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好久不見
南方,總是仿佛沒有秋天的,夏天一去,就是冬季。
晨昏的上下班高峰,匆匆的行人把自己包裹在各色的毛衣圍巾裏,掙紮着,喘着氣,不帶任何表情的讓自己擠進地鐵或者是公車裏,少有東張西望的人。雖然彼此肢體有親密觸碰,但幾乎所有人,不曾對身邊站着的誰抱有好奇的态度。
中午稀疏的陽光從雲的縫隙中灑下來,這若有似無的秋季,便又有了些夏季尾巴的樣子。除了街邊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法國梧桐——夏季密密織成一片的碧綠,早已泛了黃,枯了藤,不需要什麽秋風蕭瑟,在水泥地面上劃出沙沙的聲響。清掃者像是對收集這些失了生命的枯葉缺了興趣,乏味的倚着樹幹飲下幾口水。
開車載着同事張奇,夏景雲從城南回警局。這小子曾經讓夏景雲救過一命,經過這些年的打磨,也是他們隊裏的一員幹将了。
夏景雲沒有想過,會在這樣一個平乏的秋日裏,再次見到楊宇。還是那張白淨漂亮的小臉,在陽光下依舊顯得缺少血絲。只是這麽多年沒有見到,明顯是長高了,以前只到自己下巴的孩子如今恐怕是快要追上自己了。額前的頭發,細細碎碎的,在陽光下泛着點點黃。
和周邊人的厚毛衣圍巾不同,楊宇穿的有些單薄,長袖T恤外面只一件寶藍色的單層薄外套,黑色長褲膝蓋的位置還有兩個大洞,露出白皙的肌膚。
楊宇就那麽靜靜的坐在湖濱公園的長椅上,定神的看着廣場上嬉戲玩耍的孩子們,一個一個被家長帶回家。知道廣場上的人都散了,他還是那副出神的樣子。
夏景雲一個急剎車,速度快得,若不是系着安全帶,張奇大約就要被甩到擋風玻璃上了。
“景雲哥,怎麽了”
張奇原本以為是路上突然有什麽竄出來了,可仔細檢查了下,即沒有亂穿馬路的行人,也沒有亂跑的貓貓狗狗。
“你把車開回去,我有點事,不回局裏吃飯了!”夏景雲打開車門,把一頭霧水的張奇留在了車裏。
夏景雲的步伐有些亂,但更亂的是他的心。
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過楊宇了。也不知道這孩子這些年是怎麽躲着自己的,大學的四年,只要夏景雲去學校找他,總是能完美的錯過。楊宇也不住校,看上去和同學的關系也不太好,沒有一個人知道他住在哪裏,連輔導員那裏登記的地址,也是那個人去樓空的別墅。
畢業之後,夏景雲連個去找人的地方都沒有了。楊宇沒有考研,輔導員說他連三方都沒有簽,學校也不知道他去哪裏工作了。
楊宇的合同,其實都是和出版社簽的。只不過他寫小說,用的也是筆名,又從來沒和別人提過這件事情。即便看到班上的同學也在看自己寫的東西,楊宇也不會說穿。所以在外人看來,畢業的他就好像是個無業游民一般,連個固定工作也沒有。
楊宇的父親楊偉明曾經提出讓楊宇去公司工作,但這幾年的楊宇,哪裏還是高中時候那個陽光又有韌性的少年。現在的他看上去總是有些憂郁,也不和人說話。被楊偉明叫回去,也都是聽多說少,對于楊偉明說的那些公司的事情,從來不會發表任何意見。
久而久之,楊偉明也徹底打消了從前覺得楊宇是可造之材的念頭,聽他說自己有工作之後,便也很少管他,只定期将一筆不菲的生活費定期打到楊宇的卡裏。
夏景雲一直很後悔,當年沒有和楊宇解釋清楚,就放任他離開了。楊宇母親的事情,當年事發的時候動靜還是挺大的,夏景雲在打聽楊宇去向的時候,也聽物業和左鄰右舍說了。
鄰居也說了,楊宇的母親是和一個小白臉一起走的,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帶上兒子一起。而楊家——夏景雲蹲守了那麽多次,卻從來沒有見到楊宇出現過,顯然楊宇沒有住在楊家。
沒有和母親一起,也沒有和父親一起,更沒有住在學校裏,這些年,楊宇難道是一個人生活下來的嗎
夏景雲知道,楊宇其實特別害怕孤單。他父母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讓他一直沒有安全感。夏景雲很自責,明明想要照顧他,給他一個家的,結果卻被自己弄得一團亂。
所以,當楊宇就那麽突然出現,夏景雲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再離開。誰知道,今天不去見他,下次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夏景雲小跑了幾步,還處于放空階段的楊宇,顯然還沒有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楊宇還是夏景雲印象裏的那個模樣,清清秀秀的,一雙桃花眼飽含深情。夏景雲認真的看着楊宇的側臉,楊宇這幾年長開了,臉部的線條也更加明顯了,能清清楚楚辨認出他和李樂的不同。
夏景雲有些自嘲:明明是獨一無二的人,為什麽曾經會覺得他和李樂長得像呢
“楊宇。”夏景雲輕輕的叫喚了一聲,好像怕聲音太大,驚吓到楊宇,他就會消失一樣。
楊宇這些年,其實很習慣放空的狀态,屏蔽外面的一切幹擾,專注于自己頭腦中勾畫的世界,梳理小說故事的脈絡。出版社編輯也知道楊宇的這種習慣,所以不到十萬火急的最後截稿期,一般也不會去打擾楊宇的這種狀态。
所以,突然有人出聲打斷了他的沉思,楊宇還是有些恍惚。
“楊宇。”看楊宇的眼神好像聚了焦,夏景雲又叫了他一聲。
楊宇擡頭看到站在身邊的夏景雲,說實話,他是吓了一跳的,雖然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但心跳在不斷的加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都沒和什麽人說過話,像是忘記該怎麽發聲了。楊宇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着楊宇一副傻傻呆呆的模樣,夏景雲好想直接把人摟在懷裏。但怕吓着楊宇,最終他也只是将身體兩側的雙手握成拳頭而已。
“好久不見。”夏景雲也有些緊張。
“恩。”全身僵硬的楊宇,好像終于找回來自己的知覺,沖着夏景雲點了點頭。
“你好嗎”
“恩。”
在夏景雲看來,楊宇雖然長高了不少,卻是比以前瘦了許多,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是挂在了竹竿上,搖搖晃晃的。顯然這些年下來,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這幾年,楊宇其實不太愛出門,一般都是窩在家裏,不是日夜颠倒的寫小說,就是通宵達旦的看書看電影。會去的地方,也大多是家裏樓下的便利店,還有就是出版社。其他的公共場合,是能避免就避免。會來公園坐坐,基本上都是遇上卡文,一個字都寫不下去的時候。
楊宇看到夏景雲,心裏一點準備都沒有。
念大學那幾年,楊宇知道夏景雲來找過自己。雖然楊宇的同學和他的關系都不算好,但有個警察來找過他的事情,還是有同學轉告了他。楊宇也的确是一直有意識的躲着夏景雲,因為那時候的他,根本沒有勇氣面對夏景雲,也不想親耳聽到被夏景雲放棄的話。
即便是現在,楊宇也沒有做好準備。只是那麽一瞬間,心裏那個封閉的空間,觸不及防的被人劈開了一個口子,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把那些痛苦、傷心都釋放了出來。
有些事情,不想起的時候,就好像可以不存在。
一個人生活的楊宇,每天沉醉在碼字、看碟的世界裏,不讓自己有時間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再也沒有出現過的母親,對自己毫不在意的父親,偶爾會上門找麻煩的蘇瑾,還有始終欠自己一個解釋的夏景雲。
讓自己忙一些,都可以把他們通通都放進一個漆黑的盒子裏,挖開一個傷口,埋在心裏的最深處。可傷害始終都在,不想起不代表就會消失。只要一個契機,這些傷害都會回到楊宇的生活裏來,在他的心頭上挖上狠狠的一塊。
夏景雲的出現,就是這樣的一個契機。
猝不及防的,那些回憶瞬間湧起,充斥着楊宇整個身體,熱血的湧動,讓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像被針紮一樣。他還來不及,調整自己臉上的表情,僵硬的肌肉,擠不出一個笑容。
“一起,去吃個飯嗎”夏景雲問。
此刻的楊宇,心裏大約只有一個念頭:喜歡這種感情,為什麽會沒有盡頭呢如果一直以來,我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那該有多好。楊宇覺得現在的自己像是個笨蛋一樣,給不了反應,也說不出話,可即便是如此,楊宇卻還是清晰的感覺到,還是喜歡夏景雲啊!
“我,吃過了。”楊宇覺得現在的自己絕對無法面對夏景雲吃下任何東西,即便是有些饑腸辘辘,卻還是拒絕了。
說着,楊宇從長椅上站起身來,轉身就跑。
夏景雲趕緊抓住楊宇的手臂。
“你去哪”
“我,我……”楊宇局促的想去掰開夏景雲的手,整張臉漲得通紅。
“你現在住在哪裏在哪裏工作”既然能遇上楊宇,夏景雲當然不會再讓他跑了。工作和住址,必須要拿到手,絕對不能讓他和之前這一年一樣,人間蒸發。
“我……在家工作。”
“手機給我。”夏景雲抓着楊宇不放手。
楊宇滿臉掙紮的表情,磨磨蹭蹭的交出了手機。夏景雲拿過楊宇的手機,就打了個電話到自己的手機上。
“不許再換號碼。”夏景雲想伸手摸摸楊宇的腦袋,但最終沒有伸出手。
這頓重逢的午餐,最終還是沒有吃。夏景雲能感覺到楊宇的每個細胞都在排斥自己,他也不想勉強楊宇。
“我還欠你一個五年前的解釋。”夏景雲松開手時,對楊宇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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