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魏骁走馬觀花地回憶着一幕幕、一樁樁、一件件,心像是漏了個洞,嚯嚯地往外流着血,意識卻是不清醒的。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二十幾年後的魏骁,還是當初那個動辄被親生父親吊在房頂上,用皮帶斷斷續續地抽一整個晚上的孩子了。
他只覺得自己渾身都散了架一樣,無處不叫嚣着疼痛,骨肉、大腦、心髒,就連游走的血液,都滿是苦澀滋味。
他拼命想要睜開眼睛,卻做不到,明明是最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卻無比艱難。他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他只覺得好冷、好冷。
這世界太寂靜,沒人知道他倒在這裏,藏匿于黃土之上,昏死在血泊之中。
直到清晨的第一束陽光劃破黑暗,直到枯枝上的鳥兒第一聲歌唱,直到刺骨的風吹***的血液,魏骁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兒來,記起自己是失足掉到了山崖之下。
他久經波瀾,生死關頭卻還是怕的,他幾經掙紮,卻動彈不得,微微張開雙眼,卻只能看到無盡的枯草。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剛到北京沒多久時,與周景辭一起去朝陽寺,臨走前,有個和尚拉住自己,說他是大兇命格,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活不過三十六歲。
和尚的話,前半段是應驗了的。
自從周紅棄家而去,二十餘年杳無音信,而魏軍呢,五十幾歲就得了肝癌。魏骁對魏軍沒什麽感情,他性子冷漠,本不欲管,且瞧他自生自滅去了,可周景辭卻唯恐落人口實,花着大價錢把魏軍安置在了天壇醫院。魏骁沒辦法,在家事上,他向來聽從周景辭的,更何況,這點錢他也不在乎。只不過,若想要他人出現在病房裏,那可是難上加難了。魏骁不待見他老子,魏昭也沒好多少,左右兄妹倆都不願意管,周景辭只能忙裏忙外操持着。
魏軍脾氣臭,護工換了一個又一個,誰都幹不長久,所幸報應不爽,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照魏骁和魏昭的意思,連葬禮都不必用心去辦。周景辭沒辦法,又忙前忙後許久,那段時間,公司裏的人都以為,是周景辭死了親人。
周景辭沒太多怨言。他與魏骁是一個胡同裏的,自幼一起長大,魏軍什麽脾氣品性,他一清二楚。而他們三個人裏,唯有自己與魏軍沒什麽深仇大怨,為他操持最後一點體面,也沒什麽委屈。
魏骁當初聽了和尚的話,氣得眼冒金星,他最煩命運這種說法,他若是信命,他合該一輩子窩在J城的小胡同裏,一輩子守着一間小鋪子,跟他親生父親一樣,在酒肉色中腐敗。可他不信命。他有手有腳,有腦子肯努力,他全靠自己,沖破了命運的牢籠。
聽了和尚的話後,他眼神中閃過幾絲狠厲,那和尚見識的人多了,只是一個眼神兒,就看出他不好惹來,稍稍後退了幾步,魏骁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
那和尚自然不敢,又往後退了幾步,眼看就要頂到城牆根兒上了,魏骁當時血氣方剛,握緊了拳頭,抄起來就要往那和尚油光滿面的臉上送,幸好被周景辭攔住,将人拖走。
魏骁知道,自己這輩子注定無妻無子,可他有周景辭,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他是要陪周景辭到一百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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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年的魏骁哪裏知道,和尚的後半句話,竟也要應驗了。
突然,魏骁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下一秒,他感覺到一雙手寬大的在他身上摸索着,不一會兒,他懷裏揣着的lv錢包就被拿了出來。他求生心切,身體裏爆發出無限的潛能,瞬間沖破這副破敗肉體的桎梏,一下睜開雙眼。
眼前這人皮膚黝黑,戴着頂帽子,一看就是個常年種莊稼的,嘴唇很厚,下面長了顆頂大的痦子。
那莊稼人似沒想到他還活着,吓得一個激靈,往後跌坐了幾步。兩個人對視幾秒,魏骁喉嚨裏卡着血,說不出話來,他眨眨眼,卻看到那莊稼人人眼中閃過的幾抹陰狠。
莊稼人展開他的lv錢包,拽出了裏面所有的人民幣和幾張卡,還特地将魏骁的身份證取走了,随後将錢包丢在一旁。
緊接着,那莊稼漢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抄起地上的石頭,重重地砸向魏骁的頭。
魏骁頭骨傳來一陣鈍痛,一股股血從額頭溢出來,他沒睜眼,那莊稼人又試了試他的鼻息,魏骁屏息凝神,裝死不動彈,莊稼人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長舒幾口氣後,不再管他。過了一陣子,又在魏骁身上摸了一通,從他的側兜裏翻出來了手機和一串兒鑰匙,連同一把零錢,一起搜刮走了。
那莊稼人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心裏到底有幾分怕,做完這一切後,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磕磕絆絆地落荒而逃。
待腳步聲消失以後,魏骁才睜開眼睛,他用盡渾身所有的力氣,将莊稼人丢在一旁的錢包拿在手裏。
他小心翼翼地将錢包展開,一片片血血洇在了皮革上,而錢包裏面則夾着張起了毛邊兒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周景辭和他正是青春年少,站在泰山之巅,笑得燦若朝華。
魏骁想,自己其實并不怨恨周景辭架空自己,他本來就一無所有,沒錢沒勢,空着只手來到北京城,無數個日日夜夜不要命的幹活,為得就是能讓周景辭與魏昭都過上好日子。
他是個爹不疼娘不要的人,是根兒垃圾場裏長出的野草,他怎麽都能活着,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他只要周景辭平安幸福,他只要幼妹健康快樂。
他這輩子除了在感情上小心翼翼,在別的方面稱得上一句不羁放縱了,他不後悔把股份轉讓給周景辭,亦不後悔全心的信任。他願意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拱手相讓,只要周景辭開心。
可周景辭卻背叛了他。
周景辭背叛了他。
魏骁深深吸了口氣,疼痛于肺部開始,順着氣管擴散,偏偏心髒也疼得難耐。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體更痛一點還是心理更難受一些了。
可他們有過那麽多美妙的日子,他們于落雪的冬夜相互依偎在十幾平的筒子樓裏,他們在炎熱的夏天緊緊相擁,他們一起度過了那麽多風風雨雨……周景辭是他少年時代貧瘠生活中的一切補償,周景辭是他唯一的信仰與眷戀。
可是後來的他們又究竟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這一刻,魏骁倏地原諒了周景辭對易購的一切所作所為。
也許背叛在愛情中重若千鈞,可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摩挲着照片上周景辭充滿朝氣的臉頰,而後用盡全力放在嘴邊,印上輕輕一個吻。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心中想得是,若是能再見他一面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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