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詭異的安靜中卻又有一種難得的溫情。

大概是兩個人都累了,也可能是他們的身體實在是有些吃不消,李誦分開了兩人的屋子,所以這段平靜一直維持了很久,就連他們自己,都好像在漫長的靜卧中變得恍惚,分不清這樣的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偶爾李誦會讓人代為傳達,兩人下一場見不到面的慢棋,一場棋就是一天。

張珙還是給李誦開了藥方。

院子裏的葉子盛了落下,樹枝變得光禿禿,枝桠尖銳得像能紮人,天氣也早就涼了下來。

張珙靠在床上望着緊閉的門窗,慢慢坐起來,走了過去,窗子驀地打開,寒氣一下子全撲了進來,他感受着這樣的溫度,看向蕭索的院子,竟然湧上一種陌生的錯覺,他的眉眼依舊年輕,可眼裏卻像是參透世事一樣滄桑,張珙低頭看了看自己攤開的手掌,怔住了。

小芈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樣子,她在門口等候,見張珙許久都沒發現自己,只得嘆口氣,走上前将窗子關好:“公子,你的身體不宜見風。”

“我知道了。”張珙說完後又在窗前站了站,妥協地坐到桌上,他提起那個做工精美的茶壺,離開僅一寸的時候微微晃了晃,又放回去,他轉向站着的人,笑了笑,“小芈,抱歉,這麽久沒見,也沒些茶水招待你,你還是一點也沒變。”

小芈猶豫過後,在張珙對面坐下來,手中的佩劍橫在面前放下來,她專注地打量了會張珙的面色,移開眼說:“公子,小芈是來告訴公子,殿下要準備回長安了,希望公子盡快收拾。”

張珙的笑僵了片刻,繼而自然地拿起茶杯摩挲:“還真是快啊。”

“公子有什麽話需要小芈代傳嗎?”

張珙看着認真的小芈,緩緩啓唇:“沒有。”

“那小芈就先去收拾了。”小芈恭敬地拿起劍離開,一直都沒顯出什麽自己的情緒。

張珙靠在椅背上目光虛浮地看着頭頂,不知在想些什麽。

出行用的還是去普救寺坐過的那輛馬車,即使張珙現在已經不再那麽怕馬鞭聲,但對這輛車還是殘存着本能的畏懼。李誦不喜歡太過浩大的出行,府裏的人分了好幾路離開,他則仍是只帶了小芈一個人,張珙朝窗外的屋頂上望去,倒是沒再見到那個黑衣的暗衛。

“君瑞,關窗吧,待會動起來的時候當心撞到。”

張珙乍然聽到門推開後這人的聲音出現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但身體還是很快地關上了窗子坐在角落裏。

李誦的身體底子比張珙好很多,所以他明明比張珙嚴重很多的傷勢現在看上去卻比張珙好上太多,若是不知道的人不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他現在才大病初愈。

“君瑞,這麽看着我,是很想念我嗎?”李誦暧昧地笑一聲,在那邊暖過身子爬到了張珙的身邊,他對張珙的一語不發沒什麽意見,把人抱進懷裏,發出滿足的嘆喂,“君瑞,我很想你,想見你,想抱你。”

張珙聽他緩慢地說着這些情話,本該生氣的他這時卻提不起一點心力,就像李誦說的人不是自己一樣,他聽着耳邊那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有力心跳,慢慢閉上眼。

“君瑞,你瘦了。”李誦把人放倒在馬車中間,吻了吻他的眉眼,手探進他的襲衣輕輕地繞着銅鈴撫摸,感受身下人細微的掙紮,他吮吸張珙的脖頸,眼底盡是暗沉:“君瑞,放心,不會到最後的。”

然後馬車內開始響起低低的喘息和哭泣,水聲不斷。

小芈聽着車裏的動靜,淡然地一甩馬鞭,車子漸漸動了起來,也因此她錯過了張珙那一聲幾乎聽不到的求饒聲。

而在馬車轱轱辘辘順着青石板路駛出城門後,奉天城開始下起了今年第一場雪,就像要把過往的一切都抹去一樣,紛紛揚揚。

實際上,也根本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一個人在這座城裏,被徹底折去了全部的驕傲。

建中四年末尾的這場雪下得浩浩蕩蕩,李誦的馬車一路行來,入目都是白色幹淨的世界,雪偶爾會停幾天,然後繼續下,斷斷續續地路也變得難走。

終于到了一個小城,小芈把馬車停在了一家簡單的客棧前,跟李誦交代幾句暫時離開去采買東西,李誦則帶着張珙推開門出了馬車。

張珙許久沒有這麽踏實地踩在地面上了,他仰起頭看着店外的匾額,大抵是有些年頭的,字跡的遒勁有力卻不減分毫,他的脖頸修長,隐約露出一點昨夜的咬痕,李誦走上去替他拉了拉。

“不冷嗎我們進去吧。”李誦喚過小二套車後,握着毫不反抗的張珙的手跨進門,君瑞溫順的時候他的心情也總是好的。

“客官,您幾位,打尖還是住店?”另一個小二則走上前殷切地招呼。

“三位,上點酒菜,再準備兩間房。”李誦和小二說完話,将張珙安置在風吹不到的那張桌子上,坐在他旁邊給人倒了杯水,放進張珙手裏。

張珙看了看一臉自然的李誦,垂了眼,小口小口地喝水。

店裏的人絲毫沒被新來的人影響,天南海北談着天,提起最多的就是最近風頭正盛的幾位将軍,張珙認真在裏面捕捉着熟悉的名字,不知不覺一杯水便喝完了。

李誦溫和地摸摸張珙握杯子的手指,幫他将茶杯添滿。

飯菜很快上來,小芈這次沒去監督,東西也都精致不到哪裏去,張珙并不是很餓,但還是在李誦的注視下吃完了一碗飯。然後李誦交代完小二給小芈的吩咐,被拉去房間休息。

張珙最近總是被他抱着,慢慢也熟悉回這種姿勢,兩個人的體溫交纏在一起,讓人心底的某個地方都在軟化,張珙抗拒着這種感覺,可他反抗不過李誦,只能慢慢接受。

屋子裏的陽光昏暗卻很舒服,張珙因為尿意迷迷糊糊爬起來的時候甚至還有些不願意離開,他意識到了這樣的情緒卻本能不願多想。

只是令他奇怪的是,這次他離開床邊,李誦甚至一點都沒有發覺,他知道這人一向不放心他的,張珙蹙了蹙眉,把這歸結為體虛多累。

張珙出了客房,朝先前問過的地方走去,客棧裏靜得可怕,連最低聲的交流都沒有,倒是下到一樓裏,他看到在桌子上趴着的一桌桌客人。他過去一個個摸了摸鼻息,放下心給他們診脈。然後掀開了後院的簾子。

後院裏并沒有大堂看上去的平靜,幾個黑衣人倒在那裏,按着他們出血的量大抵是活不成了,小芈身邊還散着一堆東西,人靠着院子裏的樹閉着眼,卻還是沒放開那把染血的劍。

張珙腳步頓了頓,神色滿是掙紮,最後還是蹲過去,拉着小芈的腕探了探,然後他明顯看上去輕松不少。張珙轉過眼看着院子裏這些黑衣人,再瞧瞧毫無反手之力的小芈,平靜地去藥店配了點藥粉,用一根線懸在了小芈鼻前。最後望了一次,踱步走出了後門。

街面上雖然寒冷,卻一點都不冷清,張珙緊了緊衣襟,有些後悔沒把李誦的皮裘帶出來,他走得很慢,因為現在他只要想加點步子,就會痛得小腿抽搐。

“這位爺,要看看簪子嗎?送給喜歡的小姐,小姐一定會喜歡的。”小販看見張珙走過,熱情地叫賣。

張珙疏朗了神情,推過了若無其事繼續在街上走。

小孩子圍着賣糖葫蘆的小販跑跑跳跳,幾個婦人提着籃子聊天,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喜悅,紅色的帶子系在攤子上,老實木讷的賣菜人也讨喜了些。張珙知道自己現在是有表情的。

張珙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面前出現了高大的城門,天色也暗了下來,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縮在牆後看他,正巧張珙走得有些累了,他停了下來,笑着朝小孩揮揮手。小孩只是更往裏面縮了縮。

張珙想了想,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瓶子走過去。旁邊有人蹭了一下他的肩,張珙沒注意,可下一瞬他就無法忽視了,熟悉的嗓音慢慢移到他面前,小芈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有些發紅:“公子,殿下請你回去。”

張珙看着那個還在偷偷看自己的小女孩,沖她笑了一下,把手裏的瓶子放在地上,卻沒有起來,他疲憊地望着地面,沒再開口。

“公子,請你起來,你的腳受不住的。”小芈指了一下另一個拐角,“公子,請上馬車。”

張珙跟着小芈坐在馬車上,才發現自己逃了這麽久的路坐馬車不過短短一刻,當熟悉客棧出現在面前,張珙可見地遲疑了,他見到了坐在床邊等着的那個人,吸了口氣,聲音毫無起伏:“我做錯了什麽,就因為我救了人?”

李誦有些殘忍地打量着他,緩緩地勾起一個笑:“對。”

那個夜裏,李誦看着滿身痕跡的張珙無知無覺地躺在自己懷裏,握着他的手探到自己衣下,喘息中他啞着嗓子伏在他耳邊說:“君瑞,你真想殺我的話,我早就死了,你為什麽就是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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