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情臨(二)
自這日相遇之後,戚臨再未見到過鐘情。
他又在金陵游玩了幾日,難得地耐着性子坐船水行,賞遍了秦淮河兩岸好景色;而後又了栖霞山,在某個道門的房頂悄悄看了幾日道士們的早課晨練。待到差不多躍遍了金陵好景,這才心滿意足地下南下而去。
待到第二次相遇,已是在流離島的試境裏。
流離島是東海的一座島嶼,地方不算大,周圍還攜着諸多小島。主島內有一處宗門,島上亦有影影綽綽的房屋坐落其間。流離島常年隐在白霧蒼茫之後,島上弟子偏安一隅,歷來少有進入塵世的。不過流離島每隔數載都會開放一次,為外界修士提供試練之地——至于具體時日,全憑島主高興。
試境的島嶼之上,奇珍異獸遍地,若是運氣好的,收幾個靈寵滿載藥草都有可能,是以距離流離島試境開放前半個月,東海某個漁村裏已經住滿了前來入境的修士。
戚臨對靈獸沒有多大興趣,此行的目的只是為了島上的一株奇草。因着他本體尴尬,雖不像尋常貓兒那般每年都有那般羞恥、不可言說的時候,但每百年一次的特殊時期,加上體內魔氣不受控制地趁虛而入,足可以磨得他去了半條命。
他尋找許久,聽聞流離島上有一株奇草,名叫葉苋,服用之後可安撫體內魔氣,不僅能助他度過這幾天的躁動期,對他往後的修行也有益處,不由就起了占有的心思。
而況此時正值春日,正是再緊急不過地取藥時機。
于是戚臨掩了面容,喬裝成一副普通丹修的模樣,混跡在一群修士之中,登臨了流離島。
每一次的試境都與前一次有所不同,但大抵還是異曲同工。最初在渡海時,電閃雷鳴,狂風呼嘯,波濤四起,瞬間就刷下了大半修為不精的來客。再前行數尺,一只老龜伏于海面礁石之上,吞雲吐霧。戚臨觀他約莫千年壽命,于他而言算是老了些,可在族內,指不定還是什麽令龜豔羨的小夥。
那龜吐息之中自有玄妙,但對于戚臨而言卻是爾爾。他心中并無執念,化形之前的記憶也早就記不清了,是以當他在老龜所造幻境之中瞧見了那日所見的冷漠劍修,當即便虛空一抓,擡起自己的折扇将幻象悉數散了開去。
上島之後,他走走停停地尋找三日,其間料理了幾群來找麻煩的修士,又制服了幾只不知天高地厚垂涎他鮮肉的靈獸。幾番折騰,再加上他又要時刻注意周遭草藥的模樣,雖還有餘力,卻仍是有點疲憊。
第三日月上柳梢,戚臨信步走在郁郁樹林之中,清輝的光穿過茂密的枝葉折射而下,在長勢稀疏的雜草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帶着腥鹹氣息的海風自他身側拂過,卷起了地上的落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後踉跄遠去。
戚臨忽然就有些嘴饞。
他四下擡頭張望,指望着樹上能有什麽野果一解他燃眉之急,果子不如鮮嫩的魚來得讓他心動,但也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強。
戚臨又走了幾步,恍惚間好像聞到了風中夾雜着的濕潤的氣息。嗅覺一起,聽覺也緊随而上。他的耳邊傳來了絲絲水聲,像是水花濺落在石子上的清脆聲響。
既然有水,說不定水中也會有魚。
戚臨心下一動,當即提氣向前掠去。不多時,樹木散開,叫天上的月光漏進更多。他來到一處空曠之地,眼前是如銀練一般的飛流,自數丈高的地方溯流而下。下方是一汪潭水,夜色朦胧,看不清有多深。瀑布的落處是一塊巨石,水落石上,又濺潭中,蕩開了一道又一道潋滟波光。
戚臨湊上前,在潭邊觀察了片刻。所幸他多年苦修,眼力不凡,只一眼便望見了潭底游動的魚兒。
戚臨一喜,褪去外衫後便投身鑽入水中。若是以他原身抓魚,定會更加方便,然而戚臨擔心有旁人來此,要給發現還傳出去了,指不定得為不少茶館增添好幾年的笑料,只得以人身入水。
怎料潭中的游魚時時與島上靈獸相鬥,也都是成了精的,滑不溜手。戚臨剛才撈上一只,下一刻便感到掌心一滑,那魚一個擺尾,就從他手裏溜了出去。
戚臨氣急,心道:我今天要是不抓上個三四只祭我的五髒府,我戚臨兩個字便倒着寫。
水下不知時辰,待他把第四條魚投上岸,抓着第五條魚探水而出的時候,正巧對上了那雙叫他惦念多日的桃花眼。
鐘情正蹲在潭水的另一側,冷不防地就被突然冒出的戚臨給吓了個正着,猛地就站起了身,握上腰間的佩劍。他先前也不知道是在洗手還是怎得,起身時竟還潑了一瓢水在戚臨的身上。
若不是戚臨第一時間就瞧見了來人的模樣,只怕他們現在已經纏鬥起來。
“抱歉。”鐘情見他周身未現殺意,開口說道。
戚臨把手中的魚扔上岸去,對他笑了一下。
“我們又見面了,看來我二人确實有緣。”
鐘情疑惑地偏了頭,只見戚臨撤去僞裝,以本來的面目劃水至他身前,言笑晏晏地盯着他的臉。月色在戚臨的眼裏點上了一層清光,叫他的眼睛看起來是又透又亮,且他向來是個不着三五的性子,此刻彎着眼角,更顯出幾分柔情的顏色來。
鐘情不料還能再次遇到金陵酒樓上的那位“登徒子”,頓時就向後退了一步,與他拉開了距離,按着劍柄的手又下壓了一點,五指也蜷得更緊了些。
“作什麽這番如臨大敵的模樣,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戚臨撐着岸邊上了地,他的內衫因着先前的動作散了開,露出了下邊的大片胸膛。他的膚色比鐘情還要黑上一點,肌肉的線條分明好看,上邊沾着的水珠還在月下泛着瑩瑩的光。
鐘情僅是看了一眼,便将視線移到他的臉上。戚臨對上他的目光,又牽出了一個笑來。
但他這次并未與鐘情多作糾纏,而是轉身繞回他先前放魚的地方,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畢竟還是晚飯更為重要一點。
鐘情見他生起了火,沒有再撩撥自己的意思,便也挪回了原先的位置,從袖裏摸出了幾個野果,細細清洗了起來。
戚臨生了火,給魚去了鱗片,找了幾根樹枝把它們分別串起,直直**了火堆周圍的泥土之中。
不一會,熟肉的香氣擴散了好遠,火星從火堆裏濺出,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可惜的是他身上沒有佐料,不然此刻的魚肉定是還要再香上幾分。
戚臨剛拿起一只烤好的魚,擡眼便見着鐘情正慢條斯理地吃着連巴掌大小的野果,不禁就把嘴邊的魚放了下來,反手拿起另一只向他抛去。
鐘情大抵是誤認為他抛來了什麽暗器,擡起手一把接過來,本想要嚴聲呵斥,但手下觸感粗糙,不似冷鐵,叫他下意識地就看了一眼。
戚臨對他笑道:“野果怎麽能果腹,爺心善,分你一條魚吃。”
鐘情知曉是自己誤會了他,再開口時語氣已不比先前冰冷,還帶了點愧疚之意,“承蒙好意,不必了。”
音落,便想走過來把這條烤魚交還給他。
戚臨趕忙說道:“別給我!我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這樣豈不是叫我很沒有面子?”
見他神色動搖,戚臨接着繼續道:“你若是不吃,丢了便是,可別再還給我。這要是傳出去,別人只當我戚臨是個鐵公雞,連條魚都舍不得。”
他這話說得強詞奪理,可對于鐘情而言,卻是好大的一頂帽子。他自小在劍宗長大,學的是仙法正道,交往的也都是知禮拘謹的劍修,哪裏見過這般言辭。一時之間,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給也不是,丢也不是。
“你就嘗一口吧,味道不賴的。”戚臨再次勸道。
鐘情道:“多謝。”
說着,便将那魚湊到唇邊咬上一口。
炙熱的魚肉卷入口腔,鮮美的味道占了鐘情的滿嘴。這烤魚雖缺了點油鹽滋味,但勝在肉質又鮮又嫩,當真是如戚臨所說。
“你要是想感激我呢,不如就把名字告訴我吧?”戚臨趁勢道。
吃人家嘴軟,鐘情也不好再次推拒,他嚼碎了口中魚肉,不鹹不淡地對他說:“在下鐘情。”
“鐘情……”戚臨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覺得口中魚肉都多了一些味道,“你這麽冷冰冰的模樣,不該叫這個名,叫‘無情’才好呢。”
鐘情聽他話中不帶惡意,也就沒與他計較。這話他自小就聽得多了,新來的師弟師妹總會好奇他的名字由來,鐘情只道是師父賜的,便不再多言。
戚臨隔着潭水與他相望,瞧着他周身鍍下清輝,整個人在月色中變得又清又冷,心下突然就生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悸動來。
只盼着他吃得再慢些,待得再久一些,叫自己能多與他說說話。
四只魚入了腹,戚臨餍足地伸了個懶腰,本想依着本性再躺着滾上一圈,剛傾了身,才發覺鐘情正盯着他的方向看。
鐘情被抓了個現行,猛地撇開了視線。
戚臨覺着好笑,直了身毫不避諱地盯着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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