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這人原來還沒睡啊?

“怎麽不睡?冷醒了麽?”這屋子裏炭火燒着,也不算冷吧。

那人從自己被窩裏伸出手腳,把慕容紙整個一扯,便扯進了那明顯比這邊溫暖了不少的被窩,默默将慕容紙環在懷中,像是環着什麽珍寶一般仔細。

慕容紙雖一向不怕冷,卻也還是喜歡暖意的。過去謝律的身子總是像是個大火爐,如今雖然變了僵屍,溫度卻還是莫名比他要高。

“你做什麽……這樣不更冷了?”

慕容紙深知自己周身冰塊一般涼,抱在懷裏是絕對取不了暖的。而且雖然兩人這一兩個月日日同床共枕,卻總是分被睡的,謝律從來沒有瞎不正經動手動腳,因而從來還不曾這麽親密過。

不知道今天突然發什麽癡。

又不是說……又不是說像過去一樣多麽喜歡我。反正什麽也不記得了,整天笑眯眯叫我“娘子”什麽的,也都只是戲言而已不是麽?

他只是暫時沒有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罷了。

這麽說起來,過去他應該也不是多喜歡我才對吧,明明為了寧王選擇抛下我……慕容紙想到此處,又覺得自己簡直還是如以前一樣荒唐,分明鐵一般的事實擺在面前,可想起謝律以前看他的那種眼神,又覺得自己在對方心裏,多多少少肯定是有一席之地的。

“唐少使說……他想要帶你回洛京。”

夜色中,謝律微澀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說我護不了你,而他能保護你,我說不過他。”

什麽啊……

慕容紙一陣氣悶。就說他今晚從進門就異常——果然是跟唐濟兩人私下胡說了什麽吧?誰保護誰啊?我一個人十幾年二十幾年都過來了,是要人保護的麽?!

說得我好像是你們的什麽金屋藏嬌一樣。不過被你照顧了一兩個月而已!也不想想你、也不想想唐濟當年,在聽雪宮裏被我伺候了多久?

“你不要走好不好?”

環着身子的手臂收緊,窗外落雪簌簌,窗內只聽謝律輕聲道:“我不想你跟他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慕容紙驟然聽着那聲音裏似乎有些哭腔,很是吃驚。想要擡頭,身子卻被謝律按在胸口動彈不得。

“我會保護你。”

“我會拼盡所能護着你,去找那兩片秘寶下落,一定找到它們,找涼王換我二人自由身!阿紙,我在這世上……就只有你一個而已,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慕容紙被他壓得簡直沒法喘息,心底微微發疼,卻更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當然知道你怕,知道你不安,沒有依靠。

因為我也……有過這樣的日子。

二十年前,師父剛離開聽雪宮的那段日子,亦曾奪去他的前塵。他只記得一些零星過往,就那樣恍恍惚惚一個人在聽雪宮中失魂落魄了不知多久,相比之下,謝律竟在極短的時間裏便能一如既往生龍活虎,也真是本事。

只是……

你這個人,一次這樣,兩次還是這樣。沒人可以依靠的時候,才想起我的好來。

倘若有朝一日想起了那寧王來,又不知道……

哼。

“若我說,我不想再管你了呢?”

嘴上這麽說着,搭在謝律腰上的那只手卻暗自使了點力。按了按,這腰好像比以前肥了啊……雖然穿了衣服仍然顯瘦,但是脫了之後,這肉,也不要太結實。

最近吃得太好長上的?最近每晚說是買給自己吃的小糖餅,最後都要被這家夥搶走好幾塊。

不不不,人死了還能長肉麽?不能的吧,所以只是錯覺而已?

還是當年在山上的事實就已經就把他養肥了?

這麽胡思亂想着,卻只覺得後腰一送,謝律貼着他身子的手臂有些發抖,放開了他,沒說話。

黑暗之中漫長的靜默,讓慕容紙很是不安疑惑不習慣。

不對呀這。

那個整天笑眯眯的粘人精,真想留自己,哪有這麽容易就放棄的?該不會又是算計好了本來就想送自己走,又知道自己必然嘴硬,所以故意說那些話順水推舟什麽的……

如果真是這樣,也太狡詐了吧!

重重一推,将兩人之間距離拉到一尺遠,也不顧被子裏進了冷風。那晚沒有月亮,慕容紙也看不到他什麽表情。

“若是以前的你,怕是根本就不會留我。如今你留我,也不過是把我當作浮木而已,我又為什麽撇着唐少使那邊安穩日子不過,非要留在你身邊犯險?”

他屏着息,等着謝律回答。半晌,卻只在虛空中聽得一句悶悶的“嗯。”

這種不置可否的“嗯”,讓他反而更加氣悶——

可惡,學深沉了是吧,還給我玩起“以退為進”了是吧?但你那性子能沉得下來?那麽多年,我還不知道你麽?!

“還說什麽要‘保護’我,像你這樣分明自身難保,又怎麽能護得了我?”

屋子裏仍是許久的死寂,過了好一會兒,只聽那邊又低低“嗯”了一聲,再無半點聲息。

慕容紙鑽回自己的被子老大不高興地背過身去,身後謝律也側身向外。

靜了一會兒,慕容紙全無睡意,睜着眼睛,陡然聽得身後低低一聲啜泣。

卻仿佛是他聽錯了一般,再聽又沒有聲了。只微微覺得床鋪有些顫抖,卻也像是錯覺。

應該只是而已錯覺吧。

謝律那種人,怎麽會因為這種事情而委屈。

別胡思亂想了,雖然他口口聲聲叫着“娘子”“娘子”的,可那不過是胡言亂語,又不是真被他當什麽“娘子”了。自己要走,他就算真舍不得,也不過是如同小孩子般怕一個人從此沒了依靠罷了,自己又何必再自作多情。

隔日清晨醒來,謝律不在身邊了。而往日裏,總是笑眯眯地叫着“起不來”賴床賴半天的。

哼。慕容紙臉上不在乎,可被他大力甩在床上的被子卻不是這麽說的。

寒着臉一出門就在前堂遇上了喝茶的唐濟,于是在其盛情下一塊兒吃了個飯,又在熏得暖暖的客廳裏閑閑用點心。

這個時候,謝律才終于回來了。

一身沒來及拂去的鵝毛雪,指揮着好些小厮大棍子大箱子的擡進來好些貨物,摞在前堂兩側。

“這是什麽?你大雪天的……出去置辦東西?”

“嗯,”謝律一如既往笑容明亮,“淩月城特産,你這些日子喜歡的吃的用的,我買了好多,一并給你帶過去洛京那邊。”

慕容紙心裏默默翻白眼。

呵,這謝律,看着模樣挺開心的嘛,跟送窮神似的迫不及待,昨晚不是說不舍得我走的麽?看來果然是我想多了。

“唐少使,我跟你說哦,阿紙他除了小糖餅不吃特別甜的東西,喜歡屋子裏點橙油和丹桂,不喜歡熏衣香,還有那……”

唐濟微笑:“唐某一早便認得慕容,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唐某知道的未必比謝将軍少。”

謝律吃癟,反手拽過慕容紙:“唐少使失陪一下,我還有點事,要單獨給阿紙交代。”

說着幾步将人拉進屋裏,從懷中拿出兩片殘玉:“阿紙,這個給你。”

說着,把其中一片就系回了慕容紙腰上:“一個你還像之前那樣挂着,另一個你貼身藏好。雖然還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楓葉山莊那片殘片,但若真是,萬一将來你師父再來找你麻煩,你就拿這個讓涼王治他。”

“這東西給我了,你怎麽辦?”

“我?”謝律眨了眨眼睛,“我再去找另外一個嘛!他們都說我是常勝将軍,福星高照,肯定找得到的!”

“我要走了,你就真不難過麽?”

“哈……哪能不難過啊!你是我娘子耶,卻要跟別人走了,還是唐少使那般風流人物,這樣去了洛京城,肯定沒幾天就把為夫忘了。嗚,真是不甘心啊!早知道以前對你好一點,你肯定就不會跟人跑了。”

還笑?看起來就是一點都不難過啊。

“嗯!所以說了,我再去給你多裝點好吃的,這樣起碼吃完之前,你都還能記得我來着。”

及時扯住那個低聲笑着要奪門而出的人,慕容紙面無表情:“回頭。”

“……”

“你哭什麽?”

“我沒哭!眼睛……這幾天書看多了!”

慕容紙松開他:“行,那你多保重身體。”

“阿紙——”

被抱住了,慕容紙發現松了一口氣的人竟然是自己。

“阿紙,我會努力保護你的,我會待你比他好的,你真的……不能留在我這裏麽?”

……

再繼續欺負他的話,就真的沒法留在這裏了吧?

慕容紙感覺謝律抱着他的力氣似乎已經耗盡了最後的勇氣。明明換做以前的話,再讓這人更死皮賴臉十倍都沒什麽問題的。

罷了,管你當我是什麽。娘子也好,家長也罷。我陪着你就是了。

算我沒用,終是見不得你受半點委屈。

“你一個人在瞎張羅什麽啊?還買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無奈地捏了捏謝律的臉頰:“我似乎從來都沒說過……”

“嘻嘻。”

卻被窗邊一個妖妖窕窕的聲音,突然打斷了。

“謝将軍好興致。這大雪天的,廊前院下同心上人卿卿我我~真開心啊,可叫人羨慕死了呢。”

驟然一陣冷風從半開的窗子刮了進來,混着異香鋪面。接着屋中地上便陡然出現了兩個帶雪的腳印,一個半男不女的美人解了松軟的白色狐裘,眨巴着眼睛:“你屋裏真暖和呀。”

手上還拿着個不曉得從哪裏掰下來的冰棱子,送到嘴邊自顧自咯嘣咯嘣啃。

“荀……”

謝律之前見過這人,雖樣貌不男不女跟個唱旦角的反串戲子似的,卻有本事大咧咧粘在衛散宜身上。兩只玉手暧昧地手勾着衛散宜的脖子,卻生生叫衛散宜敢怒不敢言,一看便不是好惹的角色。

當時匆匆一面,謝律不敢跟他多話,但昨晚聽唐濟又說自己多半是被這人殺了分屍的,甫一見他出現在自己府上,自然如臨大敵,一把便将慕容紙拽到身後去。

“那麽緊張做什麽?我又不是來找你的。”

荀美人手指在謝律腦門上點了一下,便嬌笑着施施然出了屋子,進了大堂,吓得一向淡定的唐濟也直直噴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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