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天平

新一階段的病情診斷後,幸村的主治醫師金田還是認為自己不足以支撐這例手術,因此向上級發出請示。通過協商和調整,決定由經驗豐富的永井醫生主刀。

不像金田醫生那樣的嚴肅刻板,永井醫生是位相當慈祥的中年人,當然作為醫者,他們在診治方面都不那麽好說話。對幸村而言,與永井醫生打交道似乎更令人頭疼。

“雖然我知道病人在得知手術成功率提升後會十分喜悅,不過幸村君似乎過于興奮吶。”

“抱歉,忍不住有些着急。”

“哈哈,着急着要複健嗎?”

“......”

“幸村君是很聰明的孩子啊,應該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吧?”

“對不起。”

“幸村君不應該對我說哦,”永井沒接收幸村不太有誠意的妥協與道歉,拿着寫字板指了指幸村的雙腿,“向自己道個歉吧,它們可是得好好哄着的。”

“我明白了。”幸村無奈地被說服。

在進行一輪血漿置換後,幸村再度承受肌電圖、穿刺等系列檢查,得到近期準備手術的消息。手術前的病人或多或少都會産生燥郁症狀,醫院裏同樣安排了心理醫生進行排解,家屬也需要相應的配合。而幸村其實,已經不太有那種彷徨感了。

已經決定,那就走下去,沒有還在那條路上猶猶豫豫不敢前進的道理,還想倒過來回到岔路口再行抉擇則更不可能。

這場手術,他想了一會兒,還是通知到真田。結果當天八個人全都來了。時值四月底的周末,又提前補上訓練量,似乎找不出錯處。

“你們......”幸村埋怨地瞟一眼真田。[你怎麽這都瞞不住?]

[我們都想和你一起戰鬥。]真田沒有避讓視線,心裏相當有底氣。

“幸村你要上‘戰場’了,我們當然得來。”仁王右臂搭在柳生肩上,難得和真田統一戰線。他們是隊友啊,無論何時何地,不都應該站在一旁默默成為他們部長的鼓舞者嗎?

“加油,幸村。”丸井朝幸村笑着眨一下右眼,“沒有死角。”

“精市能重返部裏的幾率是100%。”柳手上沒有筆記本,只是默默站在幸村右後方,如同在部裏一樣的跟随。

“啊。”幸村和大家依次握手,“我毫無死角。”[這場“比賽”,我會贏的。]

目送已經穿戴好的少年被送進那道門,場景被一幀幀放緩,神經不自主地緊繃起來,卻又抱有無限的期待,誰也不希望這是最後一面。手術室的紅燈亮起,門外是幸村父母和準正選一行八人。

安紀坐在椅子上捂着臉抽噎,盡她所能忍住淚水。明浩摟住愛人想要給予她力量和勇氣,心中的自己仿佛在那受審的囚犯。是啊,囚犯,對自己簽下同意書的責任,是罪是功,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後就将迎來宣判。

幸村在手術室中,聚集的光線有些晃眼,助手進行的麻醉漸漸起效。永井醫生只露出一雙眼在外面,身邊是同樣裝扮的助手們,他們站在手術臺邊做最後的準備工作。幸村這時已經坦然,甚至還有些好奇,他現在腦中完全放空了,什麽事都沒想,也沒什麽事情做,只好盯着永井看,永井回過身正好撞上幸村還黏着他的目光,眼睛微眯,是笑起來時所呈現的溫柔與平靜,由此表現出的沉着安撫着他小小年紀的病人。

之後,意識漸漸模糊。好像比賽連下五盤那樣,眼前一片白光,向來靈敏的雙耳也聽不清話語,只有金屬碰撞的聲音清晰可聞。

[好漫長。]

當手術室前的紅光變為綠色,幸村父母第一時間上前詢問。已經摘下口罩一邊的永井剛從門裏出來就被正常性堵截。

“不必擔心,很成功。”

“萬,唔唔......”最先反應的切原剛叫出一個音節就被柳眼疾手快地捂住嘴,手臂又因為主人的心潮澎湃而用勁,勒得切原唔唔直叫,被咧着嘴不紳士地笑起來的柳生解救。

丸井當然知道醫院裏不能亂叫,于是他表現激動的方式是跳起來抱住桑原親了一口臉頰,然後轉到一邊從仁王身後往他背上跳,而桑原在驚喜與驚吓雙重敲擊下成功臉紅僵直,被同樣無法發洩的島津抱住使勁拍背。

平日裏那句“太松懈了”沒有出現,因為以往的發聲者也在那兀自悶笑呢。

安紀眼裏還閃着淚光,也許是知道自己這副又哭又笑的樣子有些怪異,正用雙手捂住臉。明浩迎來好的判決,将自己無罪釋放,抹着臉摟着安紀往門旁挪動,好讓一場手術下來勞累的醫生們去休息。

當再次清醒過來時,看到床邊母親的喜色,幸村知道他贏了,一如既往。

夥伴們已經在護士的規勸和家人的催促下無奈回家。明浩也是,被一個催稿電話叫走。而空寂的病房裏充斥着希望,他奪得了重新站上網球場的可能性。

一次新生,他會好好把握的。

準正選一行找機會又來看望過幸村一次,他才剛拆完線,創口處貼着藥味的膠布,大家待了半小時就被明顯心口不一的呵斥推拒。

“沒有三十幾號人全來已經很好啦,幸村。”

幸村被這句大膽的發言氣到,笑得十分危險:“呵呵,你們大可以試試。”

被威脅的仁王在嘴裏倒騰了下舌頭,弓着腰躲到柳生身後,柳生順着臺階給仁王收拾爛攤子:“當然不會這麽做。不過馬上就地區預選賽了,我們總要向你來彙報一下。比如,新生狀況、比賽之類的吧?”尾音中的暗示顯而易見,左邊的丸井和島津朝柳生比出隐晦的大拇指。

“蓮二一個人不可以嗎?”被點名的柳雙手背到身後,他很糾結:應該說可以,還是不可以呢?

“細節方面總是我們這些接觸過的才觀察得到。”

“......好吧。”幸村松口了,“不過只能我同意之後才能來,我會和真田聯系。”

“當然,平日裏不會來打擾的。”完成重大使命一般,柳生在切原的一臉崇拜下感覺良好地推推眼鏡。

幸村的術後恢複很順利,這或許得益于他之前運動員的體格,和意志。他的病例已經完全轉至永井手下,這位慈眉善目的醫師最近比較苦惱,因為他有位八面玲珑又不太嚴格遵從醫囑的病號。

“術後複健工作與術前治療是同等重要的,幸村君。”[現在還不是任性的時候。]

“是的,我能明白。”【所以只是多了一點點量。】

“任何事情都應該循序漸進,尤其關乎身體的情況下。”[一點點也不行。]

“可是這樣我的複健時間将持續到今年第二學季。”【身為部長,趕不上這賽季的比賽,說得過去嗎?】術後恢複期一個月,正常複健期保守估計三個月,更何況他還要恢複到生病之前身體素質,以及球感。

“這已經是最短時限了,如果幸村君想比賽,以我的經驗得到年底才行。”永井知道幸村在想什麽,他沒有妥協,“明年的青少年聯賽還是趕得上的。”

“連您都做不到縮短這個時限嗎?”平淡的語言中暗藏尖刺。

“很抱歉,幸村君,我得提醒你,按以往的病例統計,正常複健同樣會有3.76%的複發概率,并且情況會進一步惡化。”永井盡量使用不那麽咄咄逼人的詞彙,“如果你太過着急,這個中彩票的概率會直線飙升為神奈川夏季下雨的概率。”

“......”

“幸村君,其實我不想再為你做一次手術了,你能明白嗎?”作為一個醫生,他得為病人的健康負責。

“但是......永井桑也說了只是一個概率而已。”

永井氣笑了,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人。運動員患者們通常渴望的是無複發的必然,而非因沒有必然複發生出僥幸心!

“幸村君,我必須鄭重提醒你一點。”永井已經顧不上照顧幸村的心情,“運動員的身體是很強大的,但也是最脆弱的。而按你的情況,第二次發病絕對沒有第一次這麽好處理,療程也不會這麽短。哦,第一次也不簡單,是吧?你尚且未成年,所以,還望珍重。”

“......”

沒有得到應答的永井只得自顧自合上筆蓋離開病房。明白不代表理解,他覺得按照正常情況複健是完全有利無弊,不是嗎?身體健康是運動競技的資本。

而對于幸村,先前信誓旦旦的意想被現實撩撥而動搖起來,如此之快。

“劫後餘生”的人吶,總有一種僥幸與惶恐相結合的心理。他們會覺得自己下一次能逃過相同的劫難,卻又對“複發”這種情況抱有隐隐的恐懼與抵觸。

幸村很理智,不太具備輕易就熱血上頭的中二,只不過,少年人心中的天平和成年人是不一樣的。

飽經挫折的大人們,棱角已經被打磨地圓滑了。他們眼中自己,或者說個人的秤值在不斷加重;集體責任一類,如同被鏽蝕的砝碼,雖然看起來在不斷膨脹,實則變輕,變舊了,被現實的小手抖一抖,立馬就能散落不少碎屑。

十五歲少年心中的砝碼仍嶄新亮麗,如今他的天平左邊放着大大的一顆網球,右邊不斷地添加土黃色不同秤值的小鐵塊,身為部長的責任,隊友對他的期待,身後的部員們......

原先不動如山的天平開始顫顫巍巍地減小傾斜角度,動搖到最後,終究還是,沒能抵過那碩大的網球的重量。

做下決定的那幾天,充斥心間的愧疚讓他擡不起頭來,除了複健時折騰自己,這種苦惱實在沒有宣洩的出口,他甚至無比慶幸藤原前輩沒有來醫院裏看望他,并且祈禱着那穩健的腳步聲之後也不要到來。

似乎也只有滿園鮮花和孩子們的歡笑能輕輕撫慰他打了死結的愁腸,讓他稍稍意識到:啊,春天到了。

複健的日子有些枯燥,不似揮拍那樣幸福。幸村暫時還走不穩路,平地摔這種漫畫裏才會出現的“技能”在主人并不情願的态度下被動點亮,而這種時候,一般都會有一位“英雄救美”的重要人物出現,比如主人公的好夥伴?或者劇情攻略對象?再複雜一些,馬上要棄暗投明的之前産生矛盾的小小反派兼對手?

很遺憾,只是位一只腳跨入中年群體的陌生大齡青年罷了。有力的臂膀直接攔住幸村前傾的趨勢,并熟稔地将他迅速扶正,再自然收回右臂。

“謝謝。”白大褂顯示着好心人的身份,幸村需要微仰起頭才可對視。長着些絡腮胡和唇須的青年有些顯老,不過雙眼流露的欣賞與關懷讓幸村心裏冒出一個問號。

[我認識?]

“哈哈,要小心些,別總是低着頭,幸村君。”像進行再正常不過的例行囑咐,醫生說完後轉身離去。

“......”他剛剛應該去仔細看看左胸的銘牌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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