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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說的是實話!”
“沒用的,阿紙。”謝律望着他,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心疼:“你對我的感情,從我見你的第一天起,就根本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我雖不記得你,卻只看着你那毫不在乎地糟蹋自己的模樣,就知道你心裏有多怨我、多想忘了我,又有多舍不得我。”
“我、我……我根本已經、已經早就把你忘了!我已發了誓,此生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了,我一個人就好……我一個人安安靜靜一輩子,就不會再被騙,比和誰在一起都好!這世上人心太過險惡,我不想、再也不想……再也不想——”
“你一個人……比和誰在一起都好?”
謝律哼了一聲,拽起他的胳膊掀起衣袖,露出他滿身的傷疤:“你看看你一個人的時候把自己折磨成什麽樣子?!你自己看看,你能一個人好好生活麽?你根本就不行!”
“不用你管!”慕容紙恨恨抽回自己手:“就算、就算一個人不能好好過,就算變成鬼,就算餓死凍死街頭,也……不用你管!你從來、從來就只會騙我,答應過我的所有事情,最後都是騙我!”
“是嗎?”謝律面無表情:“我原來是那樣的人?就是個騙子?既然如此,會喜歡一個騙子,你是不是傻?”
“我是傻!”慕容紙咬牙道:“我當初就是……就是傻!否則也不會——”
“什麽叫‘當初’就是傻啊?”卻聽到謝律噗嗤笑了:“如今就不傻了麽?你若不傻,怎麽會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唉!想我既是堂堂二品官員,應該算挺聰明的吧,怎麽會娶了這麽死腦筋的一房娘子?”
“罷了罷了,這樣下去可不行吶。娘子,為夫得好好管管你,下面是咱謝家家規,你可聽好了。”
“……”
“你以後呢,就給我乖乖住在我府上,按時吃飯上藥。至于你那塊玉,暫時寄存在為夫這,你聽話,以後就還給你。娘子想去哪裏,必須跟為夫說,我陪你去;想要什麽,也不準憋在心裏,一樣得說給我知道。”
“至于為夫過去怎麽負了你……反正我都不記得了。所以欠你那些破債,就不還了吧。”
“……”
“我以後會對你好,不會三妻四妾,不會去搭理那個什麽‘寧王’。你想再打我咬我,也都随便你,我再喊痛我就是小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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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入冬,天日複一日地涼了。
慕容紙披着暖和的白狐裘,站在城牆上俯望城外剛新收的田野,微微眯眼,日光暖暖地打在身上。
他已經在這淩月城中待了一月有餘。樓下搬運糧草入城的士兵,剛才似乎還沖他揮了揮手。
明明不久之前,人們個個還都不太敢直視他滿身滿臉的可怕疤痕。沒出幾天,卻都被謝律給捋順了,人人都知道這是大将軍寶貝的人,不僅不害怕他,急着巴結他整日往住處送這送那的甚至都大有人在。
之前在茫蕩山當“鬼”的日子,每日忍饑受凍肌膚潰爛,當時身在其中渾渾噩噩,也并沒有感覺到多麽苦。
直到在謝律府上每日被悉心照料,不過是每日敷藥時才會痛上一兩次,才發覺自己之前那段日子,簡直過得不堪回首。
那日逃離涼王府,他本來,是想回聽雪宮的。
縱然知道無論跑到哪裏去,衛散宜若想要找他,恐怕也易如反掌。
但那雪山之上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家”,他總覺得,那個地方也應該是他的墳墓。
唯一的“家”,卻早已被大火燒毀了。只剩下殘垣斷壁,他的房間,他的衣物,整個後山的藏書和珍寶,他所珍視的所有回憶,早也被貪婪的成王軍洗劫一空。
這個世界着實太過殘忍,竟把屬于他的一切都奪走了。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就連最後的栖身之所也不給他留下。
慕容紙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活着。
無處可去,在炎夏的日頭下暴曬,身體腐爛滿是血污,他以為自己會最終爛成一堆白骨,但傷口卻只是反複地潰爛又結痂。那段日子他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似乎無論是過往還是将來,都沒有再想過,就那樣日複一日,瘋瘋癫癫。
可他終究是沒瘋。在那日暗淡的月光下,再度看清謝律的臉的時候,所有的回憶、所有的折磨和不甘如潮水一般像是要将他整個人拍死在岸邊,無法呼吸。
那個人,簡直像是他命中注定躲不過的厄劫。
可是那日暗淡的月色之下,在被無盡痛楚和憤怒烈烈席卷之後,堕入夢境的餘味,卻是一陣淡淡的心安。
自打想起了前塵舊夢,慕容紙偶爾會想,自己和師父衛散宜,究竟有什麽不同。
似乎根本是一樣的。
有着不知道幾何的壽數,也都湮滅了親緣情緣,仿佛注定一個人永遠在無盡的漆黑之中行走,永遠孤苦無依。每次一遇上某個可能陪着自己的人,就仿佛抓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哪怕用盡一切辦法,也想要把某人留在自己身邊。
卻偏偏,注定留不住任何人。師父也是,他也是。
那些離開的人,在他們心中從此即是“背叛”,無法不怨恨他們,忍不住想要傷害他們。衛散宜在這世上活的時間,又不知比他還要長上多久,見慣了涼薄、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終至絕望。
甚至最終……變成了那樣。
慕容紙曾想過,也許有朝一日,自己也終将變成師父如今的樣子,
或許,變成那那樣倒也好了。
不用再有期待。喜歡的人,用暴力強留在身邊就好。如若不聽話,就将他關起來好好懲罰他,十年二十年,不怕他最終不聽話。
縱然是謝律,只要他慕容紙足夠狠心,一樣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但他卻始終沒有淪落到那一步。
慕容紙想,或許一直都徘徊在懸崖邊緣吧。向前一步便是煉獄,可是每次轉過頭來都會發現,身後始終閃爍着那一點點燭火的光亮。
始終是喜歡。于是那個人之于他,就成了那俺暗夜之中無法泯滅最後一線希望,明明讓人越發痛苦,卻又會在沉重無比的心底燃起一絲輕飄飄的暖意。
終歸,是他自己不想走。
半枚碎玉而已,哪能真的要挾人留下?
雪山上從沒有蟲,慕容紙也只在書上看到過“飛蛾撲火”這個詞。可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去抓住最後希望的不要命的嘗試,他又何嘗不比誰都要熟悉?
謝律仍舊是謝律,一點也沒有變,即便成了衛散宜的小僵屍,即便前塵舊事也被那人拿走了。
笑起來的樣子,仍是比什麽都明亮。
慕容紙覺得如今的日子甚好。
待在謝律身邊,吃飽穿暖被照顧,之前的愛恨情仇,統統有如過眼雲煙。
如今的他,已不需要謝律來愛自己,不需要他許諾陪着自己,不再奢求什麽,也不需要再繼續懷疑他心中到底想念的是誰。
他看這謝律,不過是在看自己養大的孩子。就這樣在他身邊混混日子,跟他說說過去的事情,他聽得認真,也肯相信依靠自己,這也就夠了。
他自己也沒想到,那日那人一句高高挂起的“就不還了吧”,竟突然解了他多年的心結。
過往的一切心慌不安、患得患失,都在被清楚明白地告知“兩清”之後塵埃落定,突然也不怨了、也不懼怕了、也不憧憬了,一身輕松。
這樣也好。
沒有前塵,沒有仇怨,什麽也不多想,只陪在他身邊一段日子就好。
“娘子娘子,傘!你還沒好,不能在日頭下面這麽曬的!”
就算有朝一日他又想起寧王來。
“娘子娘子,你看什麽呢?”
就算到那個時候,一切還是水月鏡花。
……
城牆之上,油傘遮下來一片陰涼。謝律舉着傘笑眯眯的樣子,和慕容紙記憶中無數的淺笑重疊。
這人也真是心大……以前快死了每天上蹿下跳,如今死了又活了,這沒心沒肺的樣子還是一點都沒變。
“你再整天叫我‘娘子’,我要跟你翻臉了。”
“嘿嘿,阿紙別生氣啊。我原先一直孤零零一個人,如今好容易有了個娘子,心裏高興嘛。”
“都說了,我跟你原不是那種關系。”
“怎麽不說?你不是說,咱們拜過堂的麽?”
“不說說了,那是好多年前瞎弄的,你尚不懂事,根本不算數。”
“怎麽能不算數!阿紙若覺得不算數,咱們再在這淩月城裏辦場大的?”
“你辦啊!我反正已經不嫌丢臉了,”慕容紙白了他一眼:“你要是覺得城中的閑言碎語還不夠多,要是還沒聽夠別人說你堂堂什麽大将軍,整日纏着個人不人鬼不鬼還是個男的是不是瞎,那就随便你鬧!”
“阿紙真想辦?那我真讓小羅叫人籌備了?”
“你——”
“嘿嘿,”謝律笑着,上來就拽他的袖子:“好容易找到你,我可是知道你站在這躲什麽呢!時辰到啦,快點跟我回房,該敷藥了,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別整天一到上藥時間就想着跑。”
“……敷什麽藥,總歸這疤是留定了。”
“胡說!”謝律一臉的經驗之談:“阿紙你是不知道,我之前剛被衛道長逼着去滄瀾城取兵符的時候,根本不信什麽‘控屍’的邪,就想試試不用藥會變成怎樣來着。于是每天伸這只手去日頭底下曬,藥浴的時候也不泡,沒出幾日就爛得能看到白骨,可如今你看!半點痕跡都沒有了!”
他伸出修長的左手,毫無傷痕,反反複複給慕容紙看。
“所以阿紙你大可放心啦,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消不去,為夫也絕對不會休掉你的。”
馬上被賞了一記暴栗。謝律抱着頭,笑眼彎彎毫無悔意:“你以前是不是也常這麽打我?覺得你這個動作……似乎挺熟練的。”
慕容紙嘆了口氣,被他拽下城樓,路過城下兵卒忙碌架着雲梯運送弓箭石頭。紛紛對謝律行禮。
“昨夜……深更半夜你出去了,是來這兒了麽?”
“嗯,不敢隐瞞阿紙。跟将士們在這修築城防呢,他們都可以作證的!”
“我不過是被吵得睡不着而已,又不是在意你……這般修築工事,是近來要打仗了麽?”
謝律點了點頭。
“有消息說成王殘部正在集結準備反撲,我這淩月城畢竟乃西南第一重鎮,十天半個月內與他們必有一戰。不過阿紙你放心,我輸不了的。”
“未戰先驕,可不是什麽好事。”
“不是我驕~我若真想打,帶着這滄瀾部,便是再給我三兩個成王也早滅了,又哪有機會給他們‘反撲’啊?”謝律見四下無人,湊到慕容紙耳邊小聲道:“我也是着實無奈,才有意拖到今天的啊。”
“拖?”
“嗯,拖!阿紙你想啊,我不拖着,早早一舉将成王剿滅,然後則會怎樣?”
“……”
“我唯一的本事,就是原先‘鎮遠大将軍’的名號,頂着這名號帶着舊部,與那成王一戰。是因如此,他們才将我從棺材裏面拖出來的。那麽一旦沒有了成王,你說,涼王他還留我這一具屍體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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