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商遙攤了攤手,表示默認了。她向後一靠,一雙手往後撐着,露出線條分明的脖頸。她的皮膚白得驚人,一眼看去像是随時都要消散了一下。戚臨偏過頭看着她,上下唇一碰,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戚臨心道,莫非當時葉斐晴的蓄意接近也是想引他進入畫中不成?若是按照葉斐晴就是商行雲制成的傀儡這一說法,倒也牢靠。只是他為什麽要兜這麽一個大圈子?

“你別這麽看着我。”商遙語氣平淡,眼角卻是帶着一點笑意的,“能見到你我已經很開心了。雖然被困了太久,久到我都忘了究竟過了多少的年歲……”

“你把我叫過來,也不是單純地想敘舊吧。”戚臨打斷了她的話。

商遙說:“我想讓你毀了這個幻境。”

“如何毀去?”

“殺了我——幻境中的我。”

戚臨擰了眉,猶疑地看着她的臉,問道:“那你呢?”

若是他們殺了幻境中的商遙,她的一縷神魂還會在嗎?

“你們破了這個幻境,想必我也自由了。”商遙轉過頭來,迎上戚臨的目光。她的眼睛像是墜了一條星河,藏着萬頃的星光,熠熠發亮。

戚臨站起了身,幹澀地說着:“好。”

商遙也欲起身,可剛屈起一只腿,水面忽然起了波動,叫她整個人都不由地踉跄一下。

一道道浪花開始瘋狂地蕩起,掀起的水濺落在戚臨的腰間,甚至還攀上了他的臉。他伸出手去攙扶商遙,焦急問道:“怎麽了?”

商遙借着他的攙扶起了身,抹去臉上的水珠,撩開散落的頭發,說道:“大概是外面打得猛了些。”

這話一說,戚臨猛然就想起外邊的鐘情來。時間過得太久,加上他那時的記憶本就模糊,戚臨并不知曉商遙最初的本領如何,亦不知她此時是個什麽境界,鐘情對上她有沒有勝算。他不由地蜷起手指,抓着商遙的手都緊了一些。

後者別開他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說:“他們沒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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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出去。”商遙将手貼上戚臨的胸口,微微仰起頭來看他,“你知道我的內丹在什麽位置,往那裏捅。”

戚臨低頭望着她,七百多年光陰逝去,多少年的相依為命,多少句的無法言說,仿佛都藏在了這一眼中。

“謝謝。”戚臨輕聲說道。

水面上銀線滾滾,幾乎要與天際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商遙的身形在他眼前逐漸模糊,那雙手的觸感也漸漸消失。戚臨閉上了眼,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耳邊僅有一片寂靜,仿佛天地間只剩了他一人。

少頃,他忽感四肢一涼,有風自身側緩緩吹過。與此同時,周遭的種種聲音也開始浮現。

他聽見靈力交彙的碰撞聲,聽見長劍破風的撕拉聲。

他聽見風聲獵獵,冷鐵泠泠。

戚臨睜開眼,順着聲音擡頭一看。只見半空之上,鐘情執劍而立,一方脊背傲骨撐起,又直又挺。

商遙在他對面不遠落定,周身魔氣纏繞,神色淡淡,如同傀儡。

林楚岚站在商遙的另一側,隔着她與鐘情相望。他手裏拿着一柄方天畫戟,動作之時,帶起的厲風仿佛能撕開天幕。

林楚岚橫了兵器,在半空中蕩過一條弧線像商遙攻去。那方的鐘情也挽了一個劍花,雲劍挑上。

鐘情攻勢淩厲,行雲流水,挑不出什麽差錯。但即使如此,戚臨還是從中抓住了一絲不對。

他的周身繞着魔氣。繞是商遙魔氣纏動,與其相互混雜,戚臨還是看出了那點微弱的只從鐘情身上散出的魔氣。

而且旁人看不出來也就罷了,戚臨卻是知道,鐘情的動作雖然看着正常,但是比起平日卻是差了一點,出招收招都帶了點猶豫,像是被什麽幹擾了一樣。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先擔心那縷魔氣,還是操心另一個問題。

商遙一手抓上林楚岚遞來的戟,腳下一蹬,便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帶着他的兵器翻到了他的頭上,直直拍下一掌。林楚岚硬着頭皮與她對上,撞開的靈力蕩開百米的風,若是此時周遭有草木,只怕都能将其連根拔起。

鐘情手中劍光一晃,閃身躍到商遙後方,後者似是有所察覺,在長劍劃過的那一刻,疾疾抽手向旁掠去,只堪堪被削去一小截的頭發。

也正因為這番動作,戚臨終于看見了鐘情的正臉。

“他的眼睛怎麽了?”戚臨冷冷地問道。

鐘情的那雙眼緊緊閉起,只留着睫毛在風中發着顫。他的眼角還帶着一絲血紅,像是血水之類的東西。任誰看了都會發現,他的眼睛是受了外物刺激,無法睜開。

怪不得他出招都比平日慢了幾分,多了一點狐疑不定。

抱着他的小百合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吓了一跳,慌亂地低下頭來,問道:“前輩你什麽時候醒的……”

戚臨重複道:“他的眼睛怎麽了?”

小百合猶豫地往半空中瞟了一眼,又張了張嘴,這才幹巴巴地說道:“先前……就是那個黑霧裏像是有毒,老大與商遙貼近的時候,就……撞上了。”

戚臨心下一動,喉嚨都忿忿地發出“嗚嗚”的聲音。據他所知,商遙并不會毒,更不沒有混着毒的魔氣。那黑霧想來是商行雲的手筆。

“那他身上的魔氣又是怎麽回事?”

小百合疑惑道:“什麽魔氣?”

戚臨沉默了片刻,眼見商遙掐上林楚岚的脖頸,将他生生甩了下來,跌落在高臺的中央。

他想,他靈力受限應是因着幻境中還留着商遙的一點魂魄,體內的魔丹受了影響,将自己的修為悉數轉到了她的身上。但既然她有辦法奪走,那為何自己沒有辦法奪回來?

“前輩?”小百合試探地叫了一聲。

“你保護好自己。”戚臨說着,就從她手臂裏鑽了出來,跳到了地上。

戚臨閉上眼,細細感受着體內魔丹的動向。先前他攢了一點微末靈力,加上方才商遙在幻境中交付他的一點,大概是能撐上一會的。

暖流最先在他的左胸處萌發,随後向外蔓延,頃刻間走過了他的四肢百骸。

戚臨感受到四肢傳來的溫度,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視野正在拔高。他在一片白光中聚出人形,也不顧小百合在後面的叫喊,從儲物戒中取了長劍,就聶雲而上。

他帶起的風揚了鐘情的衣角,叫後者察覺到了他的接近。

鐘情冷聲說道:“滾回去。”

不是,這人幾分鐘不見,怎麽就變得這麽粗魯了?

戚臨掃過他眉間的一點紅印,和周身飄蕩着的烈烈魔氣,不冷不熱地頂了一句:“你讓我滾我就滾,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戚臨,不要胡鬧!”鐘情又道。

“沒和你胡鬧。”戚臨說着,就提劍攻了上去。

他此時靈力不多,用得也都是巧勁,加上鐘情從旁協助,倒還并不吃力。

鐘情一個折身後轉,手下一套《千秋雪》順勢而出,許是怕自己誤傷戚臨,他并不敢用《萬山悲》那樣迅疾的劍法。

“你幫我牽制住她。”戚臨給鐘情傳音道。

鐘情動作一頓,并不明白他要做什麽,但手上還是轉而向商遙右手攻去。

若不是那雙緊閉着的眼,他看起來就如平常一般。

商遙放出的魔氣與他的劍撞在一塊,鐘情左手處現出一道白線纏上了她的手,商遙牽扯不能,便又想翻身采用同樣的招數。

戚臨借機閃身到商遙的上方,手中劍刺向她的後心。

僅是一瞬間,戚臨感覺胸口處的肌肉像是被什麽拉扯住一樣,不眠不休。戚臨調動起體內靈力,順着那個力道用力一扯,竟覺得自己有被帶過去的趨勢。

他心下一橫,手上力道一重,将劍捅得更深了些。

商遙翻身踹上他的胸口,戚臨被迫抽手,在空中翻了個身後落在下邊的高臺上。

但從商遙傷口處溢出的血卻如絲線一般,在他們分開的那一刻飛速繞上他的手臂,埋入他的皮膚之下。

戚臨發覺自己的靈海充盈了一些,知曉自己的猜想許是對的。

他轉了轉手腕,看着柳聞歸的長劍刺入商遙的手腕,再次傳音道:“你掩護我,我知道怎麽辦。”

說罷,他再次掠到鐘情身旁。

“你要如何?”鐘情回問。

“刺破內丹。”戚臨頓了頓,聲音不覺地都帶上了一點輕顫,“殺了她。”

修士的內丹雖都聚于丹田,但大多還是會有些許差別。鐘情不會比他更清楚商遙的內丹所在,這件事只有他來做。

他對商遙确實是不舍的,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方法。而況商遙的肉身死了那麽多年,留下的這些只是束縛罷了。

鐘情眉頭一皺,本欲再說些什麽,但旁邊刮了一陣風,戚臨還沒等他開口,就踏空迎了上去。

戚臨收了劍,換上了他的鐵扇,扇骨伸出的尖刺帶着淩厲的風,折轉之間,在商遙的手臂與鎖骨出留下幾道淺淺的破口。但戚臨指尖生出的黑線卻趁機入了她的傷口,勾出的血絲順着黑線纏繞上他的手臂,彙入他的靈脈之中。

鐘情蕩開商遙身側的魔氣,後者不得已空手接上他的劍,她的魔氣比之先前減了不少,整個人也呈現出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戚臨看着她那雙無神的眼,輕輕嘆息一聲。下一秒鐘情手上一橫,生生削下她大半手掌。

商遙并沒有叫,仿佛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戚臨放出黑線纏上她的腰身,帶着她整個人向下墜去。

商遙掙紮着,僅有的魔氣想攀上戚臨的身,掃向他的脖頸。

戚臨掐上商遙的脖頸,下墜的速度都快了許多。他收起鐵扇,在離脖頸不到一寸的地方抗下了魔氣的攻勢。

商遙撞在了高臺上,戚臨壓着她的脖頸,甩開鐵扇,聚起一把短刃。

刃尖刺破皮肉,将她釘在了高臺上。

戚臨一根根地松開了自己的手指,趔趄地向後挪了一點。

商遙嘔出了一口血,整個身體自被刺入的那個部位開始慢慢消散。

鐘情從半空落在戚臨的身邊,摸索着撫上他的肩膀,從背後環住了他。

戚臨看到了——

商遙歪着頭,僵硬地從嘴角裏扯出了一抹笑來。

周圍群山開始崩塌,大地開始搖晃陷落,高臺的底柱折了一根,臺面向一旁傾斜下去。

他聽見商遙的一字一句地,像是滿心歡喜地對他說:“也不知道過了這麽多年,還能不能等到他。”

戚臨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極小的嘶鳴。他的心裏像是突然被刀刮去了一塊,痛得難受,也空得難受。

人的緣分真是太難預料了。

他本以為自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凡物,機緣巧合地吞了那位魔皇的內丹,僥幸化人。卻不想原來他曾經也有過的一段早就忘卻的記憶,也體會過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可他們方才見面,還沒等他适應了如何與她相處,沒等他述說自己這麽多年經歷了什麽,沒等他親口告訴她——我比你先一步找到了對象,就要匆匆離別。

商遙的屍體順着高臺墜落在地上,戚臨感受到靈力陸續回到了他的身體。

“她是我的故人,是……養我的人。”戚臨說。

“嗯。”

“我……”

戚臨話未說完,又感受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皆如散開了的墨,模糊了他們的視線。與來時一般,有什麽絲線纏上了他的腰身,牽制着他往別出墜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副本要結束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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