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枝枝

春風骀蕩,悄無聲息的湧入室內,将左右帷幔吹得左右漂浮之際,也打破了室內久久的安靜。

那道士見了,輕聲道:“起風了。”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謝華琅目光盈盈,似是秋波,含笑道:“道長,是你的心在動。”

她聲音輕柔,正如春風,言辭之中卻隐含幾分深意,內室幾人聽得怔住,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那道士側目看她,目光中少見的生了波瀾,謝華琅便由着他看,笑吟吟回望他。

四目相對,靜默無言,最終,還是他先退卻了。

“女郎,”他眼睫微垂,疏離之中隐約流露出幾分青澀,良久之後,方才道:“你到此來,有何貴幹?”

謝華琅笑道:“想向道長求一枝桃花。”

這話便說的有些歧義了。

往單純了想,便只是在前院讨一枝花,但若是沾染上幾分旖旎,卻是另一層意思了。

那年輕道士面紅耳赤,氣道:“你,你簡直……”

“我是向道長求,又不是向你求,給與不給,都在他一念之間,與你有什麽關系?”

謝華琅也不臉紅,反倒振振有詞,将那年輕道士說的啞口無言,又轉目去看那道士:“道長,你給是不給?”

她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如此笑問。

謝華琅出身高門,容色出衆,京都傾慕她的郎君頗多,登門求親的也不在少數,偏她一個都不中意,卻獨獨對面前這個長她許多歲,既克于禮教,又透着疏離的道士動了三分心思。

她從沒有覺得自己會這麽壞,這麽愛逗弄人,越見他垂眼避開自己目光,神情隐約窘迫時的青澀模樣,心裏便越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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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士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麽,謝華琅更沒有催問,只含笑望着他,等他回複。

那年輕道士嫩臉漲紅,想說什麽,卻又憋住了,先前引着謝華琅入內,名喚衡嘉的中年道士侍立在側,看看那道士,再看看謝華琅,神情也有些古怪。

不知過了多久,那道士站起身,道:“你随我來吧。”

謝華琅起身跟上,笑道:“道長,你應了?”

那道士頭也不回,輕不可聞的應了一聲。

年輕道士見這一幕,神情呆滞,周身僵硬,衡嘉也是面露訝異,前者起身想追過去,卻被衡嘉攔住了。

“觀主自有主張,”他遠望那一前一後離去的兩人,輕笑道:“我們還是不要過去攪擾了。”

那年輕道士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她怎麽敢……”

衡嘉笑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

前院裏桃花開的正盛,但見滿目嬌妍,美不勝收。

那道士在前,謝華琅在後,到了桃花樹下,一道停下,謝華琅便聽他問:“你想要哪一枝?”

謝華琅的目光在桃林中掃過,最終重新落到他面上,然後她就這樣望着他,嫣然笑道:“道長選中哪枝,我便要哪枝。”

那道士被她看的微生惱意,信手折了一枝遞與她,神情有些疏離,道:“桃花給了,女郎早些離去吧。”

“道長,你知道嗎?”謝華琅卻不搭那一腔,伸手接了那枝桃花,含笑致謝後,又輕輕道:“我的名字……就叫枝枝。”

那道士聽得一頓,微微側目,卻不言語。

謝華琅見狀,眼睛裏的笑意幾乎要漾出來了。

明明就是想往下聽,偏還不肯開口問。

假正經。

她卻也不戳破,看眼手中那枝桃花,又擡頭看他:“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的那個枝枝。”

那道士仍舊垂着眼睫,半晌,方才道:“很好聽的名字。”

“禮尚往來,”謝華琅笑道:“道長也同我說一說你的名字吧。”

那道士擡眼看她,輕輕道:“我道號玄祯。”

謝華琅問:“哪個貞字?”

那道士答道:“迄用有成,維周之祯。”

“很好的意頭,”謝華琅眼珠一轉,又問道:“出家前的名字呢?”

那道士淡淡道:“既然出家,從前的名字便不重要了。”

謝華琅最擅于鑽言語空子,笑容狡黠,語氣輕舒道:“既然不重要,為什麽不能說給我聽一聽?”

那道士聽得笑了,低頭看她,輕輕道:“你又胡攪蠻纏。”

他笑起來的時候,周身疏離之氣消減,更顯得溫端雅正,謝華琅越看越喜歡,正想逗逗他,卻聽他道:“重九。”

她微微怔了一下:“什麽?”

“我出家前的名字,”他對上她的視線,道:“重九。”

謝華琅原以為他不會說的,是以聽完之後,頗覺訝異,旋即失笑,深深看他一眼,道:“花也折了,名字也交換了,玄祯道長,告辭了。”

早先賴在此地,糾纏着人的是她,現下毫不留戀的抽身離去,先道了告辭的也是她。

那道士的心驟然亂了幾分,像是驟雨過後的青竹,仍舊挺直,枝葉卻歪斜了,眼睫顫了幾顫,卻不知該挽留好,還是該辭別好。

謝華琅只是笑,卻不留戀,向他一禮,拈花離去。

“……等等。”那道士忽然叫住她。

謝華琅停下腳步,回身看他。

他卻沒有再說別的,往東側桃樹前重新選了一枝,折下後遞與她。

“那枝開的不好,”他道:“帶這枝走吧。”

謝華琅莞爾一笑,伸手接過,卻未言語,随即轉身離去。

……

“枝枝,你沒遇上什麽事吧?”回去之後,元娘滿面擔憂:“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那兒的桃花開得好,我貪看,便多呆了些時候。”謝華琅叫她們看那兩枝桃花,道:“如何,俊不俊?”

“俊的很,”憲娘着實喜歡:“你都有一枝了,便贈一枝給我,好不好?”

“不好,”謝華琅将那兩枝桃花護的嚴嚴實實:“這是我的,一個花瓣兒也不給別人。”

“小氣。”憲娘抱怨一句,目光在她身上略過,忽然一指她耳畔,訝異道:“枝枝,你左耳上的耳铛呢?”

“耳铛?”謝華琅下意識伸手去觸碰,卻摸了個空,回身望了望,蹙眉道:“八成是掉在路上了。罷了,左右也沒什麽标記,被人撿去也不怕,丢了便丢了吧。”

“這雙珊瑚耳铛是你最喜歡的,現下只剩一只,以後怕是再不能佩戴了,”元娘柔聲道:“再去找找吧,丢了怪可惜的。”

“我同你一起去找,”憲娘愧疚道:“要不是我撺掇你去讨什麽桃花,就不會丢了。”

“一只耳铛而已,不值當的,”謝華琅混不在意,笑着安撫道:“好啦好啦,你們有這興致,不妨罰杯酒助興——尤其是憲娘,你得喝三杯!”

……

謝華琅走了,那道士卻仍舊立在原地。

春風吹拂,粉色花瓣随風而下,零零散散落在他肩頭,而他微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麽,也不曾擡手拂去。

良久之後,他轉身離去,卻被什麽東西晃了一下眼,不由停了腳步。

是只珊瑚耳铛。

鮮豔如血,光華灼灼,靜靜懸在近處桃枝上。

就在前不久,它還佩在那女郎耳畔,伴随着她笑語,輕輕搖曳,晃得他心都亂了。

他伸手取下那只耳铛,托在掌心看了半晌,終于用帕子裹起來,收到了懷裏。

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衡嘉與年輕道士一道來了,見桃林中只有他一人在,躬身施禮道:“陛下,那女郎離去了嗎?”

顧景陽回身看他,輕輕道:“她叫枝枝。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的枝枝。”

衡嘉聽得莫名,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遲疑的頓了頓,改口道:“枝枝小娘子已經走了?”

“朕只是告訴你,她叫枝枝,她的名字出自哪裏,”顧景陽垂眼看他:“并不是讓你喚她枝枝。”

衡嘉聽得滞住,好半晌,方才道:“是,奴婢知道了。”

顧景陽不再言語,徑直離去,只留衡嘉與那年輕道士面面相觑,半晌,後者方才躊躇道:“皇叔他,他是不是……”

衡嘉搖頭失笑:“誰知道呢。”

……

顧景陽在後堂靜坐了大半日,一語不發。

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餘晖悄無聲息的斜入,映亮了他的面龐,在那清冷疏離之中微添幾分暖意,更見莊重肅穆,恍如端坐高位的神砥。

衡嘉上前,低聲詢問道:“陛下,您……”

顧景陽眼睫低垂,凝視着腕上那串白玉流珠,輕輕道:“衡嘉,朕的心亂了。”

衡嘉怔住了。

顧景陽卻将腕上那串流珠褪下,指間略微用力,扯斷了連接起這串玉珠的絲縧。

白玉珠落在地上,發出一陣珠玉特有的清鳴聲。

“枝枝,枝枝。”他輕聲道:“多好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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