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輩子

程書翎出來的時候,陸松宇像個木頭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機屏幕看,身體動也不動,要不是臉上有眼淚,程書翎都以為他是被點穴了。

“想什麽呢?”程書翎溫聲問,随後把一盤鮮蝦意大利面放在了他面前。

陸松宇趕緊按掉了手機,手忙腳亂地擦掉了眼淚:“謝謝。”

程書翎在餐桌對面坐下來,這是個玻璃小圓桌,剛好夠兩個人吃飯,程書翎昨晚沒買菜,冰箱裏有啥就煮啥了:“不知道你的口味,将就吃吧。”

程書翎的廚藝是絕不将就的,要是換了時雲歸或者江葉盞在跟前,那必定是要說“看看這是不是你吃過的最好吃的意大利面”,但是在陸松宇面前,尤其是失魂落魄的陸松宇面前,這樣的話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

陸松宇連謝謝也沒說,金屬叉子的一端虛虛地攏在手中,有氣無力地動了動盤中被剝去殼的蝦仁,程書翎一反常态,沒笑話他,也沒有自顧自吃,只沉默地看着他的動作,直到他終于輕嘆一聲,放開叉子。

“你想喝酒嗎?”程書翎問,暑假的時候畢業了的學生來看他,送了他兩瓶紅酒,他一直沒有機會開。

陸松宇擡頭,竟是神奇地點頭同意了。也許是那句話打動了他,也許是過去的夢太殘忍,但是他想,管那是什麽呢,一醉方休。

程書翎不是個喜歡孤單的人,剛搬家的時候置辦家具都是成雙成對的,好似早就預感到這裏會再住進一個人,程書翎打開櫥櫃,拿出兩個高腳杯,心中忽然一顫:若是忽略掉陸松宇的悲傷,這是不是就是兩個人的生活?不是像安雯雯或是任何一個女朋友,而是傳說中長長久久的兩人生活。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震驚了,因為母親做艾滋病研究的緣故,程書翎很小就知道同性戀,可是他自己也是嗎?程書翎從小離經叛道的事做得多了,也早就知道自己也許對陸松宇有那麽點意思,可這個想法這樣直白地擺出來,實在太突兀了。

開瓶器鑽入木塞中,房中一片沉默,仿佛只有他一個人在動,他在寂靜中想,他是喜歡陸松宇的,跟性別無關。這是這份喜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想追溯過往,卻發現他對陸松宇的記憶是一條起源于九月的河流,連綿不斷,根本找不到那個點。

程書翎想,他喜歡陸松宇的眼睛,陸松宇的臉,陸松宇單薄的肩胛骨,還有陸松宇站在講臺上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只可惜,除了教師節前夕,他再也沒有夢見過陸松宇的眼睛。

程書翎把酒端到陸松宇跟前,陸松宇端起來一飲而盡,跟喝果汁似的,程書翎不語,又往杯中倒了些,如此反複,直到陸松宇獨自一人快要飲盡整瓶酒,臉頰也變得通紅,仿佛他發燒那一日,程書翎終于開口:“其實我見過你的手機屏保。”

陸松宇的動作忽然僵住了,手指在細細的杯腳施力,随時有把被子碎掉的可能。

“是誰?”程書翎看見了陸松宇的動作,他知道這話不該問,但是他想知道陸松宇的過去,無論如何,他都可以接受的。

陸松宇喉結滾動,說出了他到這個房子後的第一句話,聲音滞澀:“是我的愛人。”

果然如此,程書翎笑了笑,小小抿了一口酒,他沒品出甘甜來,只覺萬分苦澀:“那他人呢?”他憤憤地想,你愛人在你生病嘔吐的時候都不在,就算不是個渣男,那也差不遠了。

陸松宇想,程書翎是不是老天爺特地派來治他的呢,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說過那個字,也騙了自己很多年,只要他遠走,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就可以當作那人只是與他分手,再不聯系。他知道這不對,但是他實在太害怕了,每一晚都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後周身一片黑暗,漫長的恐懼和自責沒有盡頭,他只是想忘記這樣的感覺。

但是從遇到程書翎的那一天起,他不就是這樣等着的嗎?等着他來問,等着有人知道他的苦難和罪孽,那麽,還在猶豫什麽呢?

“他······”

“如果不想說,就不說了。”程書翎不忍心逼迫他。

酒杯裏的酒停止了搖晃,意大利面也早已冷得不像話,整個客廳安靜得有些詭異,他就在這樣不尋常的夜晚開了口:“不,”陸松宇抿了抿嘴唇,“他死了。”

程書翎沒有回應,陸松宇驚訝于自己的平靜,原來他可以這麽不動聲色地接受愛人的死亡,也不知是酒勁上來了還是程書翎在的緣故。

整整一晚,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陸松宇一個人幾乎喝完了兩瓶酒,最後神志不清地趴倒在桌上,外頭已是華燈初上,霓虹閃爍。

程書翎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去:“陸老師?”

陸松宇酒量很差,但好在酒品不壞,醉了就安安靜靜睡覺,程書翎破罐子破摔地想,難不成現在把他叫醒了趕他回去麽?這麽想着,程書翎已是不自覺将他橫抱起來,陸松宇很瘦,平時沒覺得他弱小,一抱到手上才發現真的沒二兩肉。陸松宇像個小孩,乖乖地躺在程書翎的臂彎裏,嘴裏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聲“學長”。

程書翎渾身一僵,他知道陸松宇是在喊他的愛人,但是他能怎麽樣呢?世上很多事得講究先來後到,如果早些年是他們兩個遇見,也許事情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把人抱進卧室,輕輕放在床上,程書翎氣惱地罵了一句:“這會才知道我是你學長?!”

氣話歸氣話,程書翎還是找了條毛巾來給他擦手擦臉,又抱了一床換洗的被子出來給他蓋好。等到安置好陸松宇,程書翎就跪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對着他細細欣賞了一番,現在的陸松宇在他心裏可不止是好看,他心疼陸松宇,想每一天都這樣照顧陸松宇。

在感情的事情上,程書翎向來輕率,他與安雯雯相識于一場狂熱的搖滾音樂節現場,他們在人群中又蹦又跳,又喊又唱,腦子發漲,思路不清,所有的話都帶着短暫而高漲的熱情,程書翎在烈日下扯着嗓子問安雯雯:“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舞臺上的鼓聲巨響,一下一下打在他們心上,安雯雯好似沒聽清,咧着嘴笑:“好啊!”

可是程書翎很清楚,他對陸松宇不是那樣的,他是真的想和陸松宇過一輩子的。

只是不知道,陸松宇會怎麽想。

洗完澡後,程書翎生怕弄醒了陸松宇似的,輕手輕腳地關了燈,放慢動作掀開被子,像做賊似的上了床,邊蓋被子邊想,陸松宇可千萬別被自己弄醒了。

程書翎躺在床上,半分睡意也無,承認自己喜歡陸松宇這件事給他帶來的最大的震撼是自己竟然彎了,陸松宇竟然憑借他的一雙眼睛生生掰彎了自己,可怕······

可是,程書翎想,這其實是很好的事,不知是不是自己太久沒有伴了的緣故,陸松宇也不錯啊,至少長得好看不是?

這麽想着,睡意漸濃,程書翎和陸松宇兩人一起躺在一張床上,各自做了一場無人知曉的夢。

第二天早晨,程書翎醒得格外早,六點半不到,不知是不是太興奮了的緣故。他借着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觀察陸松宇,只見他自然合起雙目,睫毛濃密,鼻梁高挺,嘴唇只剩薄薄的一層。

過了一個晚上,程書翎基本上接受了自己彎了的事實,反正他本來接受能力就強,驚世駭俗的事他也不是沒幹過。

程書翎看着陸松宇,想,要是每天早上都能這麽醒來就好了。

他悄悄拉開被子,像昨晚上床一樣,偷偷摸摸下了床,去廚房做了兩份三明治,正當他猶豫着要泡茶還是咖啡的時候,卻發現陸松宇站在廚房外,于是他脫口而出:“喝茶還是咖啡?”

陸松宇看着他剛做出來的三明治,輕聲答道:“喝茶。”

多年後,陸松宇再想起這一天早晨程書翎說話時的語氣,像是兩人一起過了很多年。

程書翎泡了凍頂烏龍,正準備把三明治端出去,卻看見陸松宇捂着嘴急急忙忙就往衛生間去了,程書翎一驚,右手的三明治連同盤子一起“砰”的一聲碎在地上,他卻仿佛沒看到一般,跟着陸松宇追了過去。

陸松宇大約是胃有問題,昨晚空腹喝了酒,這會吐得天昏地暗,程書翎站在衛生間門口,頗有些手足無措:“你,怎麽樣?”

陸松宇下意識擺了擺手,程書翎倒也沒追問,只說:“下面櫃子有新的牙刷和毛巾,收拾好了就出來吧。”

程書翎回到廚房,一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邊回憶着安雯雯分手時跟他說的話,她說沒有感受到自己想要為她創造一個未來,那時他并不理解究竟什麽才叫做創造未來,但是他現在忽然就明白了,那樣的創造根本不需要多少昂貴的禮物和特意的浪漫,只需要心甘情願地為那個人打掃廚房。

程書翎重做了一份三明治,陸松宇也已經出來了,兩個人又像昨晚一樣相對坐着,好似時光沒有流走,陸松宇雖然頭痛欲裂,但依稀想起了昨晚的事,他喝得爛醉,徹夜宿在了程書翎的床上:“昨晚······”

“睡得好嗎?”程書翎适時打斷了他。

陸松宇不願意面對程書翎作違心之論,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程書翎輕笑一聲,一如往常:“還好今天上午沒有咱倆的課。”

說到這個,陸松宇好似驚醒一般,反應過來後又重重吐出了一口氣,程書翎看在眼裏,只覺得這人終于有了點人氣。

兩人沒再說話,安安靜靜吃了早餐,凍頂烏龍味道甘甜,直沁入肺腑,陸松宇感覺舒服多了。

程書翎端着盤子去廚房洗,水聲“嘩嘩”,陸松宇坐了片刻,便跟了過去,朝着他的背影問:“你什麽時候去北京?”

程書翎手中動作一頓,卻沒回頭:“下個月,還早着呢!”

陸松宇看見水龍頭下滿是洗潔精泡沫的盤子,程書翎動作熟練地轉着盤子,泡沫被水流沖刷開去,粉身碎骨,直到兩個盤子白淨發亮,程書翎關了水,卻沒有再動,仿佛在等着陸松宇的下一句話。

“你要,平安回來。”短短六個字,陸松宇說得很艱難,以至于程書翎轉身的時候看見了他紅彤彤的眼眶。

“他死在北京,是不是?”

“不是,”陸松宇否認得很快,随即低下頭去,沒再看程書翎,“他死在,從北京回來的路上。”

程書翎沒有再說話,但是陸松宇想,他知道了,自己這點心思,一點也沒有藏住。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周末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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