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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悠哉悠哉的樣子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單方發表了對梅憑口味的質疑,并對梅子的腌漬問題展開了深入的探讨,最後決定也來嘗嘗。

梅憑見朱厭把那盤梅子吃了個底朝天,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另一方面藺言邊看了一眼梅憑,邊把茶遞給冉雍,茶溫恰到好處。而兩人之間氣氛默契,活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冉雍一時悵然,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難過些什麽。同時他總覺得自己有些東西被刻意忽略掉了,但是真的要去想,又始終記不起來。

藺言暗中看他一眼,有意讓他不要再深究下去,佯裝不解道:“說來這器物得道也算不少,可是像這樣能随意變換的,倒是少數,更別說能活的這麽有意趣的。”

冉雍的思緒被他一打斷倒是沒再想下去,他抿了一口茶水:“梅憑能得道,也實屬是機緣。”

他這話說的卻不假,梅憑當年不過是一略有些靈氣的俗物。日日供人觀看,偶爾放些雅致的花枝,便算他最大的本分了。

只不過梅憑不知到底算不算運氣好,打造他的工匠算得上是人世裏獨一無二的巧手,他命數将盡、嘔心瀝血,将餘生都耗費在了這只梅瓶上。這便是因。

也因此這梅瓶被收到了那時的當權者手中,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梅瓶,自然也不會讓人多留意什麽。可是梅瓶卻因此沾染了那當權者的些許福澤,被送往當時他頗為寵愛的一個妃子手中。這大約算是果罷?

藺言聽的津津有味,他抱着茶水只看不喝:“那後來呢,他雖有些福澤,難不成就這樣一來二去有了人形?”

冉雍想到這一雙眼睛斂了情緒,反而更有些清冷的意味。

“那妃子倒很是個風雅之人。旁人取了梅瓶不過閑時賞玩,那妃子卻把梅瓶當做知己。那權者問她,她也是只笑不答。”

“若是這樣,那後來,這女子紅顏老去,而梅憑再過百年也是如此。倒也真是唏噓。”

冉雍低頭望着碧澄的茶水,茶葉氤氲舒卷。他喉間低低溢出一聲笑來:“這倒是不然,再後來,權者昏庸失道,亂軍攻城,都城失陷。而她被利刃攜骨,奄奄在梅花樹下卻還死死護住梅憑。她本有十分靈氣,生來就是早逝的命。只是沒想到,她卻真成了梅憑的機緣。”

“我撿到他時,他被埋在梅花樹下。如果不是有點靈氣外洩,我還真看不到他。他那時很是自責,又暴躁。摔壞了我不少東西,好在後來朱厭瞧不過去,這樣下來,倒是莫名其妙的和他有些旁人不及的親近。”

他說到梅憑摔壞他不少東西時,倒是沒有生氣。藺言挑了挑眉,不由想起那些做工精美的镂空梅盒。

冉雍說完将茶飲盡,起身開門,山腳下有位老婦人正在慢騰騰的往上攀爬。她腿腳似乎有些不靈便,拄着一把龍頭拐杖,看上去精神倒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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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言索性泡了壺茶放在竹桌上,等他這些事做完,那老婦人也差不多到了門口。她恭謹的沖冉雍行了個禮,又等冉雍帶路這才跟着進門。

老婦人腰板挺得很直,不卑不亢的坐在竹椅上讓人對她平空起三分敬意。

“老人家來這,不知想要做些什麽生意?”冉雍幫她倒了杯茶,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沒有波瀾。

“早就知道老板做事幹脆,那我也就直說了。”

老婦人下意識的摸了摸那把龍頭拐杖:“其實我來這,是想尋個起死回生的法子。我在這世間活的已經太久,可是卻只剩下我自己孤零零的一個。”

老婦人看上去分外孤寂,只是很快她又直勾勾看着冉雍:“聽說在老板這只要付得起相應的報酬,就能交易。老板,我想要我的一對孫兒回來。”

朱厭聽了她這話不知為何,忽然從頭冷到腳。按這老婆子活的這歲數來推斷,那她的孫子——早就該死了才是,估計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只是老婦人顯然不管這麽多,她微微顫抖,眼睛恍惚有點發紅,卻不是因為悲戚,而是從心中翻湧出的興奮喜悅。

藺言本以為按照冉雍的性格,銀貨兩訖即可,是不會有什麽猶豫的,只是這次冉雍眼中飛快閃過一絲異樣。過了一會才讓朱厭去後間取出一物件。

入眼仍是那縷空纏枝的梅盒,內中物件被纏繞着拘住完全窺不得全貌。不過這次冉雍把梅盒放在手裏看了一會,沒有急着給她。老婦人也懂不知山的規矩,她本本分分坐着,唯有眼中有些按耐不住。

“要做交易也簡單,只是起死回生這種事,有違天理。說不定我又要吃些苦頭,這可不好辦。”

老婦人何等精明,立馬順杆往上爬:“世間萬物皆有定數,既然我今日能來不知山,自然已經做好了打算。卻不知需同老板交易些什麽。不過老板放心,只要老板說出口,我定會帶來。”

藺言站在冉雍身邊瞧了一眼這其貌不揚的老婦人,倒是個有些能耐的。

冉雍有一下沒一下敲擊着竹桌,這生意說好也好,說賠也賠。他把梅盒遞給老婦人,感覺或許活的年歲太久,他也有些心軟了。

“這梅盒裏,放的一對鼻煙壺。讓你的一對孫兒再活過來只怕不成,不過可以讓你在餘生裏見見他們的殘像。”

老婦人聞言頓時如同霜打,她本想要一對活生生的孫兒,如今只得一點殘像,就同做場大夢有何區別?只是這千百年來獨自偏居,她實在是太過寂寞。

“那,不知老板要我用什麽交易?”

這次沒等冉雍說話,倒是梅憑有些詫異的瞧了一眼,然後低聲在冉雍耳邊說了兩句。

冉雍瞥他一眼,後者一臉坦然。

冉雍無奈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我取走你的一段記憶。這筆買賣,我也算不多占你什麽。”

老婦人臉色古怪的一愣,然後咬咬牙應下。冉雍伸手從她身上抽出一團藍色線狀物,然後對老婦人點點頭示意可以了。

老婦人歡天喜地的捧着梅盒往外出,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朱厭看了一會只覺得這老婆子來得快去得快,說不出哪兒奇怪。

按說這事該就此按下了,日子流水般的過,誰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該吃吃該喝喝,最是苦短夢長。

可是某日梅憑閑來無事,掏出那團藍線當做話本一樣的瞧。還別說,這看起來可比那些風月話本有意思的多。梅憑在她的記憶裏看過山川河流、佳人怨偶、滂沱大雨、冬日捧酒。只是他翻來覆去的看,卻發現這老婦人的記憶很混亂。誠然,她活了千百年不死不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梅憑看來看去,始終沒發現一點對頭的地方。他将線一點點挑出來看,總算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

這老婦人明明說要讓一對孫兒起死回生,可是這記憶裏又分明,沒有她孫兒的任何存在。梅憑心裏泛起了嘀咕:她——她是真的有一對孫兒?

作者有話要說: 碼的太晚沒來的改錯字,一臉懵逼的我選擇明天起來看看自己今天是不是智障了……

☆、二十九章

察覺到這個異常,梅憑略微一抖,險些把那纏成一團的線跌落。他這點動作自然沒逃過藺言的眼睛,藺言接住那團線放在手裏掂了掂,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

“怎麽了,這東西出問題了?”

梅憑看了一眼眼前這人,湧起些不舒服的感覺,只是按住心性冷淡道:“她的記憶裏,根本沒有所謂的孫兒,甚至不像是同一個人所有。”

當時梅憑對冉雍提出這麽個要求不過是因為在不知山太過無聊,想要打發下時間。再說那老婦人活了這麽長時間,總該夠他看一段日子的。

藺言扯着那團線觀看時,不多時就皺起了眉頭。坦白說一個人的記憶其實全憑個人的喜好。比如說有人喜歡花鳥魚蟲,那麽他所見所看,一定會側重于空中飛鳥,池塘錦鯉。而一個人如果喜歡風景名勝,那麽他記憶中更多的可能是旅游線路,河流山石。

可是這位老婦人的記憶卻既多又雜,而且着重點各不相同。難道說人長生不死後,就容易性格大改恍如變态?

藺言轉手把纏繞成一團線狀物拎着去找冉雍,冉雍半眯着眼正在假寐,不知是不是藺言的錯覺,他好像陷在美人榻中更深了,活像連這點殘識都要變成虛無。

藺言心中一緊,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很不經意:“來看看,我怎麽覺得我們又被訛上了。”

冉雍懶洋洋的從美人榻上爬起來,眼底有一小片青黑,他展開那團線狀物,那些雜亂的線在他手中像是活了一般,有序的舒展開來。

老婦人的記憶一點一點的呈現,冉雍将她的記憶擰合的十分細長,就連最細微的地方都沒有放過。卻始終沒有任何有關于孩子痕跡。

暖洋洋的春風從門縫中侵擾,讓人不由得也有些惰意。不知山屋內陷入了細小的嘈雜聲內,有略低的女音,清脆的童音,也有老茶樹啧啧稱奇的聲音。

藺言低咳一聲,威壓像一張陡然張開大網一般壓制衆人,四周頓時噤聲。他臉上還是那樣輕浮的笑意盯着冉雍,冉雍略擡眼看了一下他,就不再多分神去瞧。

藺言頓時有種無奈的挫敗感,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冉雍将線合攏:“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這老婦人只怕會拿那鼻煙壺,去做些旁的事情。”

他手裏拿着線的一端,朱厭見狀好奇也有心想要摸一摸。梅憑卻鉗制住了他一雙不安分的小爪子:“這裏面一不小心就得陷進去了。”

朱厭呆呆的看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在他看來這不過像是一幀幀再精美不過的游記,哪裏會想過其他。然而梅憑得道早,又是有了機緣的靈物,自然能看到那線上籠的淡淡黑氣。

在場這幾位,不說冉雍對上這些黑氣根本無謂,就是那藺言如今也看不出深淺。可是朱厭不同,他本是賴以生殺為食的兇獸,如果貿然碰了這東西,不定他體內殘暴的血性會起什麽亂子。

其實最開始他以為這不過是老婦人活的太久所留的執念,如今看來卻不是那麽簡單。

冉雍真的是長長長長的嘆了口氣,他凝神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又感受了下溫暖的細風,只想把自己團成個團好好睡上一覺。

可是藺言偏不給他這個機會,他手指微動,掌心就躺了一枚小小的鈎子。

鈎子上金光流曳,仔細看倒和藺言偶爾眼中的閃動如出一轍。梅憑暗中留心想要再瞧時,卻見藺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梅憑忙不疊的錯開眼神,心裏竟是一陣心虛。這人攻擊性太強,實在是要命。

“既然她把線留在了這,我們不如将計就計。”

自從如今的藺言回來後,朱厭就分外摸不着頭腦,這人也讓他更瞧不清門道。就像現在憑空出現的這個金鈎,除了好看鋒利之外,就讓他更加一頭霧水。

藺言沖冉雍伸出手,寬厚的手指上帶着一層薄繭,冉雍腦袋裏有什麽一閃,卻又抓不住。藺言的不對勁,想必朱厭和梅憑早已發現,但是他卻始終不想讓更多人知道當年的崖藤山。

他順勢将那團線狀物遞給藺言,并在他掌心輕輕一按,頗有些警告的意思。

藺言當然明白,這是怕他做出些過分的事。看來剛剛他震懾了下不知山上的大大小小,還是讓冉雍有些不悅的。

這想法倒是沒持續多久,很快就被別的事物引去了注意。他将線團的一頭綁在金鈎上,說來也怪,那金鈎明明像是個死物,卻扯着線團左右擺動,那看上去十分長的線已經被它扯出了老大一塊距離。

藺言笑的不懷好意:“既然這樣,我們該去收拾爛攤子了。”

他的視線實在太過灼烈,簡直像是有了實質。冉雍自在坑道強行把天祿召出後,其實身體仍有些虛弱。可是看到他這般眼神,怕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

金鈎扯着線團還在飛快的向前,朱厭看到自家老板厭厭的神色,護犢子的心頓時一冒三丈高,只是不等他發作藺言已經同冉雍出了門。只剩下霜打了似得小智障在原地哭唧唧。

朱厭:我再也不是老板心中的小可愛了。

而早已出門的藺言和冉雍踏在雲層上,金鈎左轉轉又中途停停,偶爾還會急轉彎。好在藺言耐性十分好,冉雍也不想說話。這一小段路兩人倒是相安無事。

金鈎往前帶着線繼續蜿蜒爬行,罡風吹的那線搖搖欲墜,卻又每次在将要掉下雲層時被金鈎扯回來。就這樣前行了近一個小時,冉雍的臉色已有些發白,那鈎子才将将停住。

藺言不動聲色的拉住他的手,冉雍掙紮了幾下卻掙不開。他身上的熱度從手掌相貼的位置,源源不斷的傳來。就像一點一點把心上都慢慢的熨帖着。

他抿唇看了看身邊一本正經耍流氓的藺言,雖然驚異于心中緩慢滋生的悸動。卻也被藺言的厚臉皮驚的目瞪口呆。耍流氓撩漢子一條龍,是在下輸了。

“大概就是這兒了,我們下去吧。”

冉雍點了點頭,身旁的雲層散的微薄了一些,他們走進其中,就見這裏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這裏有不少房間,只是被厚重的大鎖鎖住。牆漆斑駁掉落,似乎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甚至滲出水來。

冉雍不自覺的把藺言的手握的更緊了點,藺言嘴角擡的更高,又在心裏不住告誡自己要冷靜理智高冷,簡直要精分的出戲。

他們如今站在走廊的開頭,後方是緊閉的大門,面前是房間,按照一般樓層的布局來說,這裏的盡頭應該可以通往二層。沉沉的、被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回蕩,藺言看着這些房間似乎很久沒有人使用了,門把手處有一層厚厚的灰,就連那些厚重的大鎖也有些鐵鏽。

111,112,113……他們一直走到走廊的末尾,然後拾級而上。臺階上很幹淨,他們來到了二層。和一層不同的是,這裏的門前是非常厚重的鐵栅欄,一看就很嚴實。

冉雍湊近聞了聞,搖搖頭,示意什麽都沒有。

這次他們加快了腳步徑直上了三樓,奇怪的是三樓不光加上了栅欄,栅欄外還有橫豎捆住的鏈條。像是怕什麽東西從中破門而出。

饒是藺言和冉雍見慣了大場面,也被這情況搞得有些懵逼。兩人想法非常一致的想要去四層看看,從剛剛進門時的平面圖來看,很顯然這樓共有四層。說不定一切的答案就在四層。

藺言和冉雍對視一眼,相視一笑。有時候不得不說緣分是種頗為奇妙的東西,有些人相處十年也不一定能靠近幾寸。有些人初一遇見,就志同道合。

本以為按照一二三層的慣性,四層應該防備的更加嚴密才是,可是出乎意料的。這一層的大門,就像是家家戶戶能見到的那樣,随處可見十分普通。沒有厚重的大鎖,也沒有栅欄,鐵鏈。藺言在空氣中嗅到一股不太好的味道,他将冉雍半遮着,有意走在他前面。

眼前和一二三層一樣,是一個廁所,廁所沒開燈,有些暗,迎面是洗手池,然後是大的有些過分的鏡子。不過最讓人注意的還是在洗手池上,安安靜靜的放着一個小小的鼻煙壺。鼻煙壺上繪制着一顆古勁的松樹,一只蟬栖息在上面,底下放置着一盤還未對完的棋子。從棋局上看,黑子必敗無疑,但是不知為何,白子卻遲遲沒有下死手。

這鼻煙壺恰是不知山的産物。冉雍把它拿起,道:“這上面的孩子果然不見了。”

原來這鼻煙壺中放置的,是一種可以制造出夢境的致幻物。為了讓這老婦人能得償所願,冉雍暗中動了點手腳,選的是一對鼻煙壺,且在壺身上動了點手腳,兩只鼻煙壺如同雙生,畫的是兩個栩栩如生的稚年幼兒。

如今這單只鼻煙壺身上的幼兒卻不知所蹤。

藺言在意的卻不是這個,他帶着冉雍緩緩的從廁所出來。這走廊上不知何時有了聲響。

噠噠噠、噠噠噠——好像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 呼,小天使們早!早點休息嗷~

朱厭:寶寶跌倒了,需要老板繼續把我放在心裏當小可愛才能起來!

藺言:不要哭我這就打斷你的腿。

朱厭:尼瑪比……

☆、三十章

這裏本是死一般的靜谧安靜,空氣中都散發着一股腐爛積塵的黴味。按理說,是真的不應該有人會在這的,更別說是在這散步一樣的走動。那聲音離得近了些,他們避無可避,不得不後退。況且藺言也有心想看看來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索性伸手捏決隐去身形、斂了氣息。

噠噠聲猶自響着,只是這一次似乎有些慌亂,那聲音既急且促。藺言凝神看着外面,走廊上空蕩蕩的,那聲音卻在耳邊不休不停。這樣一副怪異的場面,讓人分外心驚。

冉雍被藺言護在身後,藺言的動作很輕微,不過半側了一點身子而已。坦白說,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居于人後了。偶一嘗試,雖然不适應,竟覺得也不算太壞。

此刻那噠噠的聲音離他們已經很近,然而卻仍然沒有看到有什麽東西。藺言皺眉上下都掃視了一番,仍舊不得其解。

斑駁的牆面上還在滲出水漬,它們集結成小小的一團,然後倏的落下。也就是這一瞬間,讓藺言發現了一點破綻。那滴水落在半空中,忽然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忽然入了海,憑空一般的消失了。而若說有什麽不對,卻又分明看不出什麽。

藺言心道麻煩,伸手一招,手指上多出大小不等、一溜烏黑的線。那些線在他手上仿若活物,蜿蜒扭動,就是不敢輕易攀附。藺言手指微動,那些線陡然直立,線身上仿佛聚攏着一層小小的柔光,沖着走廊上纏繞起來。

它們的行動沒有規矩,雜亂無章,但是其中有一根妄圖穿過走廊時,竟被擋了下來。它像是受到了驚吓一般,又微微有些遲疑,它再往前一瞬,那線竟齊端沒入,像被什麽吞噬了一般。

冉雍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這人用的不該是這種軟綿綿的東西。更應該……更應該是什麽呢?

未等冉雍想明白,那成千上百條線驟然彙聚起來。原來這些線看似雜亂無章的移動,實際上織成了一張密密匝匝的大網。這網劈空兜住,走廊裏頓時聽到一聲怒吼長嘶。

空間像是被橫向劈開一道裂縫,濃濃的陰氣從中傾瀉而出。不少枉死怨魂從中想要掙脫,偏偏他們半數身體被連接着攏在後方一堆說不清的陰暗裏。活像是一堆橡皮泥上捏出了不少只有上半身的小人兒,而下半身卻還是一個大圓團。這麽一想,明明該是非常驚悚的場景,冉雍不知為何分外想笑。

藺言五指用力,将線往身前一扯。那裂縫也被拉的一個趔趄,摔着往前。烏線帶動裂縫,裂縫夾裹怨魂。等它們離得足夠近,藺言左手一合,上面烏線豎向的盡數退于他手中,只剩下橫向的烏線牢牢的捆住它們。

解了隐身咒藺言率先出來瞧着它們,有些稀罕的意思。冉雍則是不慌不忙,看上去完全沒放在心上,不知是否是早已見慣的緣故。

怨魂還在嚎叫,藺言被他們叫的煩了,眉間一派陰郁之色。他擡手輕輕拍了兩下,大網一收,幾乎要勒進他們的血肉裏。

“叫這裏面最兇的,出來見我們。”藺言也懶得含糊,直接開門見山。

怨魂們雖然兇氣重,卻也敗在強大的武力之下。他們一個個散開,露出隐在其中的一個人。

之所人稱之為人,是因為她五官雖有些血污但卻完好,不像周圍的怨魂一般殘缺。她外罩一件紗衣,頭發披散,要不是眼中有些紅絲,且毫無血色。當真和活人無異。

可是端坐在怨魂中的女子,卻讓藺言和冉雍齊齊噤聲,甚至神态裏有些不可置信。最先回過神來的是藺言,他心中驚訝也不過一瞬,畢竟死而複生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麽難事。更況論眼前這人并非活物,只能算個兇氣沖天的厲鬼。

只是這厲鬼身份特殊,是當年同冉雍最親近的硯初。

但是他奇就奇在三十三重天一役後,多數舊部都被撚滅了魂魄,挫骨揚灰。再好一些的,也都被廢掉了修為。他也曾試着召來故人,但是除了時立還有一點點感應,其他的——

藺言無聲的冷笑了,對于那場戰役,是困擾冉雍的噩夢。又何嘗不是他的?

他确實是當年之人。卻不是冉雍所理解的舊人。

冉雍身體發抖,嘴唇無意識的吐出幾個字也連不成句。他用力的抓緊藺言,大口大口的呼吸,其實按說他只是殘識,根本不需要空氣、養分、甚至無視時間的存在。

他本是那麽強大,三界敬畏。甚至三十三重天在他死後,連完整的骸骨都不給他留下。可是此刻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連說話都有些困難。那些崖藤山上的過往,血淋淋的傷口再次被揭下,連皮帶肉,好不精彩。

冉雍喃喃道:“放她……出來。”

他聲音有些低沉,幾不可聞。藺言沒聽清,下意識的嗯了一聲。冉雍的眼中全是血絲,幾千年了,他從沒有這樣崩潰失态過。

“把她放出來,她不應該在那裏。”

他聲音顫抖,說到最後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冉雍用手撕扯着那些韌性極好的烏線,只是這些看似柔軟的烏線實則銳利如剛,他剛一觸碰拉扯,血珠子就從手上湧了出來。

他常年手上都是傷痕,這點痛根本沒有引起注意。藺言知道他現在心神恍惚,做出等等匪夷所思之舉皆是情有可原。

藺言一只手制住冉雍近乎自殘的行為,另一只手操縱着烏線晃晃悠悠的向前。烏線一分為二,攔住周圍的怨魂,同時又将硯初一卷,從那裂縫中帶了出來。

冉雍看着她,只覺得氣血翻騰,一腔怒火都無處發洩。當年的硯初是活生生死在她的面前,那個總是會笑着叫他二哥的小孩子。從她年幼時就跟在他身邊,到後來她出落的越發标致,也喜歡把小心思同他說上一說。

從今日時立又出去惹事,到大當家的實在是不成樣子。樁樁件件從她口裏講出來,都讓人啼笑皆非。

硯初眉眼姣好,性子活泛,往往時立第一天出門惹事,第二天就被她收拾一頓。人人都知崖藤山上的二當家,有個小尾巴,叫硯初。可是比起所謂的小尾巴,冉雍更當她是親人。

硯初被烏線卷出後,全黑的瞳仁裏泛着血色。她明明和活人很像,明明很像。可是他曾經善待如親人一般的小姑娘,如今也只落得這般地步。

冉雍覺得自己的心肺都要炸開,所有的疼痛聚集在一處,将他折磨的想要昏厥。

硯初怔怔的看着他們,忽然站起身,烏黑的一雙瞳仁裏在對上冉雍的面容時,好像有了點光彩。她肌肉已經僵硬,可是還是很努力的在臉上扯出一個笑來:“二、二哥。”

見冉雍沒回應,她又拉起他的手,緩緩的說:“不哭。”

她的手甚至比他的還要冰涼,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他入手的不是人的皮膚,藺言也覺得不對。從剛剛開始,硯初身上就折射着一種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光線。

他手上烏線一動,輕輕的繞了上去。硯初見這些烏線的動作很輕,沒有攻擊的意思,倒也沒有阻攔。烏線剛一碰她,就聽到一聲碰擊。

冉雍扯着她到這層樓的窗口處,将她的手放在光線略強的地方。那上面居然有一層好看的光色。像蜜蠟,像是幹透了的燭淚,凝止的分外好看。

硯初臉上還是在努力扯出一個笑來,絲毫沒有痛苦的感覺。冉雍如置冰窖,憤怒中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心疼。

藺言站在不遠處,自然也看到了。硯初站在窗口位置,迎光看去流光溢彩,只是這等顏色出現在人的身上實在是有些不詳。

見他們忙着安慰敘舊,藺言把身後又有鬼哭狼嚎之勢的怨魂收進網中,那網越縮越小,最終不見。連同那些怨魂也消失的一幹二淨。

藺言雖然有些吃味,但是也自知和從小一起的硯初相比。‘如今的他’是無論如何抖比不上的,一個舊人而已。他摸摸入手溫潤的鼻煙壺,不知何時那壺身上的稚兒小童已經回來,只是沖他呲牙咧嘴,除了詭異外絕算不上好看。

走廊中有個衣角一閃,藺言心随意動,站在那個如同鼻煙壺上雙生一般的小童面前,笑的格外寬厚。

“你,是想去哪兒?”

小童噗通一聲坐在地上,嘴巴一扁快要哭出來,已然是吓跪了。他哆哆嗦嗦的把身體蜷起來,腦袋深深埋着,一副不聽不看的樣子。

藺言摸了摸下巴,神色不悅的捏着他領子把他提起來:“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

小童一對上他的眼睛,終于繃不住,開始嚎啕大哭。真可謂聞着傷心見者流淚,千夫所指。藺言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很癢癢,一種莫名其妙想打孩子的感覺,油然而生。

作者有話要說: 藺言:我感覺自己的顏值受到了傷害,需要把熊孩子打一頓才能恢複信心。

小童(哆哆嗦嗦繼續把自己埋起來):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早點睡~晚安~

☆、三十一章

小童見他神色兇狠,手骨咔咔作響,本來快要掉下的眼淚,被他一馬收回。他捧起臉笑着,愈發顯得天真可愛:“我們有話好好說呀~”

藺言看了一眼,小童的臉色白中透粉,略帶點嬰兒肥。沒好氣扯着他的腮幫子往外擴,小童淚眼汪汪的看着他,還不敢生氣。就這樣要氣不氣,要哭不哭的樣子僵持着,倒有些滑稽。

冉雍本來有些難過,見他們這副樣子心中的陰郁也消散了一些,臉上也帶了幾分笑意。硯初站在他身邊,僵硬的肢體顯得很不協調,也做不出靈活的動作。

藺言半是脅迫半是誘哄的,把小童提溜到冉雍面前:“手感倒是不錯,要不你也來試試。”

冉雍看看小童腮上有點泛紅的印子,不由得想笑,也真虧他能和一個孩子動手。

“按理說你活的歲數也該有些年頭了,怎麽還和孩子過不去。”

藺言把那小童結結實實的往地上一放:“喲,我活的歲數大怎麽了,我不光和孩子過不去,我還和你,也過不去。”

他話尾拉長,旖旎暧昧,眼中活像帶了鈎子一般火辣辣的直望着他。冉雍被他盯得臉皮一熱,低咳了一聲掩飾起自己的不自然。他帶着硯初繼續看看這第四層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邊走邊開口詢問起小童,從這小童的話裏他們倒是知道了些事情。

原來這裏按照人界的說法,應當算是一處精神病院。

在這所醫院的一層,安置的是些精神輕微失常,且沒有攻擊性的病人。每天會有專人為他們做心理輔導,也确實是有一些人逐漸康複。

再上一層則是一些有自殺傾向的病人,他們多數有幻想、被害妄想症,精神時時刻刻處于高度緊繃的狀态,需要按時服用藥物、被人看管。

而三層被布置的格外嚴實,是因為這一層的病人大多具有攻擊性。他們通常伴有人格障礙,比如說偏執,焦躁沖動、反社會,但是最可怕的是他們通常都有缜密的思維邏輯。甚至是高智商。他們有極強的誘導性,和這些人對話時,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思維的誤區,被帶走節奏。

其實如果僅僅是這樣,這不過是家普通的醫院而已。但是它必須加上一個轉折詞,它所有正常的表面都是一層虛晃的鉑金紙,這個醫院暗中常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在這醫院裏,甚至連醫生都不知道他們所工作的地方是一個空手套白狼的虛殼子。他們确實是醫生,只是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個什麽地方而已。

一切疏漏之處就出現在第三層。第三層的病人前面已經說過,但是這之中卻又一個異類。他聰明的出奇,但也格外的讓人頭疼。哪怕在所有的醫生眼裏,賀知庭是個再配合不過的病人。

按時吃藥,乖乖睡覺,看人的時候視線溫柔。幾乎所有在三層的病人,都會不定時的進行自殘行為。在這裏枯燥無味,每天重複着同樣的事情,別說的他們就是抑制力稍差些的人都會被逼瘋。然後漸漸的眼神變得麻木,說話颠三倒四。但是你面對賀知庭的時候,不會有任何這樣的感覺。也因此,他是三層裏唯一沒有穿着束縛衣的人。

窗外蟬鳴早早的開始響起,吵的人睡不好。但是房間內那人卻根本不受影響,他膚色是長期不見陽光的蒼白,臉上的血管似乎都能微微看見。

門口陸陸續續的有對話的聲音傳來,好像是哪個小護士笑着捶了一下:“你啊,攤上這麽聽話的病人,走了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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