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遺忘在旅程的出發點
眼鏡男子走的很幹脆,從他直起身離開浴袍男子的身體彎腰拎起立在沙發旁的自己的紅色行李箱,到徑自掠過呆愣住的謝容大步走到門外,期間不過短短一分鐘的時間。
——男子走的如此平淡而急促。
與之相比,那先前熾熱而激烈的質問和争吵,現在想來,竟顯出幾分不真實起來。
“啊,那個,您要走了嗎?”是十字架青年的驚訝的聲音。
“是的,之前謝謝您了。”眼鏡男子平和的回答聲。
謝容思緒暫停,後知後覺的轉過身去看——
十字架青年阿敏有些手足無措的擺擺手,“啊,沒有的事——”
“那麽,我就此告辭了。”眼鏡青年禮貌的點點頭,就繼續朝大門走去。
但他還沒走出兩步,阿敏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請等等——”
青年疑惑的回頭。
“我,我的意思是,這麽晚了,您能去哪呢?看剛才的情形,您和阿裏也是很熟悉的關系,不如我再進去和阿裏——”阿敏臉色微紅的讷讷的解釋道。
“謝謝你,不過,不用了。”青年緩緩綻出一抹和煦的笑,然後做了個向基督祈禱的手勢,“願主與你同在。再會了,我的朋友。”
說吧,青年再不停留,快步離開這棟有些封閉的房子。
阿敏張開嘴想說什麽,卻終于沒有再開口。
謝容看到這裏,低頭思考了下,然後回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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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袍男子不知何時早已從沙發中滑下,此時正龜縮在沙發的一角,抱着雙膝将腦袋深埋膝間,身體像篩子般劇烈的抖動着,嘴裏還不斷發出嗚咽的哭泣聲——
彷如一個受了欺負的小小幼童般。
謝容看着看着,頭驀然昏沉起來,剛開始只是輕微的暈眩,然後頭越來越沉重,就在他幾乎站立不住的時候——
“願主寬恕我的罪。”門外客廳落地窗的方向,傳來一句清淡的告罪聲。
剎那間,這一句輕淺簡單的話語,彷如黑暗中的一道光般,将謝容從昏沉中救贖出來。
他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那哭泣的浴袍男子,徑自轉身朝客廳走去。
那裏,微弱的月光投射的窗前,金發的青年正閉着眼手握胸前的十字架虔誠的祈禱着什麽。
謝容見狀忍不住放輕了腳步,緩慢的走到青年左邊的位置。
站定之後,他朝窗外走去,屋內的燈光只照亮了窗前約兩米左右的位置,再遠的地方只看得見一點夜色下朦胧的樹木的輪廓。
十字架青年之所以站在這裏,是出于對離開的眼鏡青年的擔心吧,謝容這樣想着。
但,方才青年的那句告罪的話語又是為何呢?那掩藏着滿滿的惶惑和不安的——
思索間,身旁的青年忽然開口了:“請問,您是從何處來的客人呢?”
謝容初時未覺,還以為是房間裏又出現了新的人物,但久久未聽見有人接話,是以他有些狐疑的側頭——
金發青年笑盈盈的面對着他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請問,你方才是在問我嗎?”謝容試探着問道。
“是的。尊敬的客人。”青年笑着答道。
謝容在這一秒忍不住停住呼吸,仔細的在青年的眼中尋找着什麽。
待半分鐘過去,待确認到青年真的是在和他對話後,他這才大口大口的吸起氣來。
好半晌,他平複下來,“你,你是叫阿敏吧,之前聽到那個人這樣喊你。那個,你是從什麽開始看到我的?”
“一開始。”
“一…開始啊?這麽說從我走進這個房間開始,你就知道了嗎?房間的那個人,就是你說的阿裏也知道嗎?”
阿敏搖搖頭。
“那為什麽你——”
“因為我們都已經不存在了,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這棟房子殘存的記憶,至于我為什麽會看得見你,能和你對話,那是因為,”阿敏低下頭撫了撫手心的十字架,“因為我最後是在這棟房子裏面去世的,所以,這棟房子的記憶裏也保留了我的一部分意識。”
“意識?是指人死後的靈魂嗎?”謝容好奇的問。
“并不是,”阿敏搖搖頭,“人一旦死去,那麽靈魂也會迅速的消散。而意識——是指我殘留的一點思緒,随着這棟房子的破損和蹋毀,沒有了載體後,我這點意識很快也會消失不見的。”
“這麽說靈魂死後就會消失在這個世間?那我們東方文明裏的六道輪回、投胎轉世都是不存在?那你們呢?你們的主、上帝,是存在的嗎?”
“主,不存在這個世上。但他會在天上看着我們。”青年擡起頭望着頭頂那輪明月,輕輕地道。
“你說的我不太明白。”謝容微微皺起眉,“既然是不存在,又怎麽能在天上看着呢?”
“這個嘛,其實我以前也不明白,但是在我臨死前的最後一秒,我張開手看着天空的時候——以前所有不懂得,不理解的,就都明白了。”阿敏說完笑着看向我,“你以後一定也會明白的。”
“是嗎?”謝容想了半晌,沒想明白,只得笑着道謝道,“那就承你吉言了。”
然後兩人都沉默下來。
隔了一會,謝容忽地想起什麽,開口道,“關于你之前那個問題,我從哪裏來的那個,這個,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怎麽會呢?”
“是真不記得了。”謝容說着從風衣的口袋中掏出一顆紅豔豔的嬰兒拳頭大小的果實,“我在這個國家的街上清醒的時候,身上就只有這顆果子。我的印象中,這樣的果子并不常見——我想,我尋找記憶和過去的鑰匙就在這果子上吧。”
“噗,”阿敏見謝容說的極其認真,忍不住噗笑了聲後道:“你這麽說,真像《奧德賽》裏的「奧德修斯在漂泊中最早停歇的一個地方,就包含喪失記憶的危險:吃了食棗族的美味忘憂棗,就會樂不思返。」”
***
『尋找、思考、記住歸程:危險在于,這歸程可能還未發生就被忘記。忘記的危險發生在旅程的起點而不是終點。一個人在經歷如此多磨難、承受如此多痛苦之後,如果他忘記一切,他的損失就會更大:他将無法從他的痛苦中獲得任何經驗,或從他的遭遇中吸取任何教訓。
——忘記是生命中最負面的動詞:若他們忘記歸程,那等于忘記被稱為歸來之歌的史詩,也即忘記他們的節目的重頭戲。』
***
聽着阿敏帶着些打趣的笑聲,謝容有些無言的爬了爬頭發,不知道說什麽:
——他的确是忘記了他的來處和身份,也的确是在進行着某趟未知的旅程,他或許有許多的問題想找人弄清楚,但一對上這個早已不在世間的青年的溫柔的眼眸,他就不禁忘記了言語。
如果他們的相遇再早上一點,是在青年還活着的時候。他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謝容想。
“好了,雖然還想和你多談些,但是,我的時間似乎差不多了。”
青年的聲音讓謝容回神。
“是嗎?”我來沒有知道你的全名,還不知道你和屋內的那個人的故事,就要面對一次離別了嗎?——一種莫名的哀傷湧上心頭,謝容奮力甩甩頭,不讓自己繼續被那令人低沉的情緒拉進去,“既然如此,有沒有什麽是我可以為你做的?我是說,有沒有什麽是你生前還放不下的,人或者事?”
“沒有,”青年搖搖頭,“不過,我有件禮物請你一定要收下。”
“是什麽?”謝容問。
“這個。”青年取下頸上的十字架,将它鄭重放在謝容的手心,“當年他們搬動我的遺體時,将我手心的十字架遺落在了牆角。這棟房子不久就會完全倒塌了,我希望你能把它帶走。”
謝容随着青年的話語緊了緊手心,感受了下十字架上還屬于青年的溫度,他大力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好好保存好他的。”
“那就好。”青年說着上前輕輕給了謝容一個擁抱,“願主與你同你在。”
下一秒,青年的身影一下子變得透明起來。
謝容心裏一緊,扭頭去看,這才發現漆黑的夜色不知何時重新變換成了他來時的白雪壓枝的青藍青藍的白日。
“再見了,我親愛的友人。”青年透明的笑容在說完這句話後和身後的燈光還有房間一起慢慢隐去。
謝容伸過手去,卻只抓到一手的空氣。
不過剎那光景,那精致的窗簾,有着年代感的建築、房間擺設,就全都化作了廢墟。
就像只是他站着做了一個白日夢般。
只是,手心那輕微的因為太過用力而傳來的硌痛感,提醒着他,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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