平靜地打量了下李誦的樣子,第一件事卻是從懷裏取出一個藥瓶倒出一粒喂給張珙,張珙明智地沒有反抗,他垂着眸子問:“你真的不急嗎?”
小芈确認張珙咽下去後才開始幫李誦攏好衣服診脈:“殿下說,不管發生什麽,公子的藥不能斷。”
張珙感受着身體再次變得無力疲軟,然後是那種近乎空洞的痛,嘴角也沒了笑意,他看看李誦,困倦倒有些反撲的意味,面前的一切也開始朦胧。
小芈見藥效發作,面色也終于不再一板一眼,松了口氣将張珙安置好,重新對着李誦,她掏出布包展開,幾根金針紮進去,半響,小芈看着仍舊沒醒過來的主子,嘆口氣,出了門。
張珙再次有了意識的時候發現全身都在痛,身下冷硬的石板墊了點茅草卻仍在沁着寒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試着動了動,發現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然後,湧上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饑餓,胃裏酸澀地絞痛。
張珙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按肚子裏的感覺應該在這裏待了很久了。這樣想着,面前的方向拉開了一道光,刺得他眼裏瞬間就濕潤了,恍惚中他看見光影裏走過一個人,衣角在走動中擺動。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蹲下來,伸手到他鼻翼前探了探,小芈開口:“公子,醒了就請用膳吧。”
張珙知道瞞不過她,幽幽出了口氣:“小芈,那天,是我偏激了,得罪你的地方還請你不要介意。”
小芈也沒把人扶起來,手裏的小勺遞到他嘴邊:“小芈知道公子的為人,不會記挂的。”
張珙聞着嘴邊粥的香氣,饑餓的感覺更嚴重了,他強忍着偏過眼:“反正看情況,他似乎還活着,何必這麽反複折騰,直接殺了我不是更省事?”
小芈握着的勺子一寸也沒挪地方:“公子,殿下不會讓你死的,這裏是奉天城中,殿下身子沒養好不宜勞頓,殿下吩咐,在他回來之前,請你在這裏好好想想。”
“想什麽?怎麽跟他求饒嗎?”張珙苦笑一聲,“這藥也是他吩咐的嗎?”
“是。”小芈的聲音在這種地方顯得模糊不清,“公子請用吧。”
張珙感覺勺子強行卡進嘴裏,溫熱的東西蠕動着流進身體,這倒是,他不想吃以現在這幅樣子也沒辦法反抗。
一頓飯喂得無比緩慢,送完飯小芈收拾了東西便離開了。
室內繼續陷入了黑暗中,張珙身體也恢複了暖意,總算是沒最初那麽難受,但慢慢地這種舒适感就散去了,張珙盯着面前發現無論如何也辨別不出四周的樣子,疲倦地閉上了眼,他下意識想縮一點,無法控制的身體卻做不到。
好像,比剛醒來更冷了一點。
黑暗死寂的日子沒人熬得了多久,尤其連最基本的需求都失去控制的時候,第一次張珙聞着室內的腥臭感受下方的濕意,他居然逼出了一點力氣将唇咬破了一個小口,當然,第二天發現的小芈嘆了口氣,下次來的時候還帶了新的藥丸。
只是,張珙發現這并不是最可怕的。
最開始的幾天張珙起碼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平靜,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睡不着的時候就開始放空背醫書,或者想些雜事,然後,便無可抑制地想到了和李誦相遇至今的事。每到這種時候,張珙都會深吸口氣,斬斷自己的思維,但煩躁的感覺在這種時候也最為強烈。
排洩方面也從硬扛着撐至極限變成了破罐子破摔。
這種藥到了現在的程度解藥便是食物,小芈知道自然不會喂給他太多,一天就來那麽一次,水和清粥,張珙暗暗自嘲,即使沒藥,他現在的體力也什麽都做不到,除了,他也許可以抱抱自己。
這天,小芈送完飯合上蓋子的時候聽見了張珙低低的話:“能留一會兒嗎?”
小芈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收好東西,門在張珙的視線裏堅決地關上,一切再次歸為沉寂,張珙也看不見,站在門外的小芈默默對着門的方向,鞠了個躬,随後,毫無留戀地離去。
然後小芈每天送飯來的那段時間成了張珙最期待的時刻,同樣,在她走後的那段時間也就更加難熬,對時間的感知也慢慢模糊了,連屋子裏味道也聞不清楚。
張珙不知道在這裏待了到底有多久,他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去想別的東西,腦海裏陰暗的東西滋生,他甚至有種錯覺,或許,他會在這裏,永遠被關下去,他在小芈來的時候主動跟她說的話也越來越多,隐約透漏着哀求。
然後有一天小芈送飯來的時候,就看見了直直望向門方向的張珙,以往張珙都是聽到聲音才把頭轉過來的,小芈今天跟平常也并沒有區別,可第二天小芈一邊用厚厚的黑布蒙上他的眼睛一邊說這樣才能不讓他的眼睛廢掉的時候,張珙竭盡全力也只偏了一下頭的那一刻,他開始了嘶吼:“李誦,為什麽啊,為什麽,你不殺了我,為什麽。”
小芈的指猶豫地擡起,片刻,才不忍地點在張珙的啞穴上,小芈喂着張珙說:“公子,殿下問你想得怎麽樣了。”
可小芈每次來的時候都這麽問,卻沒解開他穴道的意思。
再下來的幾天,小芈的聲音也沒有了。
不能動,連門縫裏短暫的光也看不到,無法說話,每天喂飯也像是給花草澆水一般得不到回應,明明光從外在小芈已經感受不到張珙的情緒,可偏偏她似乎還是聽得到這人的哭聲,那麽小聲委屈的,從未有過的絕望。
她狠心地用針刺了自己十幾下,面不改色離開。
張珙的思維已經完全停滞了,但出于醫者的本能他還是注意了下自己身體的狀況,如此微弱的呼吸,緩慢到極致的心跳,這人活了這麽久都死不掉真是個奇跡。奇跡是什麽呢,如果他能聽到些風聲,算是奇跡嗎?
“君瑞。”耳邊似乎有人在叫他,聲音真好聽啊,比風聲好聽多了,可是是誰呢?
“君瑞,你想清楚了嗎?”好像有人在脖頸後面點了一下。
“君瑞,我知道和你好好說話你是不會聽的,不要怪我。”
等了很久,李誦也沒有等到什麽,喂過飯離開了。
然後替張珙送飯的就變成了李誦。
第二天他見張珙還是那樣,憤怒地摔了碗丢下話就走了:“君瑞,你別太過分。”
動作大了些的李誦在門邊摸着疼痛的腹部面色發白地咳嗽,小芈在一邊恭敬地站着,緩了一刻,他嘆口氣:“走吧,我太心急了。”
之後,李誦再打開門看着那裏毫無生氣的一灘,心疼地抱起他,連張珙身上的味道都像聞不到一樣,他撫摸他幹燥冰冷的臉,吻了吻他:“君瑞,都怪我太善妒,不然早該知道君瑞你是心悅我的,崔相國案子的證據我找到了好多,你松口,我們一起找好不好。”
李誦看着懷裏張珙,産生了一種他要離開自己的恐慌,即使再三告訴自己要鎮定手還是一直抖,他摸了摸張珙露在黑布外的眉,站了起來:“看來這樣不行,小芈,把君瑞洗幹淨送到我房裏去,之後,把東西拿給我。”
小芈神色終于變了變:“殿下,需不需要再等幾天。”
李誦看了下小芈,即使他一向對人和藹,這一刻小芈也驚地退了退:“小芈,君瑞,不能死。”
“殿下,小芈知道了。”小芈在李誦走後,緊繃的後背才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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