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做噩夢

陸松宇在教室裏緩了一陣，心不在焉地收拾完東西，已是幾分鐘過去，校區裏還有老師在上課，金玲憤怒的聲音傳來：“不是忘沉澱符號就是忘加熱符號，你跟這幾個符號有仇嗎？”

程書翎已經走了吧，他想，他至少該跟程書翎說聲謝謝的，謝謝你給過我短暫的幻想，以及美麗的幸運謊言。

陸松宇忽然推開門跑出去，瘋狂按電梯，可是電梯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急切心情，仍在慢悠悠往上，陸松宇腦子都不清醒了，轉身便往樓梯跑。

他的一生，至少是已經過去的二十來年，從來沒有這樣慌張過，他想，如果見不到程書翎，如果不能告訴他自己有多麽榮幸得到他的“幸運”，他一定會後悔的。

雙腿不停地踩着樓梯往下，眼看着就要到一樓了，如果快一些，也許會在寫字樓不遠處追上程書翎，他記得程書翎家的方向，雖然只跟程書翎一起走過一次，但是他也許，一生都忘不了。

最後一個臺階，陸松宇幾乎沒看見，以為到了平地，于是大步邁出去，卻是猛的踩空了，整個人失去支撐，“砰”的一聲，膝蓋重重砸在地面上，在寂無一人的樓梯間撞出了回聲。

陸松宇疼得冷汗都下來了，卻還是忍着疼，抓着樓梯扶手爬起來，磕磕絆絆地往外頭跑。

程書翎原本是要走了的，但是忍不住和高祈多聊了幾句，來來去去都是三中那點破事，程書翎當真是懷念他的讀書時代。

晚間的雨下得大了些，至少飄在發絲上衣服上，人是有感覺的，朝外望去就是蒙蒙的一片。程書翎剛跟高祈道完別，一個人走在細密的雨霧中，卻突然生出些莫名的預感。

不知是好是壞，程書翎只感到有事情要發生，他想，或許是今天跟陸松宇說話了的緣故。

“程書翎！”

陸松宇的聲音像是穿破了黑暗而來，在這頗有些凄清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程書翎全身都僵住了，動都動不了，好一會兒才硬邦邦地轉過身來，看着陸松宇一瘸一拐地朝他跑來。

“你怎麽了？”程書翎伸手去扶。

陸松宇喘着氣，輕輕躲開他的手，再反應過來卻又覺得不該躲，他都跑到程書翎跟前了，都拼盡全力去喊他了，還有什麽好躲的？

“程書翎，你說的話算不算數？”

“什麽話？”

“你說，只要我開口，你就帶我回家。”陸松宇想，他一定是瘋了，他分明只想說聲謝謝，可是大約理智也無法束縛他壓抑已久的感情，才會讓他在這個寒冷的夜晚，去追尋生命中消失已久的光。

程書翎也是一愣，他沒有想到這持久戰一點也不持久，陸松宇的答應太突然，他沒有做好準備，甚至連話都忘了說。

雨絲落在臉上，冰涼冰涼的，陸松宇想，這有什麽關系呢？程書翎是他的火焰啊，這麽溫暖，這麽明亮，以至于他都忘記了自己曾經身處黑暗。

“程書翎，帶我回家。”

程書翎伸出手，替他擦了擦臉上薄薄的雨水，而後輕聲說：“好。”嘴角笑意在這個雨夜裏勾出一盞不滅的燈。

N市這個地方，冬天本不會太冷，只是一下雨，濕冷之氣卻是毫不留情地侵入骨髓，凍得人牙齒都打起架來。陸松宇甫一進入程書翎的房子，人才像活過來一般。程書翎為他插上熱水器的電源，又去找了一身新的睡衣：“等會先洗澡吧，小心感冒了。”

陸松宇看程書翎準備得這樣齊全，動作有條不紊，倒是驚訝了：“你······”

“是的，我為你的到來準備了很久。”程書翎知道陸松宇跟人交流有障礙，幹脆一骨碌全給說了，“如果換了別人，我可能會死要面子說只是預備着家裏有客人過來，但是你不是別人，我想讓你知道，我每一天都在等你這句話。”

“謝謝。”陸松宇小心翼翼地接過睡衣，程書翎的愛意太沉重，他怕接不住。

“別想了，”程書翎揉揉他濕黏的頭發，“明天一天的課呢，有話晚些說。”

陸松宇洗好澡躺在程書翎的床上，這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上次他喝醉了，什麽感覺也沒有，這一次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睡在了程書翎的床上。

他真的被程書翎帶回家了。

緩過這個勁，事情反倒變得不真實起來，陸松宇好似被掏空了所有力氣，還沒等程書翎從浴室出來，眼皮已經無比沉重地蓋下去，他睡着了。

程書翎原本想洗澡出來心平氣和跟陸松宇說會話，可是當他洗去一身塵灰，床上那個人竟然睡着了！程書翎只覺好笑，陸松宇平時防禦性這麽強，一到自己床上，竟然毫無防備，真是奇怪！他就不怕被偷襲麽？

程書翎熟練地替他掖了掖被角，随後關燈，輕輕上了床。

這回跟上回不一樣，上回還是同事，睡在一張床上，即使程書翎自己心裏有小九九，那也是要藏着的，可是這回是陸松宇要跟着他回來的，他們就是光明正大的戀人，程書翎翻過身，伸出一只手輕輕抱住了沉睡的陸松宇。

嗯，這樣果然舒服多了。

本該安穩地睡到天亮，可是半夜陸松宇又做起了那個熟悉的噩夢，他被海浪硬生生打翻，滿懷着不甘心地去抓那浮木，但是洶湧的海浪卻把浮木撞開了，他拼命伸長的手就與浮木擦肩而過。

他失去了最後的機會，腥臭的海水湧進口鼻，他要死了。

“陸老師，你怎麽了？醒醒，快醒醒！”程書翎又是喊又是搖，活生生把陸松宇從夢裏的窒息中帶了出來。

原來陸松宇夢中害怕，身體也很誠實地表達了這點情緒，手一直抓着程書翎，越抓越緊，自己沒醒先把程書翎給抓醒了。

“做噩夢了是不是？”程書翎擡手把他抱進懷裏，“別怕，有我呢！”

陸松宇驚魂未定，刺眼的白光紮得他眯起眼睛，嗅着程書翎身上幹淨明亮的味道，聽着他一聲聲說“別怕”，陸松宇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在程書翎的床上。

胸膛因為呼吸起伏着，陸松宇口幹舌燥，猶自回想着夢中的場景——他錯過了救命的浮木。

程書翎撐着坐了起來，把陸松宇抱進自己懷中，他幻想這個場景已經很久了，不需要說話，也不必做別的，他只想這樣抱着陸松宇，安安靜靜的就很好。

陸松宇被他抱着，被子往下滑了些，睡衣卻撩起一角，程書翎本想幫他把睡衣整好，卻看見陸松宇側腰露出的那一塊有一道很淡的傷痕。

陸松宇好容易從夢中緩過來，卻一直沒聽見程書翎說話，擡頭一看，卻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腰身上，陸松宇順着那目光望去，那道淺淺的傷疤像一把刀，直插入他的眼珠，鮮血淋漓。

陸松宇猛然推開程書翎，跌跌撞撞翻下了床，眼前白茫茫一片，膝蓋撞上了床頭的櫃子，一聲巨響，他卻像是沒感覺，只有耳邊回響着那些惡毒的咒罵。

“早知道就不該把你這個孽障生下來！”

“你弟弟和你嬸嬸就是被你害死的！”

“你把你奶奶克死了！”

“我們全家都是被你害成這樣的！”

“你要跟男人在一起？行啊，反正你命這麽硬，誰受得住？！”

“陸松宇，真是條賤命！”

“陸松宇！陸松宇！”耳邊的聲音忽然間變成了過往和程書翎的交鋒，他像個木偶被兩邊拉扯着，腦袋要裂開了！

他從茫然之中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帶有溫度的掌心撫過冰涼的耳朵和臉龐：“陸松宇，你看着我。”

陸松宇像是失去了意識，只能跟着眼前人的話行動，他看向程書翎，可是眼睛仿佛不能聚焦了一般，程書翎忽而又變成兩個，轉瞬之間他好像被倒了個方向，随後便觸到了柔軟的被子。

程書翎看着他呆滞的模樣，又想到他方才失控的恐慌，心裏像有一把彎刀，在一片一片地剜他的肉，原本的好奇如今全被心疼所取代，他什麽也不想問了，只是給他蓋好被子，輕聲說：“沒事了，我在呢，再睡會。”

說着再睡會，也确實上了床，但是兩個人都沒有睡着，程書翎一想到陸松宇一個人住，半夜也會這樣做噩夢醒來，心髒都發緊，是想到了他的學長嗎？可是看他的樣子，他那學長也不是會打他的人，那是家裏人打的？程書翎這才發現，盡管他是真心想與陸松宇共度一生，也沒法否認自己對陸松宇的過去一無所知的事實。

陸松宇卻是一個人在黑暗中流了淚，程書翎的溫度太讓人沉淪，以至于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那樣一個不祥的人，也許程書翎會說不嫌棄他，但是他怎麽能把學長的命運也帶給他？

半夜在熟睡中醒來，正是困的時候，但是這兩個人卻睡意全無，各自不吭聲，假裝熟睡，一直挨到了天亮。

作者有話要說：  周三大清早存的稿，等有空了雙更～

陸老師：你不如有空了把我的事解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